一九九二年三月十八日。
这天,张曼新长时间处于亢奋状态。
他的性格经常使他陷入亢奋。而那天的亢奋,却不同以往。因为若干年后每当追忆起那天的亢奋,内心依然有点紧张。
这是一场不亚于短兵相接的战斗啊!
此刻的匈牙利边境小镇扎洪火车站,处于一片混乱。
数百人义愤的质问声,边检人员恼怒的喝斥声,警察最后通牒似的尖厉哨声,搅拌着浊浪般的人群,乱哄哄得像个被火燎的马蜂窝。
扎洪,虽然在匈牙利国四百分之一的地图上也没有它的一席之地,但却属于“庙小神灵大”。这里,是由莫斯科始发的国际列车进入匈牙利后的一个其貌不扬的小站,但却是进入匈牙利国土的入境关卡,几个为数不多的边境检查站人员便是仲裁乘坐火车的外国人符合不符合进入本国国境的条件的手握生杀权柄的“法官”。
今天混乱的始因,是扎洪火车站的边检人员通告乘坐本次国际列车的所有外国人,匈牙利政府与原来互免签证的各国政府已达成新的协议,从本月十七日起一律恢复签证,凡是手里没有持匈牙利驻各国大使馆的签证者,一律不许入境,并且要立刻离开扎洪,返回莫斯科。
这样一来,怎么会不炸营呢?
因为,乘坐这次国际列车到达扎洪的数百名外国人,几乎百分之九十以上的都没有签证。
原因很简单,匈牙利政府本月十七日才与有关国家的政府达成恢复签证的协议,距现在满打满算才一天时间,一般出国者怎么会这么快就能知道,而且能够办得下来签证?
就以眼下为数不少的来自哈萨克斯坦、越南和中国的人来说,他们中有的在三四天之前就离开了本国,有的甚至已经离开本国半个多月了,他们在旅途中,怎么会知道十七日恢复了签证呢?
因此,扎洪边检站的边检人员不根据具体情况机械地一律不允许没有签证的人员入境,的确是没有道理的。所以,数百个义愤填膺的喉咙发出的质问声和抗议声,如山呼海啸。
就在这乱军之中,有三十多名是中国人。而这三十多名中国人,几乎都是第一次出国,又几乎都是到匈牙利做生意的。从这些人携带的大包小包看,里面装的都是货物。显然,这些人在国内都不是什么大款,也不是国有企业的公派人员,而是到匈牙利以后靠倒卖这些货物进行小本经营。
因此,这些人的出国,几乎罄其家资。如果他们还没到达目的地就返回中国,岂不意味着将鸡飞蛋打?
“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呀?”三十多名中国人不约而同地聚集在一起,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然而,在这紧急关头,张曼新却挺身而出了。
“大家不要慌,我叫张曼新,你们要是信任我,就听我的指挥。”
霎时间,三十多双惶恐而期冀的目光揣度地在张曼新身上闪烁。
只见这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一身笔挺的西服,透着潇洒干炼,清瘦的脸庞上剑眉高耸,目光霍霍,紧闭的嘴唇如堤坝隆起,显示出刚毅的性格,叫人一看就感到是个硬汉。那么,张曼新怎么此时此刻出现在这样一种特殊的场合呢?
原来,半个月之前张曼新为了生意上的事情从匈牙利回到中国。办完事情后,又乘坐国际列车从北京至莫斯科转车返回匈牙利首府布达佩斯,所以遇到了扎洪火车站边检人员拒绝没有获得签证的外国人统统不得入境的情景。
说实在的,对于这样的突发事件,又是在国外,张曼新既没有遇到过,也没有思想准备。他以为,这么多人据理力争,扎洪的边检人员是会通融的,谁知扎洪的边检人员恰恰就是老子天下第一,机械专断,我行我素。他们竟指挥警察把人们携带的行李包裹强行集中,你如果不自己动手,警察就抄起来往一起扔。于是,争执、揪扯、撕打的场面出现了,眼见事态在急剧恶化。
在这种严峻时刻,张曼新怎么能坐视自己的同胞处于危难之中而袖手旁观呢?
“您也没有签证?”有人问张曼新。
“有。”张曼新身上持有可以在匈牙利居留三年的黄卡,他说着掏出护照亮给大家看。
这些人不认识张曼新,不过见他一副热心公益和乐于助人的样子,就抱着一种有病乱投医的心理,说:“那我们就听你的吧。”
张曼新说:“好,大家既然信任我,我马上就去交涉。”
但是,当张曼新将“交涉”两个字吐出口,心里却随之“咯噔”一跳:交涉,怎么去交涉呢?自己虽然到匈牙利的时间不算短,但是,至今却依然不会说多少匈牙利语。怎么交流?于是,他当即决定用电话通知长子蹦蹦和次子彤彤,要他们立刻赶到扎洪。蹦蹦和彤彤的匈牙利语已经说得很好,赶来完全可以当他的翻译。张曼新叫蹦蹦和彤彤来还有一层用意,即自己要是万一有一个意外,他们兄弟也好帮上一把。
起初,蹦蹦和彤彤听说扎洪发生的情况,劝张曼新说:“爸,这种事您最好别管,涉及到那么多国家的人,闹不好边检人员认为您带头闹事,把您拘留起来,要是再扣下您的签证,会更麻烦。”
张曼新知道两个儿子是担心他的安危,说:“不管怎么行?这几十个中国人是咱们的同胞,我哪能一走了之?”
“爸,您虽然说的一点没错,可那几十个中国人与咱们无亲无故。再说,这种事情咱们主要是管不了。”
“好了,你们不要再讲了,你们马上开车过来!”张曼新看到情况紧急,有些不悦地向两个儿子下达了指令。
为了争取主动,张曼新带上一个会讲英语的人作翻译,来到边检站,向那个边检官模样的大汉礼貌地一点头,然后自报家门:“边检官先生,我叫托马斯·张曼新,是那几十个中国人选出的代表。”
边检官模样的大汉闻听一撩眼皮,从蓝色眼珠里甩出一道鞭梢儿样的寒光,抽在张曼新脸上:“你有没有签证?”
“有,而且还有三年的居留权。”张曼新递上自己的黄卡。
边检官模样的大汉接过来瞟了一眼,接着一甩下巴颏儿:“你可以出关了!”
张曼新急忙表示道:“边检官先生,您听我说,我找您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他们!”他说着一指远处那三十多个正神色惊慌地怕被警察搬走行李包裹的中国人。
边检官模样的大汉顺着张曼新手指的方向一看,铁板似的脸蛋子“呱嗒”一沉:“他们与你不一样。他们没有签证,要马上离开这里!”
“边检官先生,请听我解释一下,”张曼新满脸含笑地说,“对于中匈两国恢复签证的协定,我们都应该坚决执行。可是,他们这些人是七八天之前离开中国的,他们上火车的时候还不知道恢复了签证。”
边检官模样的大汉没有做任何回答,见外面几百名外国人吵吵嚷嚷地不肯上火车返回莫斯科,气咻咻地冲出边检室,命令边检人员和警察,强行把他们的包裹行囊搬上火车。
“大家沉着气,不要怕!”张曼新发现在三十多个中国人中,有的见警察这样凶,怕再呆下去不会有结果,开始发生动摇。他立刻意识到,只要有人带头上火车,其他人就会马上随大流,那时再劝告大家留下来坚持到最后胜利,就相当困难了。所以他激昂地对大家说,“你们应该想一想,你们离别父母和妻子儿女,千里迢迢地到匈牙利干什么来了?你们再想想,今天遇到这么点困难就想溜之大吉,以后还能干成什么事业?”
他说到这里,愈发加重语气讲:“既然你们想到国外来闯世界,就应该做好不怕任何风险的思想准备。世界上哪有多少一帆风顺的事情?再说,匈牙利是法制国家,只要大家坚持住,恳切地说清楚理由,我相信边检站是会通情达理的。他们不但会允许你们入境,而且即便把你们的行李拉走最后也会还给你们的。就是退一步讲,即使损失点儿货物,比起能够留下来又算得了什么?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大家能够入境,生意做起来了,这点损失立刻就会弥补上。”张曼新铿锵激昂地说到这里,一双炯亮的目光闪烁着豪情,话音也陡地高亢,“最后,我再向大家声明一遍,只要你们信任我,听从我的指挥,我保证与匈方边检人员交涉到底,不管遇到什么复杂的局面,我都不会丢下你们不管!”
张曼新一番披胆沥肝的话语,如空谷雷鸣,在三十多个中国人心中引起巨大的反响,从心底激起一腔雄壮。
“张先生说得对,我们大家不能因为会损失点货物就患得患失,谁要想溜走谁就是逃兵!”
“对,我们大伙儿要听张先生的指挥!人家张先生为我们都不怕受牵连,我们还怕个‘球’?”
恰在这时,更危险的场面出现了。
扎洪边检站的警察手持瓦斯枪,对准了不肯随同行囊上火车的人员,并声称如果他们再不肯离去,一切后果自负。
霎时间,除几十名中国人以外的所有没有签证的外国人,面对乌黑的枪口,变得噤若寒蝉,决堤的洪水般争先恐后往火车上拥,似乎生怕上慢了后背会挨上一枪托或者受到毒瓦斯致命的摧残。
“大家不要紧张,都站在我背后,我出面给他们交涉。”张曼新见一些人面露惊慌,压低声音安抚大家,自己挺胸而站,一副无所畏惧的神态。
那个边检官模样的大汉发现惟有中国人站立不动,又见张曼新正给他们说着什么,断定张曼新是这些中国人的组织者,便向一个手持瓦斯枪的警察说了句什么,那个警察便怒冲冲地来到张曼新面前,用手势命令他马上叫这些中国人上车。
张曼新面带笑容地摆了摆手,告诉这个警察,他们的问题还没有说清楚,现在不能上火车回去。
“莫非你要聚众闹事?”这个警察将瓦斯枪对准了张曼新。
“不,警察先生,我是想帮助他们向贵方说明他们应该入境的理由。”张曼新脸上的笑容不减,神色坦然。
抑或这个警察被张曼新的固执所激怒,抑或感到不“杀一儆百”不足以慑服这群不肯上火车的中国人,便狠狠地勾动了瓦斯枪的扳机。
张曼新面对瓦斯枪的射击,脸色沉静,挺身而立,颇有视死如归的无畏。
笔者在采访时有意问张曼新:“你说实话,面对瓦斯枪,当时你一点都不怕?”
张曼新嘻嘻一乐:“不怕?傻瓜当时才不怕哩!不过,一来过去没见过瓦斯枪,也不知道一勾扳机是发射子弹还是毒气,所以索性就来个该死该活脚朝上吧;二来当时想,怕也不能表现出怕来,因为你已经摆出了一副替这些中国同胞拔刀相助的样子,还能自己拉屎自己坐回去?再说,我要是吓得失魂落魄,那三十多个中国人不撒丫子跑才怪哩!所以,勇敢往往是逼出来的,没有死亡的逼迫也就成就不了视死如归的英雄,董存瑞手举炸药包,黄继光堵枪眼,还有不少见义勇为的英雄斗歹徒,都是形势所迫,你说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张曼新的话实实在在,没有矫情,没有粉饰。
那个警察或许被张曼新的大义凛然所征服,或许怕承担责任,向张曼新发射了一下瓦斯以后,急忙转身走开了。
“张先生,您没伤着吧?”三十多个中国人急忙围过来,关切地问道。
张曼新微微一笑:“大家不要担忧,我没事。”
这时,蹦蹦和彤彤从布达佩斯驱车五个小时赶到了这里。
于是,张曼新带上两个儿子,经过与边检站进行长达十几个小时的反复交涉,不仅促使边检站同意了这三十多个没有签证的中国人全部入境,而且还为他们追回了行李物品。
三十多名绝路逢生的中国人,激动不已地争相与大义凛然的张曼新握手,将满腔的感激和敬慕通过紧紧的握手充分表达了。
§§第六章 创世纪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