悉诸只带了几个随从,从安邑炎帝之都出发,一路向西,南面是中条山那钢蓝色的、如同一把把石刀石剑相拼而成的东西走向的山脉,银光粼粼的俯伏在中条山麓一眼望不到头的盐池,与它相伴着向西延伸而去。悉诸的牛车,就沿着盐池北岸被秋风卷起了黄尘的土路,摇摇晃晃地、“咯吱咯吱”叫着向羊龙部落赶去,黄尘眯得他眯上了一双深眼窝里窥探的老眼。车向西南,远远地就看到摄政王轩辕黄王那座规模宏大的渤澥黄城了,金黄黄的一大片屋舍的平顶、尖顶和红、黄、蓝、玄、白五色旗帜交织重叠在中条山深暗的背景之下,黄土筑起的斜坡城墙,能看到东门、艮门、北门的城门和缺口与进进出出忙碌着的人们——一派蒸蒸日上的平和景象。悉诸却朝西一指,他的牛车远远地绕过渤澥黄城,悄悄地拐向了黄城西边羊龙部落一片灰白的老聚落。接到通报,羊龙部落酋长强圉一脸殷勤地迎了出来——这也是自从蚩尤侵占河东以后沦为被奴役地位的他不得不练出来的一种赔笑的表情,现在已经习惯成自然了,对情感亲近令他尊敬的人也同样是这一种表情。强圉迎出木架上高悬着羊头骨的寨门来——这里依然是过去那种堑壕环护的老寨子,一个吊桥放过来。一看到悉诸手持白色拂尘,一脸笑纹地站在壕沟对面,强圉就伸出了两只宽而短的手:“帝师驾到,有失远迎,恕罪恕罪!”悉诸也热烈地应道:“酋长客气!早该前来拜访矣!”强圉跨过吊桥的木板,把悉诸拉进了寨子。悉诸的随从赶着牛车小心地从吊桥上驶过来。一种强烈的羊膻气和壕沟里积水沤出的怪味儿迎面冲来。强圉的大屋并不是太大,屋顶的茅草因为年长日久风吹雨淋的缘故,早变成了灰白的色调,草头黑黝黝的,沉重地压在有些变形的木支架上,木栅栏墙上的泥巴斑斑驳驳地带着绿霉的痕迹,多有脱落之处。屋内有一种多年积攒下来的陈腐的气味直往人鼻孔里钻。头顶羊首饰的强圉,把悉诸让在左位,自己在靠西边的羊皮坐垫上屈膝危坐。悉诸一脸优越地将P股蛋舒适地压在脚后跟上,不由抽着脖子,拉长声打了个响响的喷嚏:“啊——啊啊啊——嚏!”他感到鼻子发痒痒的时候,忙将拂尘放在身旁,用双手掩住生理缺陷似的塌塌鼻子和牙齿不全的嘴,但还是有银亮的唾沫星儿飞了出去,两腮和下巴上的灰白胡须也跟着猛烈地颤动了一下。星星点点的清凉水雾带着残留的五谷气味,直扑向强圉的颜面。强圉因为帝师悉诸的驾到处于兴奋之中,左眼角的笑纹正像青筋似的跳个不停,不防悉诸的这一“突然袭击”,一时将一脸笑纹僵了。悉诸自知失礼,忙叫随从将自己的礼品呈上,深眼窝里发黄的鼠目晶亮着笑意,假了炎帝之名说:“炎帝小礼,还望笑纳!”原来是一些五谷的种子和十张不同动物的熟皮。强圉空有一副好身板儿,见了尊者,总是一副奴颜婢膝的可怜相。他又是见礼眼开,就忙点头哈腰地接过礼品,赔着笑:“炎帝之礼,受之有愧!”“哪里哪里,羊龙十二姓之大氏,雄居河东,守盐池宝地,实为帝之良辅也!”悉诸先将强圉夸张地恭维了一番,说得强圉脸上开了花儿,才一语道出此行的真意来。因为前面有交流的基础,他就将对轩辕的敌意毫不掩饰地端了出来:“羊龙与帝利害相关,同遭蚩尤兵祸,又同受轩辕近胁……余今之计,同心协力,共谋出路,还望羊龙鼎力相助矣!”悉诸的话,犹如一把利剑直捅强圉心窝,将他心中压抑的苦闷又一次给搅翻了天。战胜蚩尤后,轩辕虽说仍保持了他羊龙部落酋长的名号,近在咫尺,渤澥黄城中却没有他强圉的位置,倒是把他属下原来根本不出名的风后和力牧给捧上了天,列为文武大臣之首,这种“本末倒置”的做法最让强圉无法接受了——其实,并不是轩辕没在黄城中给他安排位置,只是强圉赌风后、力牧这口气而不肯入住——是的,轩辕东征,救羊龙于水火,的确功不可没!但是功是功,过是过,功过总得分明。羊龙虽说被从蚩尤的铁蹄底下解救了出来,可如今又“受制”于轩辕。因而,轩辕在河东的每一步发展,渤澥黄城蒸蒸日上的景象,对羊龙部落酋长强圉来说,都好像眼中长了刺一样。
孤寂失落的他,强烈地感受到轩辕对他的潜在威胁和自己的穷途末路!他就像一捆油质的干柴火一样,悉诸的火一点,呼地就腾起了火焰——对蚩尤那样骑在他头上拉屎撒尿的强敌,强圉柔软得跟面条一样,这会儿,对曾经救羊龙于水火的轩辕,他却像个七尺男儿的样子了。一股无名火气直冲头顶,左眼角的皱纹和鼓起的太阳穴曲折的青筋一同跳动着:“轩辕先功而后过,当共诛之。只是轩辕如日中天,正处兴盛之时,又有熊、罴、貔、貅、貙、虎六师护卫,天下部落代表尾随,实怕引火烧身矣!”强圉的一腔勇气,又像泄气的皮球一样蔫了下来。悉诸脸上的表情,也由兴奋转为平静和深思。他把发黑的印堂上隆起的眉头难看地蹙成一个结,手拈着灰白的胡须,一字一板地说出他的计策:“帝者,天下共主,号令天下者也;轩辕黄王,摄政之王,不足畏也。虽言其文武之臣众多,然熊、罴、貔、貅、貙、虎散据四处,黄城仅中戊、中己以守。若先取其要害,如此……亦不堪一击也!”他边说,边用食指在地上画着一些难以理解的符号:似乎有圆的、方的符号,有一些什么道儿勾连,有几个关键节点……悉诸画得准确,强圉看得明白,心里好像打开了一扇天窗一样,顿时豁亮了许多!脸上的表情也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由开始的无所作为的慵懒,变得兴奋和激动起来:“帝师之计,上上策也——高!”边说边跷起了一个粗短的大拇指。“呵呵呵……”“哈哈哈……”,两种阴森、疯狂的低音和高调,像绳子一样拧在一起,打了个死结。在像羊圈一样散布开的一大片壕沟相围的羊龙大聚落和被高高的近于方形的土城墙环卫的渤澥黄城靠近中条山麓的开阔高地上,有一条从中条山常年四季哗哗流出的溪流。这就是羊龙部落的生命之水。轩辕听取天老意见,决计在羊龙部落之东筑黄城的时候,除了保障盐路的畅通,也是考虑到取水的方便。黄城建成后,用水量一下子扩大了几倍,一条流水一分为二,百姓、族众的日常用水就显得紧张起来,经常是陶盆、陶罐排起了长队。考虑到两个城寨百姓族众用水的方便,轩辕命应龙带领兵士在高坡处挖出一个大池子,将流水蓄积起来,定时大量供应。这个圆圆的像一面镜子一样映出蓝天白云和风云变幻的大水池,因为地处坡(阪)地,就被轩辕命之为“阪泉”。阪泉因为有源头的活水不断“哗哗”地注入,因而总是绿盈盈、满当当的。每天早晚,到了放水的时候,就是黄城和羊龙聚落百姓、族众最开心的时候。在五彩的朝霞和黄昏夕照中,大家像过节一样盛装而来,男女老少在一起,热热闹闹、欢欢喜喜地打了个盆满罐溢,方才散场。
为了统一管理使用好阪泉,轩辕专门指定当地一户居民住在阪泉旁边,命之为“阪泉氏”。阪泉氏原是羊龙聚落中一个大户,老阪泉氏、老婆、两个儿子、一个小女,儿子又各有媳妇,又有大小孙子三个,一家老少有十人。他们就在阪泉旁边背靠南山搭起了大小不等、相依相靠的三四间茅舍定居下来。老阪泉氏是一个两鬓斑白的近五十岁的背锅子(驼背)老人。一辈子在盐池中劳作,晒得黑里透紫的光亮皮肤,和两鬓硬铮铮的斑白银发形成鲜明的对照。近于方形的额头上,一排排平行细密的、两头向下折弯的皱纹儿。因为长年在阳光下劳作形成的习惯,两只眼睛也眯得如同两道粗粗的皱纹一样,但藏在皱纹中的黑亮的目光,还是那么亲切,慈祥,可敬,可爱。老人家是一家老小中最勤恳、最认真、最负责的一位了。每天早晨,雄鸡叫过三遍,天麻麻亮的时候,他就会翻身从卧铺上爬起,在黑暗中老伴“死鬼,如此之早做甚?”的抱怨和心疼声与“窸窸窣窣”的翻身声中,悄没声息地起来,前去迎接清晨东面灰蒙蒙的银色盐池上第一抹清白色的曙光。等到朝霞染红了东天的时候,盐池就被染成了耀眼的近于血色的紫红。渤澥黄城和羊龙部落的大聚落,就笼罩在这一片紫红的气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