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历史上最火暴的夏天了。即使在被称作“火塘”的巴山氏部落的热,那春秋两季的撕不开的缠缠绵绵的雾和闷热之气,特别是夏天那蒸腾着长江和嘉陵江两条江水的暑热之气,太阳就像狼舌头一样火辣辣地舔过人脸面,吹过来的风里也是带着泥腥味儿的热风……即使这样的热法,也比不过渤澥夏天的燥热。去年在战争中,人也许是忙的缘故,时间就过得特别快……最燥热的那段时间,轩辕把军帐临时搬到中条山北麓浓浓的枫树树荫下,吹着山沟里带着溪水凉意的山风,一个夏天,不知不觉很快就过去了。可是今年,搬进了光秃秃的一片宫室屋舍的黄城内,太阳光直射下来,那种暴晒的感觉是实实在在的。茅草屋顶,被太阳晒透了,热力好像不经任何阻拦就直接烤到人身上似的。实际上,这种热法比直接烤在太阳底下还难受,木栅栏上涂了黄泥巴的屋墙,早已经像冬天里的火墙一样热乎乎的,屋里的空气是干燥的令人窒息的闷热。走到室外,阳光就过度亲热地带了盐池的咸燥之气,一下子烙到你身上,找不到树荫,找不到凉爽的地方。自从春天搬入黄城以来,和平的日子一天天进入正轨,生活也由最初的欣喜忙乱,逐渐变得从容起来。可是这个过度火暴的夏天,却把人们的油都熬出来了!一天午后,难能可贵地吹起了西风。西北的天空,就一团一团地涌起了旧棉花一样白头的蓄满了雨水的乌云。随着风力的推进,它们很快就占领了大半个天空,淹没了太阳。等乌云终于铺满了天空,天阴得很重,却停了风,闷热的人都跑到屋外来透气,好的是今天没有阳光了!轩辕从一大早就忙得没停点儿,先是东北的艮宫两个部落代表——犬龙部落的掩茂和猪龙部落的大渊献,因为两楼之间的界限发生了争执;接着风后来了,献上他多日以来精心绘制的“瑞图”——包括所有部落的图腾在内的天下示意图。两个人来到明堂,就此仔细地讨论了一上午。嫘妃叫轩辕吃饭的时候,就让侍女们把饭端到明堂来,三个人一起在这里,吹着热风,大汗淋漓地吃了午饭。期间,嫘妃又说了许多嫔妃之间婆婆妈妈的琐事。她的主要精力,都用在传播养蚕织帛之事上了,这些节外生枝的事,让她心烦,憋不住了,就多说了几句。大家的心情都烦躁得很。轩辕一急,就一挥手,冒出句:“此事罢了!”嫘妃也就罢了,让侍女用木盘收走了陶豆、陶盆、陶碗。送走了风后,轩辕回到合宫,还是闷热。索性挂上青铜剑,叫人拉来白龙马,飞身跨上马背。一向温顺的白龙马,这时候也暴躁地跳起前腿,用后腿站直了身子,只把两只前蹄悬在那里空刨着,把鼓出的平日里像半个月亮一样温柔的眼睛,瞪成了四棱子形状,鼓起了面部像闪电一样的青筋,口中发出“嘞儿嘞儿”的长鸣:它在抱怨轩辕,打仗的时候,几乎天天和它在一起,现在和平了,就好像遗忘了似的把它冷落在一旁……轩辕理解地一笑,用宽厚的手掌在白龙马张扬的银色长鬃上,轻柔地摩了摩。轩辕跨上马背,一勒缰绳,白龙马把头一扬,就扬起尾巴,掉头向南,奋蹄迅跑起来。耳边是呼呼的热风划过的声音和“噢——噢——”的欢呼声,眼前是跳动着流过去的人群、宫室屋舍……白龙马像一道闪电一样突出南门,把铺在护壕上的木板踩得“咣咣”地响,在铺了厚厚的一层膛土的黄土路上扬起黄色的粉尘,好像从黄城里扯出了一道黄色的彩带。白龙马总算是得到了一次表现的机会,加上午后吹起的西风,阳光被乌云遮掩了起来,它就顺着徐缓的斜坡,一口气跑到了中条山北麓那棵伞盖一样的枫树之下。它怀念那一段如火如荼、畅快淋漓的战斗生活。白龙马喷着响鼻,浑身出透了汗水。轩辕心疼地在它肩头摸了一把,在浓浓的马汗酸味中翻身下马。
这一片位于斜坡高处的台地,旁边就是一条向中条山主脉深处延伸的树木繁茂森然的小沟,一条曲折的小溪自沟中流出,终日吟唱着人们听不懂的小曲。去年夏天在此扎帐的时候,这个原本杂草丛生的台地上,已经被人马车辙踏压得白光光的了,可是现在,又变成一片蓬蓬勃勃的挂着细碎粉白花絮的绿草,其中夹杂着浓绿油质、扎了人要疼半天的狼牙刺、枝叶发灰的带着白色的长刺的酸子榴、小圆叶长了倒钩的红色长刺的枣刺和黄芹、甘草、防风、细辛等药草。轩辕辨别了半天,只听到不远处传来“哗哗淙淙”流水声,却看不到小溪的影子。白龙马回到故地感到亲切,又遇到如此丰茂的草食,就如饥似渴地陶醉在自己“咔嚓咔嚓”的嚼草声中了。轩辕松开了缰绳,信马由缰,任它自由地去吃草。乌云在天空像旧棉花套子一样、深浅各异地堆了厚厚的一层,风停了。
可是从小沟中却涌出带了各种植物花卉的综合芳香的湿气。轩辕挥舞铜剑,瞬间就砍出一片空地,然后就手拄着铜剑坐在一骨朵绵软的白草根上,面向绿黄相间、地毯一样平展展地铺在眼前的渤澥大地。银色的盐池,像一只驶入平野的冰船,顶在渤澥右侧的头顶,只见船头,不见船尾……左边,羊龙部落的灰白的屋舍和黄城的一片金黄——金黄的土墙、金黄的屋顶——连成一片,它们都变成了微缩的小小的模型。在绿色的林木条带和秋田之间,是一片片绿黄相间、很有层次和意味的近于成熟的麦田。再远处,就蒙上了一层薄纱一样的灰雾,渤澥大地就这么和阴沉的天空融为一体,分不清大地和天空的边缘。天空中的云在缓慢地移动着,西北方向,又有一片大山一样雄奇诡谲的白头云团,在深暗的天空背景中涌起。轩辕坐看云起,看它涌动的样子,究竟会怎样发展下去,心胸就觉得深邃而宽广,人的思绪也融入了这种徐缓从容的变化之中。云向东南飘移,他的目光也跟着移动,他几乎进入了一种“无我”的境界。那些独居一处的树木,不管它是槐树、核桃树、柿子树、柳树还是苍松翠柏,以为空间都是属于自己的,没有了规则制约,可以胡乱地疯长,结果就长得七扭八歪,倒成就了一番风景,却失去了自己的正型儿。而那些挤在一起的树木,因为相互制约着,生存空间有限,就只好一味地向高里长,尤其是那些灰白枝杆的杨树和结了一身痂的杉树、松树,就个个笔直挺拔,个个是好材料。轩辕看到,所有平地的、山下的、深沟里的树,都有一种欲与山峰试比高的勇气,因而就长成了材,结出了果。而高山上的树木,也可能是因为水肥等条件不足,却都长得蔫头耷脑,没有生机。还有那些丛梢,根本就没有想过长高成材,因为它的位置本来就很高了吧——山下的树木怎么疯长,也不会高过它的!轩辕在高山上见过一种草甸,只是一层绣在地面的绿色草皮;有一种爬地柏,像龙爪一样紧扣住岩石,高不过数寸。可它也是一种柏呵!也许,它有它的难处,高处风力大,高处不胜寒……轩辕坐看云起的时候,从大自然中悟出了许多社会人生道理,天边却传来了隐隐的雷声。轩辕回过头去,西北的黑压压的云层中间,正有一道小蛇一样的银色闪电,接着又是隐隐的雷声传来。耳边的风声大了,青草和树木都摇起了头,最后干脆就都向一边倒去。风吹乱了轩辕的头发。轩辕理了理耳鬓的长发,站起身来。深暗的背景之下,他伟岸的身躯和草木、和这块大地凝为一体,闪电却把他勾勒得异常清晰。白龙马受了惊似的,“嘞嘞”长鸣,蹭了一身绿色的草汁和清香气味,回到轩辕身边。它捯动四蹄,竖直了两只柳叶一样尖削的小耳,摆动着如帚的金鱼尾一样分叉的银尾。等轩辕抓住缰绳,准备上马的时候,它却如山一样稳稳地扎定了四肢。闪电耀亮了半个天空,又是一声“咔啦啦啦啦”更近了一些的雷声。风疾了,凉了,天空也变成了统一的深暗的藏青色。西北的一角,立起倾斜的瀑布一样接通天地的水雾,这水雾迅速立体地向前推进着,淹没了一大片远山和平畴……酝酿了一个下午的暴雨,眼看着就要来到。轩辕想起应该将赤将、高元叫来,商量给黄城中栽树的事、改造屋舍墙壁结构的事;还要和风后商量怎样加强管理、增强各部族之间和平发展的竞争机制和百姓品德教育的事宜等,特别是和嫘妃商量子女教育的事,还有昌意和昌仆的婚事,巴山氏新提出的玄嚣的婚事等等。也是自己考虑不周,未按长幼之序,结果引起兄弟之间的矛盾——这一点应该补救,以体现出为父的公平之心。轩辕飞身上马,白龙马如射出的箭一样向缓坡之下的黄城冲去。
§§第十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