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这几个月的折腾,蚩尤身上固有的那种傲气是杀下来了一些,但他的傲骨,也就是以后人们说起他时所说的所谓“反骨”却是天生的,这没有办法,谁让他天生的一副目空一切的架式。他就是比别人聪明一些嘛!不光上通天文,还最先掌握了这个时代最先进的生产技术——青铜冶炼技术,成为这个时代先进生产力的代表者之一。所以他就有了目下瞧不起任何人的资本。连天下共主、他名义上的“爷爷”榆罔都没放在眼里,轩辕自然也不在话下,虽然他在轩辕面前是一个战败者。让他不服的就是:轩辕并没兵对兵、将对将、酋长对酋长地这么硬拼下来,而是靠玩弄技巧把戏,设下陷阱,将他们骗进了五龙沟……让蚩尤不服气的还有一点,就是他认为他对北方部落的侵占烧杀上应天象,代表了天意——即所谓“天象昭昭,玄鹿在北;青蛇还位,享我北土”。他至今对他的这个北征“檄文”所代表的天意深信不悔。他认为,正义的事老天爷是暗中保佑着的,比如在五龙沟遭到火攻时保他不被烧死的那一场及时雨,就是明证!
通过隶首等与蚩尤的交往,轩辕对蚩尤的这些想法可以说已经了如指掌了。但轩辕还是决定尽最后一次努力。还是在隶首的带领下,摄政王轩辕亲自与风后、力牧一起,脚踏着青草稀疏、不时泛着盐碱的白晕的黄土地,向关押着蚩尤的那间黄泥小屋走去。在前往关押蚩尤的小屋之前,轩辕就请隶首向风后、力牧两人,详细地介绍了蚩尤的近况。如今轩辕手下这么多文武大臣和部落酋长,为什么只选了风后、力牧来见蚩尤呢?除了他俩是现在华夏部落联盟最重要的文武大臣外,还有就是:他俩是蚩尤最后战败的直接对手。轩辕甩开双手、大步流星地走着,一双裹着兽皮的大脚前后捯动着,在春天解冻后变得松软的黄土地上留下深深的脚印,心里却还在想着蚩尤的事:他要亲自面对一次蚩尤——在如今人才难得的情况下,他不忍心多杀一个有用的人,特别是通过这次东征蚩尤的战争,他更明白了青铜冶炼——这一当今最先进的生产技术的重要性!人的精神的解放,还是要靠一定的物质条件做基础。轩辕立志要让各个部族都能够和谐相处、平等地享受文明成果的大同思想,这一通天之大道——当今纷争之世最能代表广大中小部落心声的先进思想,只有用所向无敌、坚不可催的青铜装备起来,才会是真正不可战胜的!文明的发展,社会的进步,需要青铜——正是出于这一点,轩辕才觉得蚩尤人才难得,不能像捻死一只蚂蚁似的,说杀就给杀了!隶首走在前面,他额头的那一块重重的黑记,在这明媚的天色中倒显得更加深重了。这也许就是面对那么多战俘——奴隶时威严的标志吧!虽然在内心里,他对风后、力牧被轩辕委以谋臣和大将还有一些不服气,但是这一次五龙沟的决战,他觉得还是打得漂亮、痛快、过瘾。虽然他没有直接参与这一仗,然而,从大家欣喜若狂的议论中,他对风后和力牧,也不能不另眼相看了。关押蚩尤的泥屋外面站了一圈儿手持兵器的士兵,他们个个表情严肃。看到轩辕等走来,为首的带头向轩辕举手行了礼,轩辕也平易地挥着手,和大家打招呼。隶首叫看守打开门来,屋内漆黑一片,冲出一股奇异的臊臭味儿,让人不由得掩一下鼻子,或者干脆用手把它给扇远。可是不管你虚掩鼻子还是用手去扇,都只能是一种无效劳动,因为这气味太浓太冲了。
一边开门,隶首就歪着头大声冲着屋内喊:“蚩尤,算汝福气,摄政王来看汝矣!”这一声很大,在这个小屋里回旋起来,如同炸雷一般。这种响亮、严厉、略带些嘲弄的声音和语气,也是隶首在平时工作中面对战俘练就了的并且成了一种习惯,所以在轩辕面前面对蚩尤时,也不自觉地就这样喊了。他的本意,既然摄政王轩辕亲自来了,就要带一些威,先声夺人。不想轩辕却大声制止道:“隶首差矣,如此讲话?”轩辕第一个一步跨进了小屋。可是站在屋内,却一时看不清周围的一切。蚩尤在这个小屋里一关就是几个月。听说两曎等就关在附近的小屋内,但是他们是不可能见面的,蚩尤只能一个人在这里煎熬。现在他总算度过了最初的焦躁和不安。人对环境的适应能力就是强,作为一个曾经力挫群雄、所向披靡、说一不二的年轻的盖世英雄,现在他已经适应了这样蜷曲一角的囚禁生活,适应了这里的阴暗光线和臊臭的气味。这样的艰难现在已经被他视为平常了,而这一切,在过去都是不可想象的!他对生已经失去了希望,现在一门心思就是等死,所以轩辕的终于出现,他也没抱多大生的希望。虽然说他得在这一间小屋里处理包括拉屎撒尿虱咬虫叮在内的一个人生存必须面对的一切事务,但是自从想开之后,他的饮食饭量不但没减反而增大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在这有限的时间里,他要尽可能地享受生活,甚至活得“有滋有味”。求生是人和一切动物的本能,即使在已经失去生存希望之后,他头脑里,还是时不时地掠过一丝儿生存的希望……他要保持自己的体力,说不定还会有时来运转的时候呢!他不相信上天会灭他……隶首炸雷一样的声音把正在假寐的他惊醒,他用手挠了挠结了垢痂的毛绒绒的大耳朵:他完全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是门已经打开了,轩辕摄政王已经从耀眼的白光中走了进来,带进来一股清爽之气。他是那么高大、魁梧而有气度!这是蚩尤事先没有想到的。蚩尤被惊醒后慌乱地站了起来,他的手在自己用臭皮子胡乱蔽体的身上胡乱地拍打着,想掸掉身上沾的干草絮絮。
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蚩尤的木枷被取掉了,手也松绑了,这也是他目前拥有的最大的一份自由。这一刻,在高大魁梧、衣着体面、浑身披着亮光的轩辕面前,蚩尤忽然感到自己不光是一位战败者,而且浑身龌龊,他终于没能站直了腰,心理上先矮了轩辕三分。蚩尤用肮脏粗糙的手指揉了揉干涩的眼睛,他坚持着不先说话,坚持他所谓的尊严,但是他不能不仔细地看看眼前的轩辕。从听说轩辕受炎帝榆罔之邀前来助战到现在,他和轩辕还是第一次见面。虽然曾听到许多有关轩辕的传闻和报告,但在他心目中,这个世界上真正的英雄,就只有他蚩尤一人。而现在,在这种特定的情境之下,才让他第一次客观地认识轩辕:原来轩辕和人们传说的一样,的确是一位气宇轩昂的叔叔辈的中年男子。只见他高大的身躯披着一件亮黄色蚕丝披风,这亮黄的色调,把他的脸膛映得很亮。目光深邃而炯炯有神,如同黑夜里的两盏明灯;略为显胖的“由”字形脸盘上,鼻梁高挺,嘴唇稍厚,嘴角线明显,脸颊上两个深深的酒窝。目光里透着真诚、亲切与男人的豪气,神态坚毅,凛然不可侵犯。这么一看,蚩尤的自信又减去了一半。但他还是强撑着身架,强打着精神,把轩辕身后的两个人又打量一番:一个白得透明,轻如蝉翼,大有神仙气质,轻摇着鹅毛扇,神态自若;一个黑如铜塔,重如泰山,就像是一座不可逾越的山,身背着大弩,手握着刀柄,怒目而视。看来都不是等闲之辈!蚩尤坚持着他的沉默,话头就由轩辕提起:“蚩尤大酋长,吾乃轩辕是也。”为了以示尊重和平等,轩辕还是以“大酋长”称呼蚩尤,“隶首汝熟之,勿用介绍。余着重介绍此二位——”轩辕用手分别指指风后和力牧:“此即汝五龙之对手——风后、力牧是也。风后者,谋臣;力牧者,大将。皆羊龙人也!”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更何况他俩还都是羊龙部落的人——蚩尤最不能容忍的,就是那些叛变投敌、出卖“主人”的人!他不由得翕动鼻翼,“哼!”了一声。没想到自己竟然败在这两个“下民”手里!他感到耻辱,气不打一处来,内心更加不服气。蚩尤翕动鼻翼、喘着粗气终于说话了:“此役尔赢得侥幸,然天佑九黎,上天不弃!”他的潜台词是:“那一场及时雨来得太及时了!”他相信他吞云吐雾的法术能做到这一点。轩辕接过话茬儿:“早有耳闻,大酋长通天矣。然风后先生,乃先皇伏羲之后。汝拜老生翁而通天道;他上中条而通《八卦》《连山》、占候之事,吾常咨之……”轩辕明白蚩尤“天佑九黎,上天不弃”之意,所以他要道破一个谜底:“五龙之雨,风后先测之而后用计,上天好生之德显矣!”轩辕一句话,就把蚩尤仅有的一点儿自信全给打灭了。“果真?”这是他听轩辕介绍后的第一反映。他不由得再次仔细地把风后打量一番:此人在羊龙部落他曾经见过,只是脑门儿大,气质与一般羊龙人略有不同:他走路好像飘过去一样,听不到脚步声,说话总是不紧不慢的样子,并没显出什么特别来。可这时候,从风后的身上,却明确地有一股清香的仙气散发了出来,让人感到清爽、清新,如同沐浴在春风里。他的长方脸说明他意志坚定,细腻的皮肤,证明他又是个思维缜密、行事细致的人……蚩尤有点儿后悔自己当初没注意到这些。在自己身边,竟然还深藏了这么一位高人!为什么这样一位高人不能为己所用,却被轩辕重用,成为自己的死对头呢?蚩尤一时半会儿还想不明白。可是从内心深处升起的一种自责和反思,却硬生生地把这些问题推到他眼前来。在风后白晰肤色的反光中,蚩尤盯准了他那双神韵幽然的单皮眼,明知故问:“尔即羊龙之风后乎?余目光浅陋,不识真面……悔之晚矣!当初若识君,定当重用矣——不比强圉一废物也!”而风后眼里的蚩尤,即笼中一困兽也!虽使尽了浑身解数无法逃脱,却依然对着猎人“嗷嗷”地呲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