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辕手叉着腰,瞪着发红的眼睛,胸中燃烧着仇恨的烈熖,痛心地看着这样的场面——炎帝这一场水攻,黄城内数万百姓,只带出来四五千人。他的五个亲人:母亲附宝,小妹碎女,妻子女希,女嫔盐女也留在城中。已经瘦弱得奄奄一息的母亲附宝,坚决不离开她的宫室。女希和碎女、盐女守护在她身旁,也不离去……万分危急中的轩辕,已经顾不及自己家人了!
这时候,嫘妃、素女、采女、少女和一群孩子,偎依在轩辕身边。其中有嫘妃生的昌意、浑沌,玄女生的禺猇,采女生的巳,盐女生的酉,少女生的箴。素女怀里搂着高、低、胖、瘦不等的三个孩子,少女面前靠着箴。昌意蹲着,双手搂着头发奓着的浑沌,一脸惊恐地站在嫘妃身边。玄嚣因为和亲,去了鼠部落联盟的巴山氏。天老的蜡黄老脸成了一张黄表纸,多年来,第一次见他顿足跺脚,唉声叹气,深愧自己枉为人师,对此次水攻没有预见。后土为丢失自己的数万兵马而痛心疾首——他把大家带了出来,却给带进了水渊……赤松子、俞跗和雷公,并没有后悔自己的选择。俞跗和雷公找到了歧伯,他们提前商量起救治落水人的办法来。吴权用右手捋着那几根稀疏的白山羊胡子,在思谋着下一步和炎帝的对策。一向比较“冷血”的他,依然如故。文武百官和十二大部落的代表基本上都带了出来。只有羊龙部落的代表协洽羞于和大家再在一起,强词自己水性好,硬留在了城内。马师皇在高台(以后叫作“轩辕台”)的一角安置好战马,风后、力牧按方位,为各位大臣和部落代表安排好了位置。轩辕台和炎帝所在的阪泉台地遥遥相望。炎帝那边,大半个山坡,都是黑压压或灰白的人群,大大小小、星罗棋布的军帐与炎帝、刑天、共工、羊龙等图腾旗帜。欢呼的声音早已经在那边停下来了。这时候,到处升起了一缕缕天蓝色的造饭的炊烟。轩辕台上,由于撤出匆忙,并没有能带出更多的军帐。带出的不多几顶军帐,正在支架过程中,大家全都冻在寒冷的雪地之上。有人开始清理积雪,雪雾飞扬。有人开始生起篝火,有人开始支起或挂上陶鼎、陶罐,用手掬来雪块,化雪为水……虽然有失去父母的孩子、失去亲人的女人抑制不住的饮泣声,但是,总体上,是一种笼罩于沉默、悲壮气氛中的有序忙碌。不时有战马“嘞儿嘞儿”的哀鸣和响亮的“突儿突儿”的喷鼻声响起。天空中血色的霞光与乌云的块系交织在一起,形成强烈的色调反差。太阳隐在云层后面,把它的五彩霞光铺上云层,再折射向雾茫茫、看不到尽头的河东大地。中条山的山脊和丛林,都裹着一层厚厚的白色棉衣,进入了冬眠。能看到东北方向有头无尾的盐湖的硕大无比的头和被黄水污染成血色的结冰的湖面……大家的心并没有因为水淹了黄城而一蹶不振,而是都憋了一股劲在心头!
炎帝走出军帐,站在阪泉台地上,眼看着掘开的阪泉,像脱缰的野马,呼啸着冲下山坡。让他惊愕的是,轩辕的人竟撤出了黄城,像一条长龙向对面的高台上冲去。他后悔的是,为啥自己没有事先前去占领了那个高地?现在一切皆成枉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轩辕的战马群,扬起一片雪雾,冲上高地;黄城的人,不顾死活地扑向那个高地。虽然最后冲出城来的人并不是太多,但这已经成为炎帝心头的一个沉重的块垒,他好像吞下了一块铜金一样,有一种揪心的下坠感。在周围一片欢呼声中,炎帝的心理感受是复杂的,一种有愧于天下百姓的羞耻使他本来就挂着两朵红云的老脸,更加红得发紫。一脸皱缩在一起的深深的刀刻一般的皱纹,头上的白发和随风拂动的白须,好像在一夜之间就变得银亮,全然都白了……无奈的选择,无奈的结果,把他的心撕扯得像独立于田头、挂在风中吓唬麻雀的草人的麻絮黄衫。悉诸和刑天,正为自己的计谋得逞而兴奋,撤出黄城的战马和人群,却像一把盐撒向了他们的伤口……欲调兵前去阻拦,已经无能为力——这股野狼一样疯狂扑向人群的黄水巨澜,把人们的心全给揪住了——欢乐、惊叫与揪心的忧愁并存。共工为眼睁睁地看着一个造福人们的水利工程被毁于一旦而痛心。自从来到阪泉,他就为这一巨大工程的巧妙的布局而动心思,因为他不光是一个大将,更是一个人所共知的水利专家。共工的特长的就是善于挖渠引水造福族众。这里,最痛心的就是祝融了。
他为自己孤掌难鸣、无力回天而心痛,但他对炎帝的忠诚却始终不减。他也理解炎帝榆罔的难处,罪魁祸首,非悉诸、刑天、强圉莫属也!祝融愈是这么想,心理上和悉诸之流的隔阂就愈深。他靠近炎帝,站在阪泉高台上,自然而然与悉诸等拉开了距离。等水势一缓下来,除过留下足够的警戒力量,由力牧坐镇轩辕台,从黄城中撤出的人,都在应龙的带领下,抢着扑向水浸中的黄城。有人扶着独木,有人干脆就直接跳进冰冷刺骨的黄水冰茬中,有人一进水就抽筋,又被救起……人们冒着刺骨的严寒,下水去救困在还没有泡塌的屋顶和城墙上的人,最急的是困在屋顶上的人!大家眼看着多少人因为屋顶垮塌而葬身于黄水之中啊……被救出的人,身上挂着黄水冰茬儿、滴流着黄泥水,上下牙根“咯咯”地打架,全身像筛糠一样战栗着,软塌塌的被扶着,拖着腿和一道湿痕,立即就被送到温暖的篝火旁去烘烤;燃烧着油松和杂木的篝火,“噼噼啪啪”地蹦着火星儿,熊熊的火舌舔着天空,蓝白的烟和颤动的热气,在不定的风力作用下,随时改变着它扑出的方向。蓝烟和热气“呼”地扑过来的时候,人们不得不手捂了被熏得酸疼流出眼泪的眼睛,向侧后躲开。深绿色的湿木,“吱吱”地泛着白沫、冒着白色气泡儿和浓烟,还是被烧着了。篝火旁的雪地被烤化了一大片,除了紧靠火边的地方干了,其它地方的褚红色湿地和一骨朵一骨朵的白草根,要么蒸发着水汽,要么还浸在汪汪的雪水之中……从黄城中捞出的尸体,都摆在轩辕台下的斜坡上,陆陆续续,这里横七竖八地就摆满了遇难者的尸体。轩辕的母亲附宝和妻子女希、妹子碎女、嫔女盐女的尸体,也被捞了上来……人人都被冰冷的黄水浸泡得鼓胀成灰白色、僵硬着,面目全非,难以辨认。身体几乎全裸着,身上随便盖着一些麻片、兽皮、松柏枝叶和发黑发白的蒿草。车轮、车架、鼓、木勺、木椽……所有捞出来的生活用品,都纷乱地堆放在一起,黄泥水蚕食着被踩硬了的污浊雪地。
歧伯和他的助手们与俞跗、雷公,在尽其所能地抢救着那些头朝下倒放在雪地上、口中流出黄水、奄奄一息的人们。嫘妃带着女人们,把能用来取暖的东西,给他们盖上或裹上……轩辕在其中走着,不忍心细看,只让隶首和他还活着的几个学生记着数。轩辕披散了头发。他的心像刀绞一样难受,他眼影浓重的大眼,在隆起的眉弓下,明显地有一些鼓出了,眼中挂满了红红的血丝。他有形的鼻翼翕动着,喷出一团团白气。他的坚硬的牙齿磨得“咯咯”响,嘴唇咬出了血,开阔的脸上嘴角线勾得更深,两个深深的酒窝吸了进去,颧骨、眉弓和腮帮就显了出来——轩辕黄王的眼中冒着火,胸中燃烧着熊熊的复仇的烈熖:他,人明显地瘦了一圈儿,却显得更加铮铮铁骨,更加坚强有力了。看轩辕从黄城中撤出的数千人马,大部分都投入了救人救物,悉诸觉得这是一个绝好的彻底灭掉轩辕、以绝后患的时机!他今天早上胃口大开,好像多年困扰他的肠胃老毛病全好了,一口气吃了三陶钵干饭……直吃得口里泛着臭气,抽筋似的打着饱嗝儿。由于早晨他过度兴奋,少披了件羊皮,受了寒气,这会儿正头脑涨疼,像要爆炸了似的,他也想不通,他为什么就吃了那么多!悉诸腆着个沉甸甸的难受鼓胀的肚皮,头重脚轻地向炎帝大帐走去。却看见炎帝榆罔唉声叹气,歪斜着蜷在高高的中央坐垫上,一脸深深的痛苦和忧愁的皱纹。一开始,悉诸还以为他刚从外面走进来,不适应大帐内的阴暗,一时看花了眼。他屈起右手的食指,在昏花的老眼前擦了几下,还是看到了炎帝榆罔一双忧虑的长凤眼的眼缝中挣出的亮光。悉诸虽说是炎帝之师,但他平时还是很会看炎帝眼色说话的。炎帝是个感性很强的性情中人,在他不高兴的时候,和他说的话,基本上全都会被他给否决掉。因此,就像目的不纯的人找领导批条子一样,悉诸这会儿也是尽量拣好听的话和炎帝说。他一时咽下了吐到嘴边的话——让它暂且在胃中再发酵发酵吧!而是尽可能亲近关切地问话,一脸绷紧的难受皱纹。寒暄过进食情况后,就问:“水战大捷,帝忧者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