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医不仅仅是一种医学,它更是中国文化的一个核心象征,也是中国人的心灵的一个反映。
你会看到,中国人不是病了才去接触中医,中国人的生活和中医是密切相关的。比如,广东人所煲的汤,里面常常会放上一些中药。这和西医是不同的,你不会看到哪个西方人在做罗宋汤的时候,往汤里放一些阿司匹林;或者在烤面包的时候,往面里加一些盘尼西林。这是因为中医有和西医不同的精神:中医的精神是,认为人和自然密切相联,中医就是促进我们的心和身与自然和谐的过程。
中医建立自己的理论的方式,和近代西方的实证主义科学的方式是不同的,因此,中医并不符合西方现代的实证科学的标准。如果有人认为只有现代西方的实证科学才算科学,那么中医当然不是一种科学体系。
而且,因为中医建构理论的方式、研究和发现的方法和现代西方的实证科学是完全不同的。如果我们用现代西方的实证科学的方法来“改造中医”,那么所改造后的产物就完全不是中医了。因为,中医对人的生理活动的解释,和现代西方的实证科学完全不同,改造后中医的相关内容几乎可以完全取消。中医对病理学的解释,和现代西方的实证科学也完全不同,改造后中医的相关内容也几乎可以完全取消。只有中医中使用的药物可以为西医使用,但是,那可以说只是西医发现了一些西药而已。如果我们采用现代西方的实证科学改造中医,其结果必然是中医消亡,只剩下药物被西医收编,这也正是有些人说的“存药废医”。
中医不是科学——如果我们所说的科学是指以实证主义为哲学基础的自然科学,中医和这个科学是南辕北辙,说它是这种科学毫无道理。
中医不是这种科学,是极端显明的事情。实证主义科学的基础是,必须从感官能观察的现象为基础,必须以逻辑思维为手段,更具体地说,提出的命题必须要经过操作性的检验。而这个检验必须是客观的、可重复的。中医并非如此,“气”、“精”等许多对象,是至今不能被感官直接或间接观察到的;中医不用逻辑思维;中医不容易被客观、重复检验。西药自认为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因此,可以重复检验其效果;而中医的使用必须因人而异、因时而异、因地而异,中医认为人和人不同,时间不同地点不同,药的效果就不同,世界上并没有重复的人,因此原则上并没有重复的药(当然,会有一些成药,那是针对类似的情况给出类似的药方)。
二
如果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中医不是科学,我们也许会受到一些中医医生或者中医支持者,也就是我们自己阵营中的人的反对。我也的确遇到过朋友激动地对我说:“中医当然是科学,中医治好了多少病人?!”
这些朋友的思维有个误区,因为治好很多病人,甚至治好所有的病人,都不是科学与否的证据。治好了很多病人,只能证明这个医学有效,并不证明它科学。
大家说某和尚的少林拳使得出神入化,于是一个武术家去看此和尚练武,说:“这个和尚使的不是少林拳。”大家反驳说,“怎么不是?这个和尚武功非常高强,降服过许多黑道高手,几乎战无不胜”。
就算这个和尚真是战无不胜,只能说他的武功高,不能说那是少林拳。
硬要说中医是科学,目的当然是为中医争取存在的理由,可以理解,但是这个方法行不通,因为中医本不是那种科学。中医如果硬挤到实证科学的阵营中,以后就必须遵守实证科学的规矩,按照实证科学的标准改造,那么结果中医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有些人把中医说成是科学,是对“科学”一词有错误的理解,他们把“科学”这个词理解为“正确的认识”、“真理”、“有价值的”,而隐隐地把“不科学”理解为“不正确的认识”、“没有价值的”。
有学者说的深得我心:“在我们长久以来的大众语境中,科学是一个大词,一个代表着绝对正确,代表着最高价值判断的大词,简而言之,总而言之,就是那个超越了文化差异、地域差异、民族差异的冥冥中的尺度——冥尺。什么东西只要符合了科学,就获得了当然的正义性;而一旦被斥为非科学、伪科学,一下子就失去了立脚的地方。勉勉强强苟延残喘的,也不好意思出门见人,只好披上科学的外衣——于是就真的成了伪科学了。”(田松《中医为什么要有科学依据?》《社会学家茶座》2006年第一期)
这个理解是错误的,科学不过是人的认识方式之一,近代它很成功,所以获得了人们的信任,但是它并不是唯一的认识方式,不是唯一有价值的东西,不是真理、也不是发现真理的唯一方法。中医可以“不是科学”,也同样可以有价值、同样可以是真知。如果剥夺人用任何不符合科学的方式认识世界的权力,那么,科学就成为一个知识世界的霸主了。当然,某些以科学为大旗的人今天还真的是很霸权主义。
虽然有些人出于误解,或者是被“科学主义霸权”所压倒,把中医误说成了“(实证)科学”,我们也不能说“中医是伪科学”,因为,就算有些中医工作者把非科学的中医说成了科学,中医本身并不是伪装成科学出现的体系——中医形成的时候,科学没有出现在世界上,中医怎么可能伪装科学?说一个人抄袭前人文章,我们可以调查是否如此;如果有人指控一个人抄袭尚未出世的人的文章,我们只好说这是一个笑话了。至此,我们可以说,如果用实证主义的原则作为科学的标准,或者说用那种狭义的科学标准,则中医不是科学,当然也不是伪科学,只是“非科学”。
三
不过,事情并不这样简单。
如果我们认为,科学不仅仅是现代西方的实证科学,而有更大的范围,则中医也可以成为一种广义的科学。在科学史上,我们看到也并非所有的西方科学哲学研究者都认同同样的“科学标准”。什么“可重复”等原则,也不是所有科学分支都采纳的共同原则。格里芬为代表的建设性后现代主义者,更是力主用后现代科学取代近现代科学。他指出,“实证主义科学范式是客观论、现象论、移动论、机械决定论、还原论和感觉论,而后现代科学则是整体论和有机论的。如果说现代物理学是通过最基本的部分来还原地理解整体的话,那么后现代物理学则从整体出发来考察部分。”(《现代心理范式的困境与出路》高峰强,人民出版社)
在后现代的科学视角上看,中医应该和后现代科学有更多的共同之处,甚至可能符合后现代科学的标准。因此,我们或许可以说,中医虽然不是实证科学,但是符合后现代科学的标准。由于它出现得远早于后现代科学,所以它不是后现代科学,但是,由于它和后现代科学的标准更相符,我们可以说它是后现代科学的始祖。
中医有着实证科学基础上的西医所无法取代的长处。最显明的长处,就是中医是整体的、有机的。西医目前虽然也在改变,但是基本上尚未摆脱把人看作机器的模式,没有改变“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治疗范式,没有超越实证主义的科学观,而中医则和西方科学未来发展的方向不谋而合。
因此,我们所要做的事情,不是废除中医,也不是一成不变地继承中医,更不是用实证主义科学的范式来改造中医,而是发展中医成为新的、后现代科学的中医。
在讨论文化和人心的书中,我们为什么要讨论中医?我想在本文的最后,用最简短的话说出原因:现代部分中国人对中医的否定,实际上反映的是一种人心,那就是近代部分人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盲目自卑。而这个自卑,是近代中国和西方接触中屡屡失败的后果。如果我们能够不自卑的话,我们就可以发现,大到中国文化、小到中医,都还是蕴含了许多珍贵的宝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