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最近历史很热,电视上说历史热,出书说历史热,历史电视剧热。有历史系的大学生说,风水轮流转,现在我们学历史的也终于有机会出名赚钱了。
这位大学生可能历史学习得还不够好,如果他历史学习得好,就完全不会这样意外。因为在中国,历史不可能永远沉寂,它肯定会过一阵子就热一回;中国人就算忘记吃饭睡觉也忘不了历史,中国人就是一些历史动物,中国就是个历史国。
我们现在去看古代各大文明:印度的历史连年代都数不清楚,埃及和古巴比伦的历史也语焉不详,古希腊只好从“荷马史诗”中找历史。“荷马史诗”实际就是个“伊利亚特战争演义”,搀杂了一大堆神话,恐怕还没有《三国演义》对三国时期的历史反映得那么准确呢,至多也就是一部《封神演义》——所以《封神演义》也可以说成是中国的“武王伐纣史诗”。而只有中国古代的历史编年清晰、细节丰富。写作认真,最像历史的样子,也只有中国人有地位非常重要的职业史官。
更关键的是中国人关心历史,士大夫们以学者的严谨认真去研究历史,百姓们也通过各种民间史诗——话本、戏剧、传说、故事、演义、小说、诗歌等种种方式去听历史,议论历史,关注历史。一国有一国之历史,一乡有一乡之历史,就是一家也都有这一家之历史。过去夏夜纳凉,农人们在院子里摇着蒲扇看着星星,长辈就会给晚辈讲家史——“当初你老爷爷是中过进士的,还当过一任县令……”;或者革命家庭就讲革命家史——“你爹他不是你的亲爹,奶奶也不是你的亲奶奶……”。当然别国人也关心历史,但是其程度未必可以和中国相比。
因而中国人做事,就有一个很特别的心理,他要或多或少顾忌到自己在历史中的形象。大人物关心国史中怎么记载自己,中人物关心县志中怎么记载自己,小百姓也关心村里后辈会怎么谈论自己,中国人很在乎自己在大小历史中的形象。为了这个形象好,受苦受难都不怕,甚至有些人连死都不怕,死全家也不怕。如果我说文天祥英勇就义就是为了出名,那是我厚诬古人,他是为自己的信念而死,但是死前想到自己将在历史中留下的光辉形象,至少他也是感到安慰的,所以他说“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汗青就是历史书嘛。
至于其他数也数不过来的众多英雄人物,也都以“名垂青史”为最大的光荣。而且时间上是越长越好,所谓“千古流芳”,或说“万古流芳”,看胃口大小而定。我个人觉得万古流芳迹近妄想,千古流芳已经很不容易了。空间上是范围越大越好,就像诗人所说“诸葛大名垂宇宙”,但是这也是夸张,不要说宇宙中的近邻火星上从来没有听说过诸葛亮的名字,就是今天的非洲人也并不知道诸葛亮是什么人物。因此,李世民把自己的二十八将的名字画在凌霄阁上,是对这些将领的最大的奖赏。而那些说什么“身后千秋万岁名,不如生前一杯酒”的人,在中国人中并非主流。
对身后名的重视,使得有些人宁愿得到“臭名”,也不愿意没有名。这就是所谓的“不能流芳千古,宁可遗臭万年”,第一个明确发表这个宣言的人就是……啊,我不说他是谁,我偏不帮助他炒作,不帮他实现遗臭万年的伟大理想。
电影《大话西游》中的至尊宝,只不过是被情人逼着换老婆,个人小事情而已,也对情人说什么“我不怕后世有千千万万人对我唾骂,我一个人承受”,把那个女人感动得险些昏倒。就是因为她知道对于一个中国人来说,“后世有千千万万人对我唾骂”是一个多么大的不幸,承受它可比“我为你去死”要困难多了。
二
那么,知道为什么中国人这样关心历史吗?
有个缘故。
那就是因为中国文化的主流中,像基督教那样的超越性的宗教没有占据上风。
人都是需要给自己的行为一个评价,从而给自己一个评价,给自己一个意义的,古今中外概莫能外。这是基本的人性或者说是所有人的心理,我们需要意义感,需要让自己感到,自己所做的事情是有意义的,自己这个人是有价值的。我们不是动物,动物可以满足于仅仅“饮食公母”,人仅仅“饮食男女”是不会完全满足的。虽然有些人志向比较低,最后放弃了更高的追求,退而回到仅仅饮食男女的动物层面,但是那只是一种无奈。
如果相信冥冥中有一个全知的神,我们就可以让他来评价我们的行为。只要我们相信自己所做的一切,在神的眼中是非常好的,是善良虔诚的,那就够了。就算当时和后世有千千万万人对我们唾骂,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毕竟那千千万万人和全知的神相比还是无知的,他们不了解我、误解我也都不足为奇。当然我们由于一些天生的不足,很难达到神的要求,所以我们可以自己独立去努力。——基督教世界就是这样一种文化,一种“罪感文化”:我感到我有“原罪”,也就是天生的缺点,我尽力改变自己以接近神。在这个过程中,重要的是我和神的关系,和其他人的关系是次要的。
但是中国不同,中国的主导文化是不引入神的概念的(墨家是个例外,后来的佛家也有新的影响,这里先不谈)。因此,中国主流文化中评价一个人的任务,就放在了“他人”身上了,这种他人的评论体现于当时的“舆论”和后世的“历史”上。所以中国文化是一种“耻”的文化,当你做了错事,你不是无法面对上帝,而是无法面对他人,大家会认为你的行为是可耻的,而这种评价带来一种力量。“千夫所指”据说能让羞耻中的人无疾而死,实际上比死也许更难过,因此中国人都知道“人言可畏”。羞耻心就是中国文化中用于约束人的行为的主要工具,有了羞耻心,则人就不会为所欲为,即使是掌握最大权力的国王,他可以不担心其他的约束,却也会担心自己被大家所指责嘲笑批评和非议,也就必须对自己有所约束,才能得到大家的积极评价。
而在当时的舆论和后世的历史这两种评价中,前一种固然十分重要,后一种的重要性却略胜一筹。因为,我们知道人和神不同,人不是全知的,所以也许会犯错误。减少这个错误的方式有两个:一个是靠人数,毕竟多数人都同时犯错误的可能性相对小一点,所以,如果少数人批评我,我可以不大在意,“十夫所指”是关系小于“千夫所指”的;但是多数人也会犯错,所以另一个减少这个错误的方式就是,靠时间,我也许会希望当时大家虽然错误地指责我,但是时间过去后,事情会慢慢清楚,而历史会还我清白。这也就是中国人重视历史的原因。
三
按照儒家的设计,历史恰恰可以起到某种规范约束作用,通过评论历史人物,对一些人给予褒奖,对另外一些人物给以批判,就可以使当代人知道什么行为是好的,什么样的人是我们的典范,什么行为是不好的,什么样的人会受到后世千千万万人唾骂。秦桧跪像被后世千千万万人“唾”骂,就是一个最典型的例子。儒家相信这个方法会很有用,所以孔子一生没有写作,却编著了一本历史书《春秋》。而且儒家相信,“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惧怕什么呢?孔子并不会给他们带来现实的危害,只是通过权威性的、有影响力的历史评论,使“乱臣贼子”的身后名受到损害。从心理学角度看,实际上孔子利用了人的一种“社会学习”能力,当人看到别人的某个行为受到了褒奖,则自己也就会倾向于学习这个行为;看到别人的行为受到了批判,自己也就倾向于避免这样的行为。如果我们把孔子作《春秋》的行为简化来看,实际上就如同一个儿童对另一个儿童说:“如果你这样做,你就是好样的;如果你那样做,你就是乌龟王八蛋。”只不过孔子把“好人”换成一些更深奥的词汇,如“忠臣烈士”、“仁人志士”、“正人君子”等,把“乌龟王八蛋”也换成一些更深奥的词,如“乱臣贼子”、“衣冠禽兽”、“无耻之徒”等。我这样说并无丝毫贬低孔子的意思,实际上我们人类自我约束能力很差,而社会中的人没有自我约束又不行,所以必须发明出一些办法,而所有的高级方法,说穿了也都是小孩子用的某种方法的改进而已。用给好坏“命名”的方法来约束人的行为,是一个有效的方法,两千年来在中国也起到了相当程度的积极作用。我认为今天我们还是可以通过修当代史,以及重新解释古代史,来给今天的人传达一种良好的伦理规范。柏杨先生就做了一件很好的事情,他重新解释了《资治通鉴》,并且在书中直呼皇帝名字,比如不说“汉武帝”如何,而说“刘彻”如何如何,这样就削弱了中国人对帝王的盲目崇拜。更不要说,柏杨通过直接臧否人物,对古代的人物给出了全新的,在我看来也是更好的解读。
但是,凡方法都有局限,而这个局限性也会逐渐明显,最后使得其效果越来越小。用记载历史的方式来约束人,也有一些局限性存在。
我们怎么保证历史不被扭曲?这就是一个问题。
林肯说过:“你可以骗多数人于一时,你可以骗一个人于永远,但是你不能骗所有人于永远。”按照这样的说法,历史是公正的。但是,并非所有的人都相信林肯的话,有些人就会试图骗所有人于永远,而且至少能获得一定程度的成功。
为此,这些人可以“收买”、“威胁”史官或者其他写历史的人。有时,他们也会获得一定成功。正是因为这一点,帝王在历史书上的形象就比他们真实的形象要好,有时也许会好很多倍。鲁迅先生发现了一点,如果某个王朝持续的时间比较长,它的皇帝大多能得到较好的描述,而短命王朝的皇帝多被写得比较坏。——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前者史家记录资料时,老皇帝的子孙还在位,因此他不敢把老皇帝写得太坏。而短命王朝已经破灭了,写它们的皇帝时自然可以比较放得开。
再举两个例子,赵匡胤是通过较和平的政变,从后周手里夺来了帝位,因此,宋代对后周的记载就比较友好。清代是异族统治,不容易被民众接受,所以他们就必然用极为严酷的文字狱打击所有怀念明代的文人,毁掉一些历史资料,并努力抹黑明代,从而证明他们取代明代的统治是理所当然的。这个影响至今还在,印象中明代成为了最坏的时代,而清代好像好得多。但是实际上,比较朱元璋杀数万官员(而且有些是贪官),那到处屠城、杀无辜百姓几十万,比南京大屠杀元凶还邪恶的恶魔多尔衮,却在电视剧中被当作多情的正面人物,同时政治黑暗、大兴文字狱的时代却被说成是“康乾盛世”。(当然,所有古代专制王朝包括明代,本质上都是强盗政府,而且明代也的确有很多恶政。我只是说,未必明代的恶性程度比较其他朝代会多那么多。)因此,在强大的政治压力下,在专制统治者的威逼利诱之下,历史可以被扭曲相当长的时间。真实历史资料可以被掩盖销毁,而虚假的伪历史也是可以在相当长的时间内被大家信以为真的。
在较早的时期,这种扭曲历史的情况相对来说不如后来那么严重。原因之一是,早期史官责任感很强,而君王的邪恶程度相对小一点。比如当年权臣崔杼借党羽的手杀死了齐庄公,齐国的史官在史书要写“崔杼弑其君”,结果被杀;史官的弟弟也是史官,他再次写“崔杼弑其君”被杀;他们的另一个弟弟还是坚持这样写,又被杀;最小的一个兄弟照旧也要这么写,崔杼终于手软,任由自己去被历史评说了。史官们为了历史的尊严而不惜牺牲生命,这样的历史是当权者也要畏惧三分的。
而到了后期,这样的史官即使存在也没有什么用处了,因为后代的帝王杀人并不会杀到手软,他们的态度是,“你几个兄弟都这样写,我就把你全家杀光;别人要这样写,我把别人也杀光;如果全城的人都敢这样写,我就把全城人杀光”。这样的淫威之下,胆子大的人真的会被杀光,而其他的人自然也就不敢为了一个纸上的记录赔上更多性命了。如明代朱棣篡位后,方孝孺坚持“燕王篡位”,而不肯为朱棣写即位诏书,竟然被杀十族八百余人。朱棣这样的杀人不手软,是早期的崔杼所不敢想象的。齐国史官就算和方孝孺一样骨鲠,也没有办法留下正确的历史记载了。
四
另一种失效的原因是,有些人看明白了之后,可以用一种无赖的态度说,“我就是做小人了,我就是坏了,我就是做桀纣了,我就是这样了,你随便骂什么,我不在乎了”。这样的人当然是更聪明,能看穿孔子的把戏,其结果就是失去任何约束,更放纵自己做一些对社会不负责任的事情。
从心理学家的角度看,这些人未必真的不在乎。在潜意识中,即使他们明白孔子的策略,也一样会在乎大家的评价,但是,如果他发现大家对他的某方面的评价肯定好不了了,那么,他就会产生一种自暴自弃、破罐破摔的心态,“我就是这样了”,这个心态中实际上有对那些不接纳他的人的怨恨,并且必定会带来一些敌意的行为。古代一些暴君,变得越来越邪恶,实际上就是因为他们也渴望别人能够喜欢他们、表扬他们,但是在内心深处却已经知道这不可能了,知道别人的奉承都是虚伪的,知道别人对他有仇恨,也想到自己死后也许会被说得很坏,所以对别人产生了越来越大的怨恨,所以才会更多地伤害别人,并给自己带来更多的仇恨,形成了“不被认可——恨——伤害别人——更不被认可……”这样一个恶性循环。想一想,一个人希望被别人认可、喜爱和表扬这样一种愿望,在某些情况下竟然会导致他做出伤害别人、威胁别人、奴役别人等行为,不禁使我们对人性产生一种深深的感慨。而微观到一个村子一个单位的小历史,事情发生的样子也是大致一样的。
当然,历史并不会被完全掩盖,即使是以朱棣的残暴以及他销毁了很多历史资料,我们今天的人也许不知道某些细节,却依然知道朱棣十分残暴,而朱允炊至少是一个比较好的君王。几百年后的今天,我们也能为当时被处死的方孝孺以及他的兄弟的气节而感动。但是,指望几百年后历史才为冤屈者申冤,这是不够的。我们必须承认,历史评论这个方式作为一种约束行为的手段,现在看来是有局限的,至少它不能约束那些掌握巨大权力的人和那些自暴自弃的人。
五
那么,今天我们应该如何做呢?我认为,首先我们要承认这个方法的局限性。比如制约权力,就不能仅仅依靠“千古评说”这个方法。而应该配合使用民主制度,让“朱棣”拿“方孝孺”没有办法,“方孝孺”以及千千万万人的话才能对“朱棣”有压力,而且我们也不能指望仅仅靠这个方法让“朱棣”做好事,而应该在“朱棣”做坏事的时候用民主来制约他。
虽然在现代,这个方法的作用没有孔子认为的那么大,但是,我们还是可以继续使用这个方法,作为各种社会伦理推行的一个手段,作为推行良好文化价值的一个手段,教育人、帮助人的一个手段。我认为这是知识分子或者说当代“士”的一个使命,就是要时刻对我们自己所说的历史,对周围人所说的历史有一个意识和警觉,随时清醒地看着历史陈述背后的价值取向和隐含的观念,从而使历史成为我们民族进步的一个动力。我们的“士”应当共同创造出一本体现着对中国文化最深入理解的、对中国前途有正确引导的——当代《春秋》。
当你做事时,想一想,后世的千千万万人会如何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