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困兽一样的蚩尤的问话,风后并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顾左右而言他”:“狼入羊群,张口便吃之,羊反应若何?若胜之,尔等群起而攻,把狼顶死。若不胜,则保全寻机,岂有冒被吃之险者,冲狼显能:‘吾为大者,汝若不吃,定帮汝吃它羊矣!'此羊非羊,亦一狼也。”蚩尤看风后绕了半天,把自己说成了一只狼,心里痛恨,不由得又“哼!”了一声,但是聪明的他还是明白了风后话中的意思,只是不想再多说。人也罢,狼也罢,事已至此,由他说去吧。他把念头一转,就把话题转向了轩辕,向他提出一个一段时间以来一直困扰在心想不明白的问题:“大酋长(他至今还是不愿意面对被摄政王轩辕战胜这一事实),吾一事不明,为何九黎人越打越少,华夏却愈战愈多?九黎由勇而怯,华夏却愈战愈勇?吾请明白一死。”轩辕思索着答道:“虽言孤掌难鸣,战之由,各异矣。然公理为上,公理者,道也,万氏百姓之心也。此战,面观之,乃汝与帝——‘祖孙'之争,实则关乎天下万氏。其一,勿论祖孙,即以帝位,汝乃‘犯上作乱'!失于道,则心异;其二,汝自南而北,恃强凌弱,居人为己,祸及天下万氏。则所占欲多,树敌欲多。汝失于道,故寡助,越打越少。吾得于道,故多助,欲战欲多矣!欲挫则怯,欲胜则勇,此常理也。唯得乎道,通乎心,与万氏共休戚,则举大道而天下往……”
蚩尤似乎明白了一点儿,但还沉浸在思索之中。风后、力牧和隶首,也在琢磨着其中的道理。
轩辕说到了兴头上,还真有些意犹未尽,就接着说:“战者,死人之事也,不得已而为之。万氏所以不顾生死、冒死相助,实则关乎彼生存也。人无活路,则冒死一搏。或死或生,在此一搏,则前仆后继,汝杀不完,亦砍不尽。再者,汝犯一错——兵散,则首尾不顾,此致命也。鹿之九黎、三苗,虽倚金器不可挡,然毕竟处偏隅;东夷、北地,以至河东,则幅员辽阔。每地必守,则战线长矣……合则为拳,散则为指,拳难防而指易伤。汝既入万氏之海,则若泥牛,无回也!”轩辕一番话,单刀直入挖出了蚩尤失败的病根,蚩尤总算是明白了他之所以失败的原因。明白了这些道理,他输得也就服气了一些:“谢摄政王,让吾明白一死!死者,闭目而已。然不与汝一比武,憾事也。”力牧身板儿向前一挪,跨了一大步,自告奋勇道:“杀鸡焉用牛刀。汝与吾比,若何?”轩辕笑着按了一下力牧宽厚的肩膀:“此言差矣。汝真‘牛刀'也!吾且应之。”风后也笑着扯了扯力牧的衣裾。力牧本来就口拙,就不好再说什么。比武是血刃相见的事,弄不好会玩儿个你死我活的。隶首却高兴起来:“妙哉!妙哉!久不观王演武矣。蚩尤,拿看家本事!”两曎这个人怎么说也是一个冥顽不化、老奸巨猾的人。五龙沟之战被烧得焦头烂额、灰鼻子土脸的。看到大势已去,面临着做俘虏命运的青黎、白黎酋长魍、魉,拔出铜刀准备自杀保全气节。站在旁边的两曎却不冷不热地说:“岂不愚乎,一死了之?尔等记着,非万不得已,决不就死!唯人在,心不死,总有东山再起时。”一句话说得魍、魉自愧不如,各自收起了已经立在地上、挺起了血色刀刃的铜刀。以后,因为被分别关押着,所以他们之间再也没见过面。但是两曎相信,他的这句话,会一直给他俩鼓着底气的:“九黎虽败,然迟早东山再起!”对两曎的关押和审讯还真费了一些周折。先由应龙主审,但是应龙是直杠子脾气,不管他怎样硬上,甚至动了刑具,就是撬不开两曎的口。没想到这个衰老的“蔫肉蛋子”还这么硬气,两只小而聚光的眼睛滴溜滴溜地转,就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气得应龙咬牙切齿,双手插腰,无头苍蝇一样在小屋里“嗷嗷”地团团转,一跺脚:“恨不能一刀宰之!”
应龙看磨不过两曎,只好请吴权来帮他和两曎周旋。这两个人到了一起,可真是针尖对麦芒,旗鼓相当:一个是“半截人”,一个也矮而胖。两人脑子里都有层出不穷的“套套”。两曎不是不开口吗?吴权就真让人用棍子往开撬。这一撬,为了保命的两曎就开了口。他只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吴权就陪着他说,从天上到地下,扯到哪儿都行,直到扯到两曎无话可说,再翻不出新词儿了。“老羯胡”吴权眯缝着笑眯眯的三角细眼,右手捋着已经完全白了、弯弯曲曲地翘起、闪着银光的山羊胡子,津津有味地说:“汝勿固执,对汝不利矣。轩辕仁慈为本,宽大为怀,汝若自新,或不杀也。”两曎正想留住本钱、拣回一条命哩。一听吴权此话,就顺着他的话杆儿往上爬:“吾定当自新,唯求宽大。”这两个人玩儿招数,到底谁胜了谁?以后自有评说。原计划上午迁入中宫,却因为轩辕、蚩尤比武而被推后。轩辕、蚩尤的比武,就在轩辕中军大帐外的小广场举行。这小广场靠近盐池,地面盐碱板结和沙化严重,草木稀少,一片绿一片黄的。一起风,就沙尘飞扬,一片迷茫。远远的,东北方向,是一派银光闪烁的、被分成一个个方块的盐池。没有通知更多的人来,就文武大臣和附近的百姓前来观看。十天干和十二地支卫队在周围护卫,摆成一个方阵,文武大臣们坐北面南席地而坐。裁判是帝师天老。因为他那一张老脸——资格最老,也被认为是最公平的。比武从巳时开始,先比骑射,自然是轩辕取胜。轩辕飞身上马,策马前行,箭箭不离兽皮靶心。在一片欢呼声中他跳下马来。蚩尤一狠劲,抓过马缰绳,以他圆圆的豹眼瞪了马一眼,马就感到了一股冷冽的杀气,把肩部的肌肉一抖。蚩尤刚骑上马背(虽然他过去只骑水牛,从没骑过马,但他还是勇敢地压了上去——没有办法,这里没有水牛嘛!),那马就浑身战栗,前腾后踢,胡跳乱蹦,想尽快甩开他。蚩尤学轩辕的样儿,赶紧俯身趴在马背上,没料想,那马因为不胜压力,忽然翻倒在地,就地打了一个滚儿……还好,蚩尤见势不妙,赶在马打滚儿之前就跳离了马背,但还是给撞得鼻青脸肿,气得他“嗷嗷”直叫直跺脚。那马翻身跃起,慌忙逃之夭夭,只留下“咴儿咴儿”的惊叫声和由近而远、由响而弱的“嘚嘚”的蹄声。
周围尽是喝倒彩、鼓倒掌起哄的,口哨声刺耳地响起来。“非也!非也!且待格斗一场,一决雌雄!”蚩尤气急败坏地喊道。这一次,轩辕身持青龙铜剑,蚩尤紧握鬼头铜刀,刀来剑架,剑去刀搕,你来我往的,直战了几十个回合。周围高喊加油的人哑了嗓子,天老急得看花了眼,总分不出个胜负来。直到正午起了劲风,飞沙走石,太阳隐于黄漠漠的扬尘之后,像一朵秋后菊花。日光昏暗。飞了刀。折了剑。观者惊呼,他们看到的是“剑折、刀飞”同时发生。只有蚩尤自己知道,是他的刀先被震飞了:因为撞击太猛,轩辕的剑也折了。败在轩辕手下的蚩尤再也无话可说,他对天老的裁定心悦诚服。现在的他,只有认命了:“吾犯上作乱,不赦之罪也。摄政王就此杀之,绝无怨言!”他知道自己罪孽深重,杀了那么多人……便是死上百次,也不能相抵。所以他才抱定了必死的决心,以死来谢罪:“砍头者,陶碗一疤。二十年后,又一好汉!”蚩尤傲视一切的天性还在。他依然高扬着头,透过扬尘的阳光披了他一身金黄。轩辕倒大方地、像大人原谅小孩一样,一拍蚩尤的肩膀:“余不会就此便宜于汝!”看蚩尤的豹眼瞅了过来,轩辕又故意渲染了一番:“原本,汝之出路,乃乱石一击,既泄众愤,亦保一全尸也。然吾非就此便宜于汝。汝既通天文,明金术,若不为害百姓,则可尽其才,造福天下……”“若何?汝不杀吾?”听到轩辕这句完全出乎意料的话,蚩尤又用手挠了挠他毛茸茸的耳朵——他绝对相信,是自己的耳朵又一次失聪了。“不杀。”轩辕肯定地说,“吾让汝活,自新,用汝之才,造福天下!”虽说这是句重复话,但在蚩尤那里,却如同乌云裂隙里透过来的一缕暖阳,更像是一声悦耳的春雷,宣告了他生命的春天重新开始。生存的本能,人于动物皆相通。即使你抱定了慷慨赴死的决心,但只要有一线不死的希望,人都会向生的道路上迅跑!蚩尤也不例外。这时候,他又想起了两曎的那句话:“唯人在,心不死,总有东山再起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