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家姐妹

第十一章

　　就在靳致水去西安住院治疗的当天下午，根据省上统一安排，县上让各部委各乡镇调查统计地震损失。当县教育局问到靳致水这个学校时，中心小学校长说：“其他几个小学都问过了，没有发现什么情况，只有靳致水那里山高路远，还没有联系上，一旦联系上，马上给局里汇报。”放下电话，就给致水家拨电话，因为锣鼓唢呐呜哩哇啦，男女孝子哭哭啼啼，根本听不见电话响。他看没人接电话，只有给村上打。村支书回答得很干脆：“我们这里只是摇晃了几下，没有发现有啥损失！”尽管他们也知道秋月产后大出血一命呜呼，也知道靳致水受了伤。因为这里远离汶川震中千里之遥，谁也没有意识到自己这穷乡僻壤，能和地震灾区联系在一起。加上大家忙着秋月的后事，村上也不知道靳致水怎么受的伤，更不知道伤情怎么样，还以为是听说老婆要生孩子急得跑崴了脚。所以村上孩子没有上学，多数人以为靳致水忙着老婆丧事，临时给学生放了几天假。直到办完秋月的后事，孩子们仍然没有上学时，村支书才从靳宙山那里了解到真实情况。

　　村支书说：“我原来还以为他媳妇大出血在先，现在看来由于致水没有及时回来，媳妇才出的事。”靳宙山说：“你想嘛，叫人的乖娃，一看致水塌伤了，只顾和学生救致水了，就没时间再喊其他人。等我妈再找人寻我时，我还在山上砍柴呢，等我回来，人已经咽了气。”村支书说：“那咋不知道喊其他人？”靳宙山说：“咱这里不象川原地区，大家都住在一块，象羊拉屎一样，漫山遍野撒的到处都是，要翻山越岭不说，还急忙找不见人，就是找见人，也是老的老小的小，根本送不到县医院。”村支书说：“这些情况我知道，强壮劳力都到外地打工了，有啥办法？我听说你家过事那一天，要不是你几个本家婆娘媳妇上手，差一点把你兄弟媳妇送不到山上！”靳宙山说：“说实话，上阵要的父子兵，打虎要的亲弟兄，要不是人家娘家那几个姊妹能扑下身子，舍得力气，还真能把我兄弟媳妇搁到半路上！”

　　村支书说：“说实话，没问你以前，确实把事没当事，这一问，事情反倒搁不下了。咱这里不但地震伤了人，而且还是舍己救人受的伤，不然，那个学生娃早没命了！我现在要问的是，这些情况是不是事实？”靳宙山说：“要是有半句假话，把我头割了当尿壶！”村支书说：“尽管是这样，还得组织落实，上一次，村上不了解情况，没有把真实情况反映上去，已经把事情耽搁得不象啥了。这一次，再不认真对待，弄不好会受处分的！是这样，你，还有那天叫致水的乖娃，明天一大早往破庙里走，我让村上通知所有学生，村上干部全部参加，实地把那天的过程走上一遍，到时候该记录的记录，该画图的画图，该拍照的拍照，把事情弄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再给中心小学和乡上汇报！”

　　第二天，村干部最先来到学校。

　　小学座落在一个面积不大的山头平台上，平台多大，学校多大。建在平台边沿年久失修的围墙，顺着山势的忽里忽外时起时伏。正面破烂不堪的三间大殿依山而建，是学校的唯一建筑。大殿名义上叫大殿，实际上只是三小间普通大房，中间的大间口是教室，两边的小间口，一间是厨房兼库房，一间是办公室兼睡房。年久失修，窟窿眼睛，很难遮风挡雨。大殿前边有几十平方米的空地，空地中间，有个简易的篮球板，篮球板旁边立了根旗杆，这就是学校的户外活动场所。整个学校有两个鲜明特点，一个是破落陈旧，破院，破房，破墙，破门，叫它破庙再准确不过。另一个是树木茂盛古木参天。远远看去，地处半山坡的古庙掩映在郁郁葱葱的绿色之中，别有一番诗情画意。当地山民讽刺说，远看象座古迹名胜，近看象个破落大户，走进门一看实实在在是个废弃仓库。

　　校门已经破旧的松松垮垮，一进门村干部傻了眼，原来那个照壁平躺在地上，有一半因救靳致水刨得七零八落。围墙被震成了真正的残垣断壁。三间大殿，严重倾斜，岌岌可危。

　　村支书说：“这么重的灾情，咱们竟然一无所知，你们说是不是失职？”村长说：“你这个说法不合适，学校就不属于村上管嘛，这次介入完全是驴支马差，根本就不存在责任问题！”村支书说：“不支差啥话不说，既然答应给人家支差，就应当切实负起责任来！还不要说现在这非常时期，抗震救灾责无旁贷！”村长说：“我不知道啥吗，只不过是顺嘴这么一说，你就认起真了！”村支书说：“不是我认真，我是觉着，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咱连一点风声都不知道，你看消息闭塞不闭塞？”村长说：“这有什么奇怪的，这方大圆几十里都好好的，谁能想到唯独学校出了问题？”村会计说：“可能学校所在的这个山头，跟四川山脉连在一起，不然，学校怎么会出问题呢！”村支书说：“已经弄下这事了，啥话不说了，还按原来的分工，各司其职吧。”

　　他们正说着，靳宙山和乖娃进了学校。别看乖娃名字里有娃字，其实年龄已经五十出头了。看见村干部，乖娃没等村领导问，就指着照壁说：“这事没我一点责任，那天，我确实是好心给人跑腿来了，谁知道却遇上这麻烦事情。当时我刚走到校门跟前，就觉得身子晃了一下，因为急着找致水，谁能想到是地震嘛。结果，前脚刚踏进门，就看见致水失火似的，把一个走在照壁前面的学生推出老远，还没有弄清咋回事，我觉着身子又晃了一下，眼睁睁看着照壁把致水压在下边。我赶紧就去刨致水，被致水推出的那个学生，哭着大声喊大殿前边的学生：靳老师被照壁塌了，赶快来救靳老师呀！其实有几个看见靳致水救人的学生，已经很快围过来。这几个学生一呼喊，没看见的学生也围了过来。我们七手八脚，没用多长时间，就把致水刨出来。我一看他腿上有血印，但出血不多。问能不能站起来？致水试了试，双腿纹丝不动，就说，腿可能被塌肿了，把我送到诊所吧，打打吊针就好了。这个时候，还有余震发生，我怕学生们出啥问题，就让他们不要动，我跑进教室搬了个长条课桌，实际上是过去敬神的供桌，和同学们抬着致水就往诊所跑。诊所说，他们看头疼脑热可以，象这么严重的塌伤，最好往县医院送。致水说，不用送县医院，我没有多大的病，现在感觉不来一点啥，你给我打打消炎针，肿消下去就好了。诊所说，那就打打吊针观察观察再说。这就是我经过的一切，要有一句假话，我不是人生父母养！”

　　村支书说：“你说你的嘛，是不是事实，我们还要调查呢。等一会儿给你几张纸，把你刚才说的写到纸上就行了。”乖娃说：“照这么说，就没我的事了？”村支书故意黑着脸说：“咋能没你的事呢？”支书这一说，吓得乖娃筛糠一般：“我已经把啥情况都说清楚了，还有我的啥事情呢？”支书很快换了笑脸说：“还没表扬你呢！”乖娃这才笑着说：“象我们这些黑斑头，只要领导不寻我们的事就谢天谢地了，谁还敢让领导表扬！”村支书说：“你当时这个行动，就和解放军战士在四川救地震伤员一样，是英雄行为！”乖娃头摇得拨楞拨楞，说：“我就知道你给我戴二尺五呢，咱这事咋能和人家解放军比！”村支书说：“比是没法比，但性质是一样的！所以我代表村支部和村委会，对你这种见义勇为的行为，提出表扬，表示感谢！”

　　这个时候，门外唧唧喳喳来了好多人。等这些人走进门，原来是学生和家长们到了，能看得出，那几个留守大嫂也夹杂在其中。村支书说村会计：“让你通知学生来就行了，可通知家长干什么？”村会计说：“谁通知家长了，人家自己要来我有啥办法？”致水救出的那个学生家长说：“支书，你不要怪会计，是我们自己要来的！情况是这样的，你们通知学生今天来，我们还以为致水老师回来了，就想来看看究竟，一是看伤情好了没有，二是想当面把恩人谢一下。你问问大家是不是这意思？”很快，学生和家长堆里“是！”“是！”“是！”的声音响成一片。

　　忽然有个家长问：“靳老师人呢，赶快让我们见见吧！”于是学生和家长们都喊着要见靳致水。村支书说：“不要吵了，致水老师被亲戚拉到西安看病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们今天叫学生来，是为了调查那天的情况。你们家长要忙就先回去，我们调查完就让学生回家。”那个学生家长又说：“这事情有调查的啥呢，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情！一样是舍己救人，人家四川甘肃都表扬的不象啥了，咱们还在这里调查来调查去的，是不是怀疑这事情有啥不真实的地方！”学生和家长们又是一阵议论纷纷。村支书又解释说：“没有谁说这事情不真实嘛，就是为了尽快让上级宣传表扬，我们才来现场详细调查，不把来龙去脉搞清楚，怎么给上级汇报？”村支书这一说，学生和家长们再没吭声。

　　村支书突然黑着脸说：“如果你们家长愿意看，就统统往院子东边站，要是不愿意看，回家该弄啥弄啥去，别在这里耽搁事！”家长们看支书脸色不好看，乖乖往院子东边汇聚。村支书看见家长们到了位，便大声说：“会计，你看看学生们到齐了没有？”会计查了查说：“二十三个，一个不多，一个不少！”村支书这才发话：“各位同学注意，当时你们靳老师出事的时候，你们站在什么位置，现在还站在什么位置！”很快，二十二个学生按地震前的位置站在大殿前，一个学生径直往教室走。村支书赶快说：“会计，赶快把那个学生挡住，教室快要塌了，不敢让进去！”那学生说：“我当时就是在教室里还没出来吗？”会计说：“你咋这么呆板的，你就当这里是教室，行不行？”这时，村支书先问那二十二个学生：“你们当时都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些什么，实事求是，有多少说多少！”学生们七嘴八舌，各说各的。大概意思是，那天中午他们刚午休起来，准备上体育课，刚刚集中在院子，大地摇晃起来。靳老师大声喊，大家不要慌，有可能地震了，赶快朝院子中间集中！就在这时候，教室里跑出来个学生径直朝学校门口狂奔，靳老师发现紧追慢追，追到照壁中间，大地又摇晃了两下，靳老师一把就将这个同学推出去老远，就在同一时间内，照壁就将靳老师压在下边。刚好乖娃伯进了门，我们一块把老师刨出来，抬着去打吊针了。

　　村支书又问站在大殿前边那个同学：“你当时看见了些什么，听见了些什么？”那同学边比划边说：“我当时趴在课桌上午睡才起来，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正在教室里发愣。听到老师在外边呼喊地震，就知道大事不好，至于老师后边还说了啥，根本就没有听见，一蹦子从教室跑出来，心里只想着赶快跑回去找我爸我妈。刚跑到照壁中间，就觉得有人从后背猛推了一把，我当时就摔倒在前边地上。突然听到轰隆一声，爬起来朝后一看，靳老师被照壁压在下边，我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大家一边刨靳老师，一边埋怨我不听老师话。这就是我看到和听到的，是我害了靳老师，我对不起靳老师，你们咋打咋骂，我都不说啥！”说完哇一声哭了。

　　还没等村支书说话，这个同学的爸爸站出来说：“我代表我们全家给大家道歉，由于我娃不听靳老师的话，结果惹下这么大的麻烦。不但让靳老师受了罪，还让人家媳妇撇下刚出世的孩子走了。更窝心的是，让这个学校唯一的老师上不成课，耽搁得全村的孩子上不成学。今天在这里给村领导表个态，不管是处分还是罚款，我们都认了。如果靳老师的娃没人管，我老婆义务管到大！”说到这里他朝家长们那里看了一眼，“娃他妈，你还不赶快过来，一块给大家表表态，瓷到那里干啥？”只见这个同学的妈妈，擦着眼泪边走边说：“咱惹下的事咱肯定承担嘛，你刚才角角落落蹬跶得到到的，还要我过来干啥？”爸爸说：“我角角落落说得到那是我的事情，你就是啥啥不说，只要你往我跟前一站，大家就知道咱的表态是诚心诚意的，你慢慢不过来，大家还以为你有啥想法呢！”妈妈赶紧站在爸爸旁边，说：“这一下该没事了吧？”爸爸说：“现在我俩口，正式给领导道歉，给同学们道歉，给家长们道歉！”说着两位家长换着方向，不停地给大家鞠躬作揖。

　　正当这两个家长给大家鞠躬的时候，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嗓门最大的，还是那几个留守大嫂。一个说：“其实这怪娃们的啥呢，老天爷要让咱们出事呢，谁有啥办法！”一个说：“这两口的心情跟咱一样，也是舍不得让老师出事！好人多磨难，这话一点不假！”还有一个说：“现在啥话不说了，已经弄下这事了，就看靳老师的病治得咋样了？”家长们你一句我一句，边说边流泪。这时，一个家长哽咽着小声问：“大家身上带钱没有？”大家说：“看老师来了，还能不带钱，带是带了，带的不多。”这个家长说：“不管多少，瓜籽不饱是人（仁）心！现在多少捐一点，有了以后再捐嘛！”说着大家都把身上仅有的钱全部拿出来，交给这个家长。这个家长举着钱给村领导说：“我们现在最关心的是靳老师的病，为了表示我们的心意，需要输血我们献血，需要钱我们捐款！”说着他把钱送到村支书手里，一时哽咽得说不出话来。村支书说：“别急，慢慢说！”这个家长硬忍着眼泪说：“钱……太少，拿不出……手！”

　　村支书感动得说不出话来，握着钱的手一直在颤抖。

　　等村支书缓过神来，靳宙山流着泪跑过去要夺村支书手里的钱，村支书弄不清怎么回事，死死捏住钱不松手。靳宙山哽咽着说：“再不能要家长的钱了，他们已经做得够意思了。秋月办后事，凑份子帮忙，让学生们戴孝送葬不说，还专门拿上祭品去坟上祭奠。为了关心孩子，光奶粉就买了一大堆，就这三天两头，不是这个提上东西去看，就是那个提上东西去看。海水都怕勺舀呢，他们都是本本分分的农民么，一年才能有多少进入，这样花钱谁招得住！支书，这钱不是一般的钱，他是家长们用血汗换来的，所以这钱拿上烫手呀！你就让我把这钱还给他们吧，光大家伙儿这种心意，我们靳家世世代代还不完！”

　　村支书被靳宙山说得不得不松开手，靳宙山拿着钱走到家长们面前，先向大家深深鞠了个躬，然后一声不吭的把钱挨个往大家手里塞。刚开始塞，家长们死活不要，靳宙山哽咽着说：“是不是要我跪下你们才肯收？”家长们被靳宙山的真诚深深感动了，当他再一次把那些七零八碎的血汗钱，双手捧到家长们面前时，他们不得不伸出颤抖的手，诚诚实实拿回自己的钱。不用说，不可能少拿，更不会多拿，没有人监督，没有人催促，很快就钱归原主了。

　　村长问支书：“当事人已经把你的问题回答完了，赶快拍板吧！”

　　村支书说：“会计，根据今天调查的情况，赶快写个东西上报，让新闻媒体把咱身边的抗震英雄好好宣传宣传！”

　　村支书刚说完话，家长们又发表了不同意见，他们认为，光说靳老师这次地震舍己救人还不全面，必须把过去那些先进事迹也说上。村支书说：“能行么，能行么，你们说嘛，我让会计记上就是了。”

　　很快，家长们一个接一个说起来，当然那几个留守大嫂少不了扮演主角。有的说：“韩老师退休，没人接班，是靳老师放弃了城市工作，放弃了城市媳妇，回到破庙里教咱们这些农村孩子。”有的说：“靳老师一个人，既是校长教师，又是校工伙夫，还要教六个年级的语文、算术、音乐、体育等。真是把靳老师难为咋了！”有的说：“全校二十三个学生，分布在附近几个山头上，学校旁边有条河流，要是遇上下雨下雪，还要翻山越岭挨个接送学生。如果河水涨了，不顾水流湍急，还得背着学生来回过河。”还有的说：“谁家娃没有本子，谁家娃没有笔，只要学生开口，他就掏钱给买。还有的娃掏不起学费不敢来上学，他给娃把学费掏上，还要亲自到家里领娃。”……

　　村上把靳致水舍己救人的事迹同时汇报到中心小学和乡上，中心小学和乡上又很快汇报到县上。县上很快做出三项决定：一、余震期间，学生们暂时停课。余震一结束，再考虑搭帐篷复课的问题；二、县委宣传部立即联系省报省电视台等新闻单位，尽快报道靳致水舍己救人的动人事迹；三、县教育局要组织人去医院慰问靳致水，并尽快研究解决治疗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