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长城现在已经成为中国的一个象征,成为中国人的骄傲。长城是一个奇迹般的巨大工程,是古代中国人创造力的体现。但是,为什么有一个中国人,却以“破坏”长城而出名?破坏长城能出名也不奇怪,但是奇怪的是这个人因破坏长城而受到人们的纪念。
在长城东边的终点山海关不远,就是这个“破坏者”的庙。她就是孟姜女。
传说中孟家姜家是邻居。孟家院中种了一颗葫芦,长大后从墙头爬过去,在姜家院里结了个很大的葫芦,有几十斤重。葫芦打开,里边有个非常可爱的女娃娃。这孩子应该算是谁家的呢?经商量,女娃娃算两家的,取名为“孟姜女”。
孟姜女长大后,选了个女婿叫范杞梁(有些版本中叫范喜良)。成亲之日,新郎范杞梁被当民夫抓走去修长城了。
范杞梁一去杳无音信,孟姜女决定去找丈夫。历经艰难,长途跋涉,终于找到了修长城的地方。才知道,为修长城死了许多人,丈夫范杞梁早就累死了,被埋在长城下,尸骨都找不到了。孟姜女伤心痛哭,哭声惊天动地。在她的哭声中,长城倒塌了八百里。
这个故事并非寻常,从心理学意象分析来看,实际上它反映的是中华民族心灵史上一个重要的阶段。
哭长城也就罢了,为什么这个故事的主人公要有一个神话般的出生经历,要生在葫芦里?这和哭长城有什么关系吗?
“葫芦”不是一个随便的意象,它实际是生殖象征,或者更具体说,葫芦实际上象征着女性的子宫。
因此,孟姜女出生的故事,实际是这样的:孟家的种子在姜家孕育,最后在子宫中出生了一个女孩,这个女孩就是孟姜女。“种子”是生殖中的男性功能象征,“孕育”是女性功能的象征,“葫芦”是子宫。
这样分析倒也简单,神话变成了常识,任何一个孩子不都是父亲的种子放到母亲的身体里孕育,并在子宫中生长出来的吗?但是,分析并未结束。为什么这个哭长城的故事要以这样一个情节为开端呢?那就是,孟姜女代表的不是一个平常女孩,实际上,她代表的是中华民族的生育力。葫芦所生是葫芦,孟姜女生于葫芦的传说,实际上是暗示孟姜女自己是“葫芦”。也就是说,她象征着子宫;进一步说,她象征着生育力;更进一步说,她就是中华民族的“母亲”象征。清朝学者姚际恒《诗经通论》中说,“孟姜”为美女通名,因此,孟姜女也就是女性的象征。
二
修长城,是秦始皇嬴政的一个大工程。据说为了修建长城,嬴政强征了30万人做劳役,历经多年于这个工程。之所以做这个大工程,有一个奇特的原因,就是他听到了一个预言,说“亡秦者胡也”,于是担心“胡人”也就是北方外族人侵,于是决定在以前各国城墙的基础上,连接扩建成长城。因工程浩大,而秦的政治异常专制严酷,所以民众苦不堪言,有人说“长城就是血泪的凝结、苦难的象征、暴政的见证”。在当时来说,确实如此。
说到长城修建的功过,从现实的军事需要方面,也许修长城并不是大错。但是,如果从文化心理和象征的角度看,修长城却的确是中华民族的一个大难。
从嬴政心理上分析,防备“胡人”,固然有现实需要,但是另一方面,也不全然需要修长城。从以后的历史看,有了长城“胡人”也一样进犯,长城的作用并非决定性的。从心理角度,长城是一个“万无一失的全面防御工事”。这个外部的防御工事,实际上是嬴政内心防御工事的外化象征物。也就是说,嬴政希望他自己的人生能有办法彻底地杜绝危险,所以,他需要一个代表“绝对好的防御”的象征,长城正是这个象征。生命本来并没有绝对的安全,而真正的安全也不是靠“万无一失的全面防御工事”,而是靠生命的力量本身。在先秦有许多士人都对君王们说过,最好的防御不是坚固的堡垒,而是你能够爱惜你的民众,能够尊重国家中的贤良,能够有良好的政治等。这才是正确的观点。嬴政,内心缺少安全感,不信任任何人,不论是民众还是臣子,政治高度专制残酷。所以,他不可能依赖民众和贤良作为保障,他只能用“长城”作为保障了。
另外,长城还是嬴政之类人物的另一种常见心理的体现,那就是“好大喜功”。他们内心空虚自卑,但是出于补偿性心理,他们会产生一个强大的幻想,幻想自己是极度伟大的人物。他们不知道人真正的伟大是灵魂的伟大,像特蕾莎修女一样并没有权力和金钱的人,实际上比千百个秦始皇都伟大。为了表达和展现夸大性的幻想,嬴政之类的人物都喜欢大工程,大工程是他们的“自信”的外化。符合现实的需要还好,问题是他们的大工程即使并不十分符合现实需要,只要能建设,他们还是宁愿去建。——现实的功用是一个幌子,实际他们想建的是一个纪念碑,给他们自己的纪念碑,希望千秋万世被人们记住。
在内心,他们调用所有能量追求成功,放弃或压抑其他各种情感。对外,他们调动所有能调动的人力物力,做他们好大喜功的功业。像嬴政这样有权力的人,就会奴役民众,残民以逞。“诚使秦王得志于天下,天下皆为虏矣”,这是赢政未成功时,有识者的预言,而当秦始皇嬴政真的得志后,果然如此。范杞梁并不只是一个人,他是孟姜女的丈夫,象征着所有女性的丈夫,他们都被嬴政奴役,更进一步象征着整个民族被嬴政所“虏”。
范杞梁的尸骨被压在长城下,象征着民族性的被压迫。而那时的长城则是压迫全民族的专制国家机器的象征。
孟姜女发现这一点之后,放声大哭。这个哭之所以惊天动地,之所以能哭倒八百里长城,之所以能流传千古,原因很简单,她是代表所有女性在哭,是为被伤害的整个中华民族在哭。孟姜女的痛哭,是中华民族受到重创之后的第一反应。除非嬴政所建筑的专制暴政彻底消失,否则,孟姜女的哭声就永远不会停止。
三
两千多年后,在清理文化资源的时候,我感觉到孟姜女的哭象征着很重要的精神资源。在浅层次上看,它象征着宣泄,也就是说,表达了丧失“丈夫”也就是整个民族受害的痛苦,并充分地发泄了悲哀的情绪。孟姜女的哭是一种控诉,是代表全民族的女性控诉专制者对人性的压迫。孟姜女这样做,对整个民族的心理健康是有帮助的。想当年,“文革”刚刚结束时,随着改革开放和思想解放,“伤痕文学”随即浮现,也就是一个宣泄的过程。而通过宣泄,中华民族才能够从创伤中解脱出来。
未来的民族文化复兴中,我们同样需要一个这样的过程。我们需要在孟姜女慈爱的怀抱中,和她一起哭,才能让我们宣泄两千多年来的痛苦,然后恢复生命力。也许,因为被压抑得太久,现在有许多人已经麻木,未必觉得出那最基本的痛苦。也许,敏感的作家可以担当这个任务,替我们的民族一哭。鲁迅对传统礼教的批判,实际上也类似这样的“伤痕文学”,只不过他是用骂替代了哭。和哭比较,骂是更为犀利的,但情绪的表达却是不够直接的。实际上,鲁迅的骂是因为不能做到哭,不能做到哭是因为他害怕哭会使自己软弱,不能成为战士。从鲁迅的处境来看,这说法也有其道理,但是我们将来如果能有一个伟大的作家,如同反映黑人悲惨命运的小说《汤姆叔叔的小屋》作者斯托夫人一样的大作家,能够写出中华民族在秦以后的专制时期的“元痛苦”,那这个人可以看作是未来的孟姜女。斯托夫人的小说,使人们看到了黑奴制度的不人性,使更多的人投身于消灭种族歧视的南北战争中去。而我们如果有新的孟姜女,有一个或者一批人,做孟姜女所做的事情,为我们民族精神的创伤而哭,则我们的民族就真的可以开始一次针对秦始皇之后的专制文化、精神领域的全面的“南北战争”,而这个战争的胜利会使中华文明走向光明未来。
孟姜女的哭,在更深的层次不仅是宣泄,更是大悲悯之心的表达。在心理治疗中,宣泄固然能减少一些痛苦,但是还是不够的,只有在充分感受到了痛苦并宣泄之后,还有其他的因素出现,才能有真正的治愈。这其他的因素,一个最重要的,最有疗救作用的,就是悲悯之心。孟姜女对受到专制摧残的“范祀梁”的悲悯,不是一个本身出离事外者的悲悯,也不是那种神对凡人的悲悯,而是一个“妻子”对“丈夫”的悲悯。因此,虽然孟姜女的确可以说是一个女神,但这个女神是通过为人妻子的身份而去悲悯丈夫,这才是设身处地的悲悯。这样的悲悯传达了真正的爱。而真正的爱将会使我们的民族得到滋养并复苏。
我预言,这样的能写出秦以后中国人痛苦的伟大作家如果出现,十有八九将是一个或者一些女人。原因是,像孟姜女一样的女人,更容易以一个母亲的心去感受,更能够了解我们民族的痛苦,更关键的是她们也有更强的悲悯之心。我有一个旁证,那就是对南京大屠杀的痛苦,目前表达得最清晰的人是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子,张纯如。这是因为这个伟大的女子,真正有一颗母亲一样的心,这颗心能够真正地为那些南京受害者而痛。面对人间惨剧,男人更会产生义愤,对造成惨剧的恶魔的义愤;女人则更多的是悲悯,对受害者的悲悯。这两种情绪都有价值,而且不能相互取代。张纯如可以说就是南京大屠杀事件中的孟姜女。她虽然已经去世了,据说是自杀,但是我认为也许更应该叫做他杀,她被邪恶势力所杀害,但是,她的声音将永远回荡,直到正义完全实现。而这个痛苦完全被化解的那一天,将会有一个新的孟姜女,一个更伟大的张纯如,能够直面我们民族更深的痛苦,能够真正地哭出来,能够悲悯内心依旧被奴役的人们,从而哭倒压抑的“长城”,使“范杞梁”能够从长城下出现。
而且,如果我们能够做到更好的话,孟姜女故事可以有一个新的结尾,那就是当孟姜女的眼泪洒到范杞梁的尸骨上之后,范杞梁可以复活。这个复活,在象征意义上看就是,如果民族女神的悲悯真的能够达到被伤害的民族,则这个民族的精神就可以复活。一个受苦而心灵麻木的人,如果得到了爱他的人的悲悯,他就可以从麻木中解脱,让心灵“活过来”。一个民族也是一样。
当然,这也许是一个困难的过程。孟姜女在为民族伤害悲哭的同时,必须知道我们的创伤的所有来龙去脉,知道我们现在正在做的是什么。一个仅仅有悲悯之心的孟姜女是不够的,她还必须有大智慧,能够找到中华民族伤痛的关键在哪里,而不是盲目地为一切痛苦而悲伤,这样,她的哭才能对我们的民族有大价值。
顺及:
对于物质世界的建筑长城,我并无敌意,更不希望它有损毁和倒塌。只是我希望长城的意义要有转变,它不是秦始皇的伟大的象征,而是嬴政之类人物对我们民族的压抑的象征,是我们民族苦难的象征,是一个受害者的纪念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