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天咧着大嘴,哈哈大笑:“轩辕用兵,不过如此——远来之兵,一无天时,二无地利,乃乌合之众;一少水源,二少粮草,宜速战取胜矣!”刑天一笑不尽意,接着再笑道:“阪泉水道,南行之路,轩辕当力取之,四面合围也……”
刑天野鸡呱蛋似的笑声,被祝融洪亮的声音给打断了:“轩辕不可小觑。其按兵不动,养兵之道也;其大搞仪式,凝聚人心也!”共工觉得祝融的声音炸耳,听不下去了:“大敌当前,岂可长敌志气,灭己威风?”悉诸因为受寒发热和腹胀,也因为炎帝未接受他的建议而闷闷不乐。他头脑涨疼,拖着沉重的、像灌满了水银一样胀痛麻木的双腿,向自己的军帐走去,两只脚踏在地上,就像踩在海绵垫子上一样软软的。看他像丢了魂似的东倒西歪的样子,强圉赶紧上前扶住。他与其说是关注悉诸的身体,倒不如说是担忧自己的命运……悉诸歪倒在卧榻上,盖着几层兽皮,身上还在发烧、打着寒战,全身每一个关节,都疼得像用骨针扎一样,动弹不得……悉诸的头胀得跟斗一样大,心仪全失地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告诉侍候在身旁的强圉:“大势已去矣……”他又抬起沉重的手臂,朝一个灰白的鼓囊囊的羊皮囊指着:“断……断肠草。”多年的老寒腿,悉诸总是备着一些断肠草,每次骨节酸痛时,都要将断肠草煎了水来洗,今天适遇感冒,症状就更显突出,难耐之时,他就想起了自己的断肠草。强圉取出断肠草来,叫侍从的兵士去煎,准备给悉诸洗,自己就先回去了。等士兵把药汁煎好了端上来,悉诸却让他放下,扬着颤巍巍的瘦手:“去也,去也!”黑脸士兵只好走出军帐。士兵一出军帐,悉诸就忽然坐起,非常快捷地端起盛满了断肠草水的红陶盆,不顾苦辣,“咳咳”地呛着,嘴角向外溢流着,发疯似的仰面大喝起来。他眼珠子鼓得像要蹦起来似的,瘦脸上一脸扭曲变形的痛苦皱纹。他悉诸胃口很大,却吞了生食……到这会儿,才算是彻底地“大彻大悟”了。这时候的他,脑子倒变得非常地简单起来,一门心思只想着:尽快解脱这让人难受的皮囊;尽快从这难以收拾的残局中解脱……由于悉诸再没有呼唤,老实的兵士就一直站在帐外。悉诸平时够烦人的了,这个长那个短的,挑剔得很。常常挨训的兵士,难得有这么清静的时候……直到太阳偏西,明丽的晚霞抹上黄澄澄的西天的时候,他才想起,总得要问一下:“帝师饭否?”侍从兵士一进到帐内,登时傻了眼,黑脸一下子变得比白桦树皮都要白:
悉诸歪着头,半趴在卧铺上,一手抠在喉头(脖子上满是发白的透出血色的抓痕),一手压在腹部,都已经僵硬定型了。口边挂着白沫曲折的云状干痕,瞳孔早已经散大,因为下颚脱落,清清的涎水,已经在下巴和铺上结了发亮的薄冰……兵士的头发稍都奓起来了,他惊呼着跑出军帐,拐向右,向炎帝的大帐跑去:“帝师殁了!帝师殁了!”大家闻讯,都跑了过来。炎帝榆罔,拄着长长的一身筋疙瘩的拐杖,一边急急地扑向悉诸的军帐,一边向祝融吩咐:“速将雷公根(积雪草),拌了茶油灌服!”他报最后一线希望,救救帝师。冬日的太阳,没精打采地在天空巡行,白刺刺的圆脸上,发出冷冽冽的光。却在这黄昏的时候,一时羞红了脸,红得像一块宝石,或者像圆圆的蛋黄儿一样。它的周围,深暗的中条山山梁的黑色剪影上面,是浅浅的浪漫的玫瑰红色。被落日染上血红色边儿的一缕缕云絮,热烈的色彩层次丰富,就像一层层浪,一直从西天向东延伸了近半个天空,才逐渐地过渡为灰白色。东天上是蓝靛一样的冷色调,天空中隐隐约约的,有星光闪烁……紧跟着退去的日光前进的,是夜晚最先派来的灰暗色调。料峭的晚风随着夜的脚步一同从西北刮来,进一步加剧了冬夜的寒冷。
“呼呼”的风,卷起冻硬的雪层表面的白色粉粒,搅起一片白雾,眯得人闭上眼睛,打在脸上像沙石一样疼。不幸卷入脖子,冷冰冰的,不等你腾它出来,就已经化作冷水,搞得人透心凉。夜深了,周围黑黢黢的一片,所有的景物都隐入了夜色之中。在统一的号令下,轩辕的各路援军,“噌噌”地踏破积雪的硬壳,“咯吱咯吱”响着,深一脚浅一脚、东倒西歪地向阪泉挺进,不时有人被滑个马爬子或者跌个仰躺子,也有一脚滑偏侧倒的和跌个尻子墩的,但是大家都尽量压低了声响,连牵在手中的战马和战车,都被裹了蹄子和车轮。从不同方向围过来的黑压压的人群,有的顶着西北风艰难地向西推进,有的则被强劲的风力从背后推着向东小跑,与从北面围过来的一起,形成三面合围之势。大家都把图腾旗卷了起来,偃旗息鼓,猫着腰,神不知鬼不觉地向炎帝和羊龙部落的兵帐靠近着,靠近着……炎帝守夜的兵士烤着篝火,懒洋洋地来回踱着步子,在明处的人看不到暗处的活动,就被从黑暗中射来的冷箭给射倒,或者被突然跳起的人影捂了嘴,紧接着就是一把青铜小刀“扑”的一声从后心刺入,人就像面条一样软软地溜下去,被拉向了一边。前面一得手,后面就腾起了火把,一片火光映红了半个夜空。前面的士兵闪开一条路,后面的战车、战马就突向前去,士兵随后跟进,战马“嘞儿嘞儿”的嘶鸣声、战车的颠簸声和像决堤一样突起的士兵冲锋时的“噢噢——”声搅在一起,形成巨大的声浪。强烈的复仇心,把战士们的眼睛都熬红了,他们一个个奋勇争先、如狼似虎地扑向炎帝和羊龙的营帐。帝师悉诸的服毒自尽,给本来心理压力就不小的炎帝,又加大了一层压力。为了稳定军心,炎帝没有借此造势,而是让人在阪泉南侧的梢林中挖了一个墓坑,匆匆地掩埋了悉诸的尸体。夕阳的余晖,将梢林的顶部都染得腥红了,而蒙了面、裹了一层兽皮、又被巫师撒上红色褚石粉的悉诸的尸体和在深暗的林荫中操作的人们的剪影,只能隐约地看到……今天黄昏的火烧云,一直烧红了半边天,像炉火里烧红的铜块一样烙疼了炎帝的心。他挥手让所有的人都走开,就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才捶胸顿足,放声发出了老年男人特有的粗犷而沙哑的狼似的长号:“悉诸吾师,其去何匆?其去何匆……”天色很快就昏暗下来,夜色由灰到黒,就像蚕食一样快。炎帝也没叫人给火塘添火,也不让人点亮火把,就一个人待在黑暗中喘息,星光中隐约可见他喘息出的蓝白的热气和蒙了一层泪光的眼睛。一场歇斯底里的发泄之后,在心里扭成结的委曲与苦涩发散了,炎帝榆罔感到眼泡儿发胀,内心里却舒服了许多……这时候寒气袭人,他就想在寒气中清醒清醒头脑,理一理自己的思路,却不由自主地将光面的皮外套裹了裹。寒气还是从各种空隙里向身上钻,心底里也发起寒来,他感觉自己不是裹在皮衣里,而是蹲在一个冰窖里,他感到皮衣里好像都结了冰茬儿似的!“光阴不再,岁不饶人!”炎帝榆罔昏沉的头脑清醒了些许,却不敢在冬夜的彻骨严寒中再坚持,就自叹一声,叫道:“来人也,添了塘火!点上火把!”大帐内顿时红彤彤的,热气将寒流逼走了许多。他也不回后帐,就一个人举起粗糙的大手,在塘火边烤着,烤着,头脑中又蒙上了一层灰雾……“大事不好!大事不好!”夜半时分,刑天大呼小叫地跑了进来。
用拳头支着脑门打盹儿的炎帝被忽然惊醒,一时搞不清现在的时辰……他摇了摇脑袋,一头银白的、映了跳动的火光的长发随之摆动,搅起一阵微凉的风。意识一清醒过来,他立即问一脸惊恐的刑天:“何事也,若此惊慌?”“轩辕夜袭,三面共进!”“待吾前去查看——”炎帝榆罔这会儿倒显得镇静了许多。他将身上的皮外衣向紧裹了裹,随便拉起一根皮条结扎紧了,才尽量挺起胸膛,跨大步向外走去。早有手执火把的侍卫前面引路,炎帝在刑天的陪伴下,来到视野开阔、可以俯视整个阪泉之野的台地的边缘,就看到东、北、西三面远远的明灭的火光和隐约的、几乎远得听不到的喊杀声。炎帝榆罔转动着他的田字型方脸,四下里看了看,就用手按住被冬夜的寒风拂动的银白长须,眯缝起他的布上了皱纹的长凤眼,分析道:“不必惊慌,吾居地利也。数万人众,量他轩辕,一时亦难攻下……”炎帝用另一只手指点着:“东西两面,依壕以拒,再挖备壕,多设防线;北面,集中用兵,务必力拒。且待天亮,吾自有法。”“喏——”刑天领命,拉上匆匆赶来的共工,两人做了分工,就各分东西奔往一线。祝融举着火把,跳动着一脸红光赶来。炎帝如此这般给他说了,祝融不住地点头,然后就举起火把、挺着胸膛,急急地前去排兵布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