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刚结束,歧伯、俞跗等大医师和他们的徒弟们就被派到了战场上来。他们的任务,就是搜寻伤员,现场施救。歧伯还是把头发高高地盘在头顶,身背一张大弓,和过去不同的是,现在他的皮囊由徒弟们背了,每个徒弟的背篓或皮囊里,都塞满了各种应急用的藤条、麻衣片和治创伤、烧伤的药包。和歧伯经常亲自上山采药风里、雨里炼就的硬朗体质不同,俞跗由于多年在炎帝榆罔处当“御医”,就显得要白净和稍胖一些。他也带来了自己的一帮徒弟。这些人一到现场,立刻就分头向沟内搜寻而去。他们在欢腾的人群中穿梭,在东倒西歪、横七竖八、相互重叠的、被木石叠压的死人堆里翻找,发现正在呻吟、喊叫的,还有一丝气息的,不分敌我,都尽快进行现场救治和包扎,再由紧随其后的“担架”队运回渤澥去。等这些清理战场的人终于忙完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那些欢庆胜利的人们,早已经撤回了渤澥及盐池周围的营地。只留下一部分葬埋尸体的人,在沟内挖了一个大坑,将那些死者,都一一搬来,一个个扔进大坑里后,再盖上湿漉漉的黄土。最后,随着最后一缕阳光藏到了山崖背后,色调变得凝重、已经是灰暗一片的五龙沟内,除了大片的大火烧过的黑魆魆的残迹、随意堆放的滚木礌石及合葬坑刚动过的新土的痕迹外,再也看不出这里曾经是刚死过人的地方了。事后,只有“行家”才会在偶然来到这里时,点头品味一下五龙沟良好的伏击条件——“余若带兵,定当于此设伏矣!”巧的是,五千多年后的公元20世纪30年代,就有一位来自西北军的将领,带着三秦子弟兵在这里伏击过日寇。当然,这是不能类比的事。前者总体上说是中华民族内部的冲突和矛盾,而后者则是不可调和的民族矛盾——像五龙沟这样“有用”的口袋状地形,在古今军事家的眼中,都同样是难得的佳选。话说回来,五龙沟九黎战败后,大酋长蚩尤,还有黄黎、青黎、白黎的酋长两曎、魍、魉等众战俘,都被押解到了渤澥——轩辕的总部。随着战争的胜利,刚刚返回的轩辕,就命赤将、高元等,率领各种能工巧匠,开始在这里大兴土木,营造宫室,准备迎接北方又一个严寒的冬天的到来。
由于有了青铜器,伐木的速度大大地加快了。随着“咣,咣”的砍伐声,大量的木头,从中条山上滚了下来,又被运出了山。细木,都是一个人扛一根,粗长的主梁,就得许多人一起想办法搬运了。这时候,轩辕发明的车,就派上了用场。木头被人们“吭哧,吭哧”地抬上车来,再前后左右扶了十几个人,大家一齐用劲,粗糙的、还不是太规范的独木车轮在荆棘草丛中艰难地时动时停地转动着……在盐池西南角能望见盐池的地方,中条山北麓的一大片开阔的平地上,人们已经开始了黄城和宫室的营建工作。到处是来回奔忙的人。有的在打土墙,有的在架木梁,有的在上木椽……这种蜜蜂垒窝似的和平营造的繁忙场景,让人感觉这里好像从来都没有发生过战争似的,或者说,这场战争好像早已经过去了,成为一段传说中的历史。新的渤澥城,基本上还是依据桥山黄城九宫的总体布局。既有成形的东西可以复制,操作起来就快多了。等到战争一结束,渤澥这边的新城营建工作,已经轰轰烈烈地搞起来了……这不能不说是人类的又一个奇迹——被拴上战车的人,其高度的组织性和机动性,能创造出其它动物永远也不可能实现的任何奇迹!自从蚩尤等被押到渤澥以来,轩辕并没有急于去见他,目的是想先杀一杀他的傲气。经过这一段时间和蚩尤率领的九黎兵的作战,轩辕对蚩尤这个人还是了解一些的。首先,他很肯定蚩尤首创冶铜这一重大功绩,还有他带兵的本领、关于他“通天道”的种种传说。一向宽厚仁慈、唯才是用的轩辕,念其才能,很想给他一条出路:只要他能改邪归正,痛改前非,就委他以“主兵”之职(主持锻造兵器的官),让他把冶铜的这一个特长给发挥出来,造福天下百姓。虽然蚩尤进占中原,为害百姓,可以说已经达到了“十恶不赦”的地步。当然,轩辕也知道,蚩尤是一个傲气十足的人,他自己不但不知罪,还一贯觉得“老子天下第一”。这个世界上还没有他能瞧得上眼的人哩。要制伏如此骄横凶蛮之人,就得先杀一杀他的傲气!蚩尤被关在一个简朴的草色发白的茅草小屋内,里面黑乎乎的,没有天窗,只有一个小门紧关着,门前有三四个威严的武士把守。因为蚩尤力大无穷,怕他给跑脱,人们就想出一个办法,把一种平时用来枷野猪的木枷夹在蚩尤的脖子上,再把他牢牢地拴于一根粗壮的木柱上,又把他的双手反捆于背后。
这时候的蚩尤蜷着身子,高大的身躯弓成了一个巨大的问号。由于长时间的喊叫发威没有效果,他的脸色已变得发青发暗,更像是生硬的锈了斑的牛皮,脏而直硬的长发乱蓬蓬地披着,长发蓬乱、倔犟地搅成一团,分不清了子丑寅卯。他焦躁地在黑暗的小屋内围着木柱转悠,大脚把地面蹾得“咚咚”地响,口里发出沙哑的“噫——,噫——”的长声。他在小圆屋里连续转了几圈儿,来到门前,从门缝的一缕亮光里向外张望。他那一双圆睁的环形豹眼,这时候给强光耀得眯了起来,但是依然放射着凶光。他拉风箱一样“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还是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在他的脑中反复映现的,还是那一幅幅从江淮到北漠、“过五关斩六将”、诛杀无数的壮阔场面。蚩尤首先不服气的是这一仗输得“不公平”,有本事兵对兵、将对将地摆开了阵势干!对轩辕竟靠这样一种“小伎俩”而取胜,他不服。还有,他也不服气轩辕,他究竟有多大的本事呀,能和我作对?炎帝是天下共主吧?他还是我的爷爷呢!还不是被我蚩尤打得没地方待?他的宗庙、宫殿,还不一一归我所有了?虽然从一开始遇到轩辕从河西带来的华夏部落联军,他就知道自己碰到了硬茬儿,而且随着战争的进行,越来越显示出轩辕的智慧和战略战术,让他一次次地吃亏,直到三苗投向轩辕、九黎之间失去了相互策应的能力,他不得不做这最后的一把赌注——把黄黎、青黎、白黎都调上来,寻找轩辕部落联军的主力——决战!现在,他是败了,但不是战败的,而是被困、被烧败的!一想到遭到“火攻”,他就觉得“天佑九黎矣”,要不是老天帮忙,他可能早已经被那阴毒的“火攻”烧成焦炭而一命呜呼了。想到这里,他还真的有些后怕了!全身凛凛然一个寒战。但是,他毕竟是蚩尤,他是绝对不会把这种内心的后怕写在脸上的。写在他脸上的依然是倔犟的、不服输的犟牛劲儿。天色已经接近了傍晚,小屋里更加黑暗。肚子开始不争气地“咕咕”乱叫。他想起,是该吃晚餐的时候了。可是这个时候的蚩尤,却一点儿也没有饿意。可能是因为过于激动而抑制了他的食欲,或者是饿过头了吧,屋门“咯吧吧”一响,打开了,一道昏黄的亮光从外面投了进来,蚩尤不由得又眯上了他的一双豹眼。走进来一位看守,他提来了一个红陶罐,上面扣着一个彩陶钵,他是给蚩尤送饭来的。看他把红陶罐轻放在地上,取下画着一圈圈黑花纹的彩陶钵,从罐里倒出粟米熬的稀饭来,蚩尤高傲地扬起头,眼睛瞪出凶光,一脚踢翻了彩陶钵,有威慑力的、从嗓子眼里喷出来的沙哑声音在小屋里回旋:“狗屁兮——余岂食?”看守吓得丢下陶罐就跑了出去。
蚩尤飞起一脚,把红陶罐也给踢碎踢飞了,踢得亮黄色的稀饭乱溅,一地狼藉,连作为地铺用的铺在地上的干草也给浸湿了。门外的武士重新关起了门,小屋内再次恢复了原先的黑暗,闻着那煮熟的五谷散发出的清新的香味儿,蚩尤的肚子再次“咕咕”地叫起来。这一次,他才真的感到肚子饿了。他咬紧牙关强忍着,但是越忍,这叫声就越响,有时简直就像打雷似的。他强忍着不吃,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不习惯这种吃食。他习惯吃的是一种“白沙”(稻米),而不是这种黄米。他要体现出自己的高贵与不同,就横下心来,坚决不吃这种粟米粥!但是,意志是一方面,现实存在的饥饿又是另一方面。实在忍受不住,肚子里开始像刀剺一般地难受,他就干脆倒在干草堆里,蜷曲起身子,用双肘狠劲地压住凹进去的肚皮。他这样咬牙切齿地坚持着,不吃不喝,口渴难耐,肚子里像着了火一样火烧火燎,又像猫抓一般烦乱难受,干脆就在干草地铺上滚来滚去……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酣声中止,一个冷战把他激醒。这深秋的后半夜还真冷!这时候,倒不怎么饿了,可是冷气却毫不留情地像小虫子一样从四面八方往他身子里钻,他想尽办法,但是双手被反捆着,毫无办法,全身都在发冷。他冷得爬到门前嘶喊,然而,门外除了来回踱步的脚步声,再也听不到其它声响。从门缝里看着夜空,是一两点晶亮瑟缩的寒星。要在平时,这深秋之夜,星光亮得伸手都可以摘下来似的,是最好的夜观天象的时候。可现在,他只能从门缝里看到这么几点了!他感觉自己好像掉进了冰窟里,自己就要变成一个冰人了,无可奈何的他,只能重新爬回地铺,胡乱地用脚把干草往一块儿踢——这时候,如果能有一张兽皮盖在身上多好啊!不管啥皮,只要是一张皮就行了。但是,落架的凤凰不如鸡,如今的他,只能在这干草上“下功夫”了。等到把自己缩进了干草堆里,蚩尤才渐渐感到了些许温暖,体温也在逐渐地恢复着……这时候,他感到自己是“最幸福”的人了。他还从来没感到过,躺在干草堆里,原来是这么舒服!等到他在干草堆里幸福地睡着之后,如雷的酣声就又一次响了起来……蚩尤从酣睡中醒过来时,天色已经大亮了。晨光从门缝里漏进来薄薄的一缕,给屋里多少增加了一些白天的气息,屋内的温度也在慢慢地回升,墙角的尿臊味和屎臭味,又一次浓烈地钻进了蚩尤鼻毛很长的鼻孔……终于熬过了这一夜,这应该是蚩尤一生中最难熬的一夜了。但他还是硬给挺过来了。他不知道后面要面临的会是怎样的结局,事已至此,多想无益。他横下心来,千刀万剐、乱石相击、五牛分尸,也不过是一死!他做好了必死的准备:他心里明白自己这一生中所经历的事、所杀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