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晓旭突然放弃千万资产,皈依佛门,但是不久后,就因病去世。
在她皈依的时候,就有人说她是因为得了癌症,所以才皈依佛门,以求不死。等她还是死了之后,就有人质疑,“她这样虔诚为什么还是死了”。我还在网络上看到一个僧人出来解释。好像应该解释一下似的,好像佛没有给陈晓旭保住命,信佛就不必要似的。这样一种态度不是信仰,倒像和佛谈条件做买卖。
很多研究中国文化的人,都注意到中国人没有“很认真”的宗教信仰。“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中国人往往只在有事情需要的时候,才想到去求神或者拜佛。而对求哪个神或者拜哪个佛或者菩萨,中国人也不是根据自己的信仰来决定,而是根据实用的效果来决定。哪个灵验,拜了有用,就拜哪个。拜佛有效果,就拜佛;拜黄鼠狼有效果,就拜黄鼠狼。而且为了保证不白白祭拜而没有得到效果,还采用了赊账的方法。先把自己要求的事情说给佛或者神,如果后来所求的事情实现了,就掏出钱来“重修庙宇、再塑金身”;如果没有实现,那就对不起各位神佛了,我可不能白白掏钱。
真要找原因,这个特点和儒家有关。儒家从来不爱谈鬼神,从孔子开始就“不语怪力乱神”,不爱扯那些天上地下的闲事,关心的是我们的日常生活。儒家影响下,中国人的性格比较“注重实际”和“现实”,而不大关注离现实更远的事情。
注重实际和现实的性格有其长处,但是也有其不足,一个重大的不足,就是使中国人更难超越现实的利害。记得有一次,有幸和当代史学大家吴思先生见面,谈到他的开创性作品《潜规则》,我对他的思想十分佩服,但是也隐隐觉得其中有个我不能同意的地方。回来后再思考,发现问题在哪里了。我理解吴思先生的意思是,多数人都是从利害计算出发的。也就是,潜规则的存在,决定了那些腐败行为成本低而收益多,而试图打破带来腐败行为的潜规则,成本极高而收益很低,这也就决定了理性的、关注自身、利害的人多数时候宁愿遵从潜规则。只有在下层百姓实在是不堪忍受时,当生命可能不保时,“命价”极低时,反抗才是“合算的买卖”。吴思先生也提出了,少许特别的人,比如海瑞可能不会按照“实际合算与否”而是按照“正义与否”来决定自己的行为。但是吴先生似乎觉得,少量这样的人的行为,不足以改变这个社会的发展规律。中国的潜规则以及腐败能够存在,背后有一个原因是,中国人计算个人和小团体的私利太多,而计算利害太多,恰恰从长远看带来了很坏的后果。所有人的短时的自利行为,导致了长期对所有人都有害的结果。
我认为,打破这样一个僵局的出路,就是信仰。如果足够多的人有共同信仰,那就会有足够多的人不按照“利害计算”去行动,而是按照“善恶信仰”去行动。这样,就可能在潜规则的死循环中打开一个缺口,而带来新的出路。
有信仰的时候,中国人也一样可以不计个人得失。比如汉代农民起义,张角借助的是道教之太平道。这种道教教义驳杂不纯,虽然也搀杂了道家思想,不如说其中巫和医的成分更多一些,在思想深度上比较肤浅。但在张角这类强人的引领下,它却有震动全国的势力。同样,元末有白莲教、弥勒教,这些民间宗教来源于佛教。如白莲教渊源于佛教净土宗的弥陀净土法门。但是在通俗化的过程中,其做法已经偏离了正统佛教,所以被僧侣称为“事魔邪党”。但是,也正是因为其教义通俗易懂,有能够满足大众信仰的需要,所以流布极为广泛,而信徒为了信仰,也愿意付出和牺牲。因此,教主刘福通才能够借此起事,发动农民起义。晚近的天平天国、义和团、红灯照等团体,无不是借助信仰的力量加以组织。当然,先秦的墨家组织的核心,也是信仰,对兼爱以及兼爱背后的天意和鬼神的信仰。
这些通俗信仰,都能使信徒敢于起义造反,也说明了大家是有一份信仰的,而不是完全出于利害计算。当然,我们会发现这些通俗信仰也许不够好,而且很可能有些是邪教,创立者和组织者实际在欺骗,他们用这个方式掠夺信徒在金钱或其他方面的资源。比如,韩山童或者谁,希望大家能跟着他起事,但是,精于计算的中国人会想,为什么我要跟着你干?如果你有金钱资源、地位资源或者其他什么现实资源,我跟着你一起干,还也许是个合适的交易;但是你什么都没有,我何必要追随你呢?通俗信仰甚至邪教这个时候就能起到作用了,如果韩山童不是一个人,而是“弥勒下世”,情况就完全不同了。这个道理,也许正可以说明,为什么从陈胜吴广开始,几乎每个农民起义的首领都会弄些神怪事件或者通俗信仰。简单一句话,因为他们手里空空,又需要大家为他们而奉献力量,在现实计算上是不可能的,所以只好利用超现实。
刚才我说,儒家比较现实,儒家影响下的中国人也比较现实,不大有信仰,所以比较重视利害,带来了一些不好的后果。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如果我们认真说起来,儒家也有信仰。孔子对“天”和“天命”有很坚定的信仰。当他遇到现实的危险时,则说:“天生德于予,桓魁其如于何?”儒家敬祖先,敬祖先并非为了实际功用,而是一种伦理:祖先是我们的根,没有他们就没有我们。这里,祖先的魂灵就相当于其他宗教中所敬的鬼神。我们的祖先保佑我们,也约束我们,某种意义上说就是我们每家自己的“保护神”。我们会行善而不作恶,也是因为祖先在看着我们,因此说,祖先魂灵也起到了其他宗教中神所起的教化作用。而儒家仁义之道德规范,本身也是一种信仰,是对仁爱、忠义等精神品质的信仰。本来信仰就不是必须对神的,对精神品质的信仰也一样是人们所能接受的精神食粮。关羽被老百姓供奉在家里,就是因为他是“义”的化身。
如果把儒家精神当作信仰,中国人也一样可以不计较成败输赢,而只关切所做的事情是否“义所当为”。海瑞,以及古代许多清官,不计较个人得失成败,甚至不在乎付出生命,也是信仰的作用。儒家比较现实,带来了一些不足,但是也并非全然现实,所以也有可以发扬的信仰在内。
如果中国人能更认真地去信仰,就会激发出巨大的持久的力量。如果我们选择的符合人类的基本伦理和价值观,并且经过极度认真的通俗化的工作,以保证尽可能少地出现任何偏差,那么,信仰可以使中国人真正超越“一盘散沙”的状态,超越个人和小团体的利害得失的计较,为我们的民族带来巨大的力量和希望。
民族没有信仰,仿佛人没有灵魂,仿佛鸟没有翅膀。据说,过去有人画了一条龙,但是没有画眼睛,别人问为什么没有画眼睛。此人说,点上眼睛,这龙就会飞走。中华巨龙要腾飞,也需要点上眼睛,这眼睛就是一个信仰,有了它,中华龙就会扶摇直上九万里,成就最辉煌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