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第一次去武汉的时候,在第一个有空的时间就飞奔到黄鹤楼,急切的程度不亚于大学处男见暧昧女网友。我之所以对黄鹤楼有着绝美的幻想,主要是因为读过的一首诗: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乡愁当然不是中国人所独有的情感,但是似乎我们中国人的乡愁格外深切,不仅从中孕育了许多描写乡愁的诗歌和文章,更从中孕育了中国人的一种性格特质。有人说,乡愁是“一种对过去的无名的疼惜”,这说得很好,但是不能涵盖乡愁的全部。乡愁不仅是对过去的疼惜,也是一种对家乡的依恋,是一种离乡的忧郁,还有许多其他的意味。
中国人的乡愁重,首先也许因为传统中华民族是一个农业民族。和游牧民族相比,我们农业民族安土重迁,对自己的家乡和土地更有依恋感。一旦离开家乡,则必定乡愁更重。还有,我们中国人受儒家思想影响,家族观念比较强,因此一旦离开家人亲友所在的地方,也就格外想念。古人到了外乡,因为没有亲族的保护和支持,在别人的亲族所在的地方生活,会有许多实际的困难。回想起家乡并对比在家乡的归属感,乡愁也自然会油然而生。
中国人的乡愁重还有一个原因,从心理学的视角看,乡愁应该被归于某种“分离焦虑”。在人刚刚出生时,都需要依恋母亲,而在儿童逐渐长大时,则必须逐步离开母亲并习惯越来越多的独立。在这个过程中,儿童在离开母亲的时候就会有分离焦虑,他们会想念母亲,母亲不在身边让他们感到不安全或不舒服。
而成年人的乡愁,也是类似的一种感觉,离开家乡就仿佛离开母亲,“祖国”在英语中是“母亲一土地”(mother land),而诗人也会用离开母亲的感觉来形容乡愁:“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而现在/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
如果某些人的心理发展中,儿童期某个阶段没有达到很好的发展,则他的心理会“固结”在这个阶段,这个人成年后就会留有儿童期的某些心理特点。按照我过去的研究,中国儒家文化格外强调子女对父母的孝顺,会刻意加强子女对父母的依赖。儒家希望,这样可以让每一个人能够更爱父母,也因此而更懂得爱,从而有更好的品德。儒家的这个设计也不能说没有道理,但是,它有一个副作用,会使中国人多数在儿童期有固结,因此潜在具有一些儿童的心理特点,比如独立性相对比较差。因此,中国人格外的容易有乡愁,也是可以理解的。
从这个方面看,乡愁是有一些消极作用的。它使中国人安土重迁,也使中国人的开拓性、进取性有所减弱。我们也怀疑有乡愁的人,也许会少一点为理想而离乡去闯荡的动力。当然乡愁不仅仅是一种消极的情感,它不仅仅是一种“分离焦虑”,它也同时是一种对家乡、对故土以及故土上生活的人、以及对过去生活的深沉的爱。中国人乡愁重,也同样是中国人重视感情、爱生活、爱亲人的体现。
另外,我们说乡愁是对家乡的怀念和珍惜,是失去家乡后的忧郁和伤怀。而我们的家乡,不仅仅是物质世界的家乡,也还包括我们精神的家乡,因此我们的乡愁,也包括我们离开精神的家乡后的怀念、惋惜、忧郁和伤怀。
我认为,中国人的乡愁格外重,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们意识到了自己失去了精神家乡,一个曾经非常美好的精神家乡。这个精神家乡,就是先秦时期曾经有过的思想自由、信仰多元而精神张扬的中国文化。(当然,在先秦生活的孔子告诉我们,那也还不是我们中国文化的精神家乡,最本源的精神故乡是更早的时期。孔子的“克己复礼”以及对尧舜禹周公的向往,就是孔子自己的思乡。而在我看来,他所在的春秋时期也还算好了。)在秦始皇建立了大一统的专制政体之后,这个精神家乡就已经开始在失落。焚书坑儒就是中国人失去精神家乡的第一次被放逐。而在以后的两千年帝制专制统治时期,虽然专制的程度时强时弱,有时也会从强专制中稍稍有所缓解,但是总体趋势上,却是专制越来越严酷,而中国人的思想自由越来越少,我们离中华精神之家乡也越来越远。到了清代所谓的康雍乾“盛世”,史无前例的残暴文字狱和对知识阶层的大屠杀,使我们离中华精神的家乡更是远到山万重水万重的地步。正是“客舍并州已十霜,客心日夜望咸阳。无端度却桑乾水,却望并州是故乡”。
这也就难怪中国人有那么浓重的乡愁了。因为,中国人在体会离开家乡的乡愁时,同样也在表达着“文化的乡愁”。把普通的乡愁和文化的乡愁联系在一起的最明显的例证,就是陶渊明以及他的名作《归去来辞》、《桃花源记》。《归去来辞》,写的是回归故乡的喜悦,但实际是在写回归美好心灵的喜悦;《桃花源记》,写的就是他心目中的故乡应有的样子,那些过着“怡然自乐”的幸福生活的桃花源中人,明白地告诉陶渊明,他们是“先世避秦时乱”来到这里的,这正说明中国人失去自己的精神家园是在“秦时”,在这一点上,陶渊明与在下可以说是心有戚戚焉。
有文化乡愁,固然是一种忧郁,但是更是一种高贵的选择。有文化乡愁,意味着他选择记得自己的文化家乡,而没有忘记那曾经更美好的文化;意味着他宁愿因思念却不能得到而受苦,也不愿意忘记自己民族曾经更美好的文化;意味着坚守这种文化,即使不能发扬它而只能把它埋藏在自己的心里——化为乡愁。
物质乡愁的舒解,只要你回到家乡就可以得到。而文化乡愁的舒解,只有回到中华精神的本源才能得到。思乡是一种病,是一种痛,不过,痛证明我们还有知觉,还有希望。乡愁,正是我们中华文化复兴的驱动力。
附记:
本来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但是看到别人关于乡愁的一段文字,有点感想。这位熊培云先生说的是中国现在的城市建设中对文化的破坏,以及这些所谓的建设者实际是破坏者们“淡漠了乡愁”,他说:“如有建筑家所批评,中国的城市建设忽视城市生存品质、文化内涵和历史魅力,文化与历史像建筑垃圾一样被清理出城市。一座失去记忆的城市,从此淡漠了乡愁。与大地山川承载记忆不同的是,城市成了浮世不安与居无定所的象征。无疑,‘集体失忆’是今日中国改天换地般城市建设的最大特点,也是最大悲哀。”
这是我们当代怀旧者乡愁的原因,我们的家乡“拆”了,我们的记忆和过去也被拆了。我们将不能回到童年的小河边,大槐树下以及祖屋中,那些都被拆迁了或者填埋了。我们的一部分过去也被销毁了。
熊先生认为:“这种对历史的忽略、对记忆的摧残与中国独一无二的‘拆迁逻辑/文化’密切相关。”他认为从项羽开始,中国就有一种拆迁逻辑/文化,所以后代的帝王总要拆毁前代帝王建立的“几乎所有的建筑、文化和历史”。他认为“这与中国没有西方‘风能进、雨能进、国王不能进’的产权制度有关,与此同时更有观念上的原因,即中国人对自己的历史文化缺少尊重与宽容。”
这我却有些不同意,固然,帝王们喜欢拆前代的皇宫重建。但那也无非是因为,他们觉得住在亡国之君的房子里不吉利。项羽烧秦的宫室,也不过是因为他想回家乡附近建都,又不愿意在首都之外保留一个皇城。宫室之外的其他建筑,后来的帝王们往往并不会拆毁。而对过去的文化和历史,后来者也大多并没有“拆毁”的欲望,相反后一个朝代往往会着力为上一代修史,并珍重地保留前代的各种文物。
熊先生说,“今日中国人过于追逐新异,过于崇尚‘一张白纸好画画’。这种歇斯底里式的改天换地不啻为一种‘画鬼容易’的懒汉哲学”。对此我很同意,不过,我不认为这是中国文化中固有的倾向,相反,我倒认为这是近代的产物。当西方国家挟坚船利炮闯入中国时,正是中华文化在满清摧残中极度衰落之时,于是社会精英对自己的文化失去信心,希望靠全盘西化来救国图强,因此,才出现了对中华文化彻底否定的思潮。而这种对中华文化彻底否定的思潮,在过去历史中几乎从来没有过。元代统治者固然是对中华文化不予肯定,但是汉族文人却并未对中华文化失去信仰和信心。清代即使文字狱酷烈,但是对中华文化也还是肯定的。只是近代和西方接触后,才有大量精英阶层的人主动否定中华文化,从而为“对自己的历史文化缺少尊重与宽容”打下了观念的基础,也成为了后来破坏性的“文化大革命”中“破四旧”观念的前因。
而目前对城市建筑的破坏,在观念上,更多是受到了“文革”的影响,而不是因为中国古来有“拆迁逻辑/文化”。正是“文革”毁灭了一些人对传统的尊重,也使得这些人淡漠了乡愁,从而不在乎毁灭古建筑。也许我这样说会遭到一些人的敌意。——现在主导拆毁古老建筑的人,按照年龄来说不大多正是“文革”期间砸古董的红卫兵吗?或者至少是看着别人砸“四旧”的人。这正说明了没有乡愁感的可怕,被一种潮流毁灭了乡愁感的人,不大会心痛毁掉别人的精神家乡。固然,绝大多数这个年龄的人并非毁坏者,但是这少数人的行为,也值得我们为之浩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