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炎帝答应轩辕前来谈判后,虽说共工与羊龙部落对坚固高大的渤澥黄城,还在进行着隔靴搔痒式的进攻,刑天暂时还没有从阪泉赶过来助战,但是对黄城的包围封锁,确是实实在在的。黄城仍然被围得水泄不通,目的是,即就是攻不下来黄城,也要困死它,渴死它,饿死它……只要消息封锁死了,面对缺水的黄城,他们准备采取持久的战术,比拼耐力,看谁能熬过谁!共工每天派出人员轮番叫阵,极尽诬蔑之能事,可是应龙倒拿得沉稳,除了叫人对骂和坚决反击外,绝对不会冲出城去拼命。“缩头乌龟,胆小若鼠;牛皮烘烘,不敢出城;狐作虎势,徒有虚名;快哉乎快?兔龙自守;玄龙以降,出来受降;蛇蝎心肠,只知窝藏;马行千里,死守一地;猴羊分家,猴龙坐小;鸡不离窝,冬天抱窝……”攻城的兵士,每一次都要扯长了脖子,唱歌似的把除羊龙以外的天下所有大部落都数落一遍。“黄王黄王,自取灭亡!”“小女之养,无胆矣!”“力牧牧人,圈以待之!”“应龙非龙,实一虫也!”“应龙非虫,实废物也!”……高一声低一声的叫骂,直气得应龙咬牙根。他把拳头捏得“咯吧咯吧”响,但是脑子里始终严把着轩辕给定的作战方略。要在过去,依着他的性子,早已经冲出城去一决雌雄了!共工在黄城外忙活着,昼夜轮番地叫骂。阪泉的炎帝营地,更是每一个人都没有闲下来,大家都在为轩辕的到来而做着精心的“安排”。刑天是最忙碌的一个。他的电光头上闪着亮光,一副雄心勃勃、跃跃欲试的兴奋劲儿,脸上所有堆积的肉块儿,都因为发狠和兴奋而调动了起来,一会儿舒展了开来,一会了又憋成了紫红的肉疙瘩。因为主帅红脸祝融的主动后退,刑天倒一时显出能耐来了。他除按照炎帝榆罔的安排,特别训练了一支身材高大、体魄雄伟的干戚仪仗队,专门预备着在轩辕面前摆威武外(他把自己积一生经验总结出来的几个绝杀动作传授给他们,目的并不局限于仪仗摆设),还在炎帝大帐旁,私下埋伏了一队弓箭手和一队刀斧手。这些人员都是经过精心挑选的,人人武艺超群,箭无虚发,刀刀中穴,几乎集中了炎帝和羊龙部落所有身怀绝技的神射手、飞刀手和金斧手……炎帝对轩辕的到来总是惴惴不安。他知道轩辕雄辩,谈词锋利,怎样才能从容应对,不至尴尬?倒让他很是费了一番心思,凌乱的思绪搞得他昨夜里失了眠,一双长凤眼半睁不睁,又耷拉了两三道新增的皱折,显得既疲倦又无神,眼睛红得像受惊的兔子。他张嘴打了一个哈欠,一只粗糙的大手从额头上捋下来,紧巴巴的薄脸皮上的皱纹一时一排排的,又深又多。他一时还不能走出自己似真似幻的梦境:他梦见轩辕和他的帐门一样高,长了一个和其高大身躯极不相称的小小的、纯白的阴森森的正方形的头。人报:“轩辕来也!”由帐门口一道雪白的亮光,轩辕就随着一阵掀人颜面的冷风直扑过来,和他融为一体……他“呀”的一声,惊出了一身冷汗。醒来时,眼前一片漆黑。塘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熄灭了,屋内透着阴森森的冷气。他伸手向旁边胡乱摸去。
炎帝是被风一样的轩辕逼身的梦魇笼罩着来到大帐的。一个早上过去了,他还在梦中徘徊着——他好像看到了一条盘绕在青云间的路。他走上去的时候,却一脚踏空……他又好像被一个什么高人引领上一个空中平台。当他终于翻身进去的时候,发现他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像一个大篮子似的悬在空中,篮子是暗青色的,天空也是暗青色的,周围黑魆魆没有一个人,形单影只、孤家寡人,甚至有点儿恐怖……悉诸最担心的是天老的到来。人常说做贼心虚,他正是属于这一类症状。为此,他挖空心思为自己找了很多辩解的理由。他想象着面对天老那一张令人厌恶的老脸时,他应该怎样地扎势和做派,显出自己“真正帝师”的身份地位和价值来。截至目前,他还不为自己挑起这场阪泉之争而后悔……他打了一个带着五谷腐败臭味的嗝儿,因为他的胃就几乎没好过,胃疼和消化不良是他的顽疾,因而搞得他总是扯了个长脖子像个吊死鬼似的。他正摇晃着脑袋暗自高兴,为自己能“呼风唤雨”的能耐而扬扬自得,一双裹着皮窝窝的瘦脚,正踩着棉花似的飘在云头上,不知天高地厚呢!悉诸正在得意的时候,共工派来的信使报告:“轩辕信使,二人回一。愿闻何故!”悉诸一下子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莫非是另有企图?问题一下子变得复杂棘手起来……他感到了一种冷森森的扑面而来的威胁:“若果轩辕借此调兵,阪泉危矣!”一种不祥的无力回天的痛苦像虫子一样啃咬着他,蚕食着他的心。“干脆,当机立断,咔嚓,结果轩辕!”刑天说得干净利落。说话的同时,他顺手做了一个让人一看就懂的刀切脖子的动作。风云突变。干旱了一冬的渤澥地区,西北方向却涌起了一团团棉花套子一样、白云骨朵中间含着乌黑的厚重云层。这些云堆积着,随着刚劲冷凛的、夹杂着苦涩的咸盐和干燥的尘土味儿的西北风,像不规则形状的充气气球一样在西北天空膨胀、变形着,像闲逛似的慢慢遮暗了半个天空。一身清白的午后的冬阳,被从容而来的乌云包围了,淹没了,像圆的氢气球一样飘浮在乌青的海洋里……乌云一把一把地向它脸上抹着黑,却有那么一瞬间,阳光从乌云缝隙中射出万道金色光芒……被金色的阳光勾了个边儿的轩辕、风后、力牧一行十多人,由于都骑着马,速度极快,像一支闪着亮光的剑,直插向阪泉。风后的黑色走马一身油光,快而平稳,被马师皇叫作“玄游”;而力牧胯下的这匹火红战马,正像火塘里燃烧中的木炭,就被命作“火炭”。玄游和火炭都是青口的儿马,中间一马当先的是轩辕老当益壮的白龙马。乌云终于吞没了太阳。天地间一片昏暗,阪泉在中条山西坡的高处颤抖着。开阔的阪泉之野笼罩在寒气和嚣起的尘雾之中。它们同样抖动着丰腴的身躯,好像要挣脱什么似的。寒风像刀一样“呼呼”地直冲颜面,轩辕不由皱起眉头,微眯了眼影很重的剑一样的目光,直挺着冷得发酸发红的高鼻梁,脸色红中泛青,一脸冷峻和刚毅,哈气给浓眉染上了一层冰凉的霜色,深勾的嘴角线和开阔的脸颊上深深的酒窝,有一种成竹在胸的自信和坚毅。风后脸色苍白,奔儿头下的瘦长脸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力牧肤色铁青,就像是一尊青铜铸就的雕像,只是他不断地咬着牙根,瞪着眼,让人知道他是正燃烧着一腔烈火的英雄。轩辕一边疾驰,一边注意观察着炎帝和羊龙部落的兵士的变化。他们先是自然地让出一条道,手持青铜、石、木兵器呆看着,形成一个夹道的、随着道路而曲折变形的人之长廊。冲出这个长廊后,就是自然的山势坡形。在一个凹下去的弯道处,正遇上急急地从绛地的龙马场赶回来复命的唏祖——黄城数万人的生命重要,轩辕来不及等唏祖回来,就先行前往阪泉而来。听说轩辕一行要上阪泉去,他决定随从。
唏祖骑了一匹银青色的灰马,插在轩辕和风后、力牧之间,向轩辕汇报着密书的传递情况,战马就都缓下了步子。离阪泉还有一道山坡的时候,漫山遍野的,又都布满了兵士,就像开了一山坡的山丹丹花。他们都手持着兵器,矛头向前,张弓以待,壁垒森严。正在向前冲的轩辕勒住白龙马,白龙马腾起前身,悬空刨着蹄子,一声山鸣谷应的、像进军号一样嘹亮的“嘞儿嘞儿”长嘶。身后的兵士立即都举矛张弓。力牧正欲举起他手中的大斧,被轩辕按了下来。轩辕和风后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大声对大家说:“收兵勿张!炎帝礼仪之师,岂打上门客乎?”大家虽然将手中的兵器放了下来,但还是紧握在手,随时准备反击。大家都绷紧了弦,一副视死如归的凛然架势。等轩辕一行缓缓靠近的时候,炎帝和羊龙的兵士,也就自然地让出一条路来,但是依然张着弓,挺着矛,一片杀气腾腾的森然景象,随时都可能致轩辕一行于死地。等轩辕一行终于穿过刑天训练出来的干戚队架起的“斧门”,轩辕、风后、力牧、唏祖与持礼品的侍从在响亮的“摄政之王到!”的传信声中走进炎帝的大帐的时候(其余的兵士与炎帝的卫兵同守在大帐门口),大家倒生出一种“安全感”来——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是最安全之处。轩辕不知唏祖未回的信息已经传到炎帝大帐,正欲献上玉帛修好——几万人的生命正焦渴地等待着清流!不等轩辕张口,炎帝榆罔就从他颤抖的灰白胡子后面,喷出来一句冷冰冰的、故作强势的声讨来:“轩辕罪莫大焉!绝羊龙之水,又密调兵马!”他并没有称轩辕作“摄政之王”,也没有给轩辕一行让座,而是四平八稳地坐在正中。左右分别是帝师悉诸和祝融、刑天、共工、强圉等。轩辕想在这里看到老阪泉氏,但是,里外的人中都没有老阪泉氏那样的背锅子身影……炎帝榆罔拖了长声之后,才接着道:“轩辕且释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