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山脉大气厚重烟波浩渺、莽莽苍苍。沟深林茂、山涧幽深。清泉绿水高山峡谷,构成了中国版图南北分界线上的独特地质地貌。秦岭南坡群山自北向南顺势而下、蜿蜒起伏一望无际。满山翠绿似黛似纱的群山峰峦,在雾霭沉沉中显得苍凉深邃。一条宽宽的河流从秦岭山中,硬生生地辟出了一条峡谷,一路南下弯弯曲曲流入到了汉江河中。这条隐藏在茫茫群山夹缝中的几百里长峡,就是闻名遐迩的子午谷了。
说起这子午谷,几乎是无人不知,自古极负盛名。地处秦岭南坡汉江以北西乡县境内的子午镇,则是进入古道的南边入口。子午道南起汉中北至长安,纵横七百余里。被后世形象地称之为中国两千多年前的“高速公路”。“子”和“午”分别代表北和南,是指长安县到汉中盆地隐藏在秦岭山中的一条贯通南北的通道。
子午道自公元五年为王莽开通以来,曾在漫长的历史洪流中扮演过重要角色。
几千年来,在这条古道上来来往往的有官方使者、商队和求法的高僧,对沟通南北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就连盛唐高僧玄奘大师在武德元年,与其兄也是经过子午道,游汉中进蜀地成都受业游学的。玄奘西行取经归来终成正果后,人们为了纪念他曾路过子午道,专在子午谷南边出口的汉江河边为他修建了一座寺庙,取名为唐兴寺,香火红极一时。原庙地处河滩,与白沙古渡口遥遥相望,房屋众多庙宇连片规模庞大,可惜毁于大火遗址无存。现在的唐兴寺是后来所建,只有三间简易的庙堂房屋。从斑驳不整的残留壁画上,仍能窥探到唐兴寺原来老庙的辉煌鼎盛。
在这条古道上也曾留下了太多的历史沧桑和战争遗迹,战争的硝烟已随着鼓角争鸣的年代远去,只留下沉默的大山和苍茫的古道,似乎成了那些尘封在人们记忆中历史的见证者。因改道而显得倍感落寂冷清的古道,只有在时间的长河中,去回味那些消失在了时空隧道里的辉煌岁月。
子午谷七百余里,单说地处古道南边西乡县境内的子午镇。古镇离县城一百多里地,是进入子午谷的咽喉要塞,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扼守住了子午镇,就等于切断了南北通途,战略地位十分重要。民国时期,子午镇连发大事,影响到了整个西乡县。而那些随古道一起已被淹没了的往事,至今仍令人津津乐道。
秦岭南坡的山脉虽不似巴山一样陡峭挺拔,但也是山路崎岖十分难行。当地的老人们至今仍在谈论着,因人烟稀少山路难行当年吓退蜀兵的故事,导致了诸葛孔明六出祁山,北伐未果“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历史悲剧。这个话题也成了人们经常争论的问题,谁也不知道诸葛亮当年的真实想法。
有人说诸葛亮天性疑虑,不放心魏延故而不采用他的建议,反方却说诸葛亮兵出祁山另有所举。等大家争辩的面红耳赤各不相让时,和事佬则忙打着圆场说道:
“诸葛亮当年不兵出子午谷,是怕道路险要行军不便,才没采用魏延之计。”
那人话音刚落,马上就有人站出来反驳道:“当年魏国大将曹真,曾从子午谷突出奇兵偷袭蜀国,在镇巴县还有古战场遗迹,有名的拦曹坝就是蜀兵抵抗魏兵拦截曹真之地。那曹真带的魏兵生在中原,平地生活都能走这山路,为啥擅长山地作战的蜀兵就不能走呢。这分明是诸葛亮的一个借口,在敷衍魏延罢了。”
这种话题往往一打开,便没了谁输谁赢的结局,争到最后只有到刘家大院去找敬斋先生来评判。敬斋先生在这种时候表现的特别睿智,只是笑而不答。等人们把他问急了时,才摇头晃脑地说道:“人前莫论他人非,静坐常思自己过。吃饱了没事干争论闲事莫伤了和气,常言道‘天下事无非是戏,世上人何必当真’呢,还是回家各干其事吧。”
人们见问不出个子丑寅卯、所以然来,只好悻悻作罢。
谈论更多的则是为杨贵妃运送荔枝,“百马死山中”的壮烈场面。
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也曾因了杨贵妃喜吃荔枝的缘故,这条古道也因她而改名叫“荔枝道”。唐明皇在蜀地的涪州专为她建立了荔枝基地,并将子午谷开辟为运送荔枝的通道,翻过巴山从西乡入古道,只需三天就可翻越秦岭到达骊山行宫。而从涪州到长安全程仅用五六天即可,杨贵妃也就能吃上新鲜的荔枝了。
一时间,隐藏在大山夹缝中的子午谷声名大震。沿途驿站会馆林立,商业繁荣,南来北往的客商都取道子午谷横穿南北,进行商贸交易。就连不少文人墨客也来到子午谷,想一睹这条因一个女人而改了名字的古道真实面目,并留下了至今传诵不衰、脍炙人口的佳作诗篇:
长安北去万云横,子午仍存古路名。
蜀将提兵疑谷险,唐宫献荔度山轻。
英雄不信无奇策,艳色何知有怨声。
空把是非悲往迹,乱峰回首自峥嵘。
一首古诗道尽了子午谷曾经的辉煌和久远的历史。幸好这首古诗争论不休的人们并不知道,否则他们又有了新的辩词佐证,敬斋先生也从未当面向任何人吟诵过这首古诗。这条古道出现过繁荣热闹外,就被历史的尘埃尘封在了茫茫的大山之中,只有村头那棵硕大的白果树,经历了千年风雨的洗刷后,仍然昂首挺立在道旁,似乎在向世人诉说着子午谷的过去。
子午谷古镇座落在峡谷腹地的中央地带,这里山谷开阔土地肥沃,山民们依山面河而居,将平地垦为良田,使古镇周围变成了峡谷中的富庶之地。街道店铺众多,临河而建多为吊脚木楼,外观年代久远古色古香,谁也无法说清这座古镇究竟是始建于何朝何代,只能从街面的铺路石被人踢马踏的光亮程度上,来窥探古镇的久远和岁月的沧桑。至今有许多房屋都是当年的会馆驿站所建,颇有盛唐遗韵和元、明时期的建筑风格。最能证明子午谷久远历史,要数子午谷河边陡峭山崖边,残留下来的古栈道遗迹和槽孔和那棵大白果树了。
据谷中最有学问的敬斋先生讲,那些古栈道遗迹,是汉高祖刘邦进驻汉中为汉王时,途经子午谷而留下的。当年的汉王以消除项羽对自己的防范之心,从子午道到达汉中的途中,把沿途的栈道桥梁统统烧毁,以表自己再不回关中的心迹。而多年后,借着汉中这块沃土迅速起家,羽翼渐丰的汉王刘邦,突然派人重修子午栈道,暗中却兵出陈仓道,一举夺得了汉室天下,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典故的出处。子午谷沿河边上的黑洞槽孔,就是当年“火烧栈道”的最好证据。白果树则是诗仙李白,出川入陕路过此地而栽。
对那些栈道遗迹和白果树来历的真伪,谁也没有认真去理论和考证,只是一辈又一辈地按照传统的生活方式,生活在哪个不知传说了多少年的传说中。既是学富五车的敬斋先生所说,谁也没有站出来辩论。甚至有人连刘邦和李白是谁也不知道,听到敬斋先生说得十分精彩有味,也跟着不断点头称是。
隐藏在大山深处的子午谷,沉寂了千百年后,却被孤儿郝五娃打破了这里的平静。郝五娃在子午谷内外几乎是无人不晓,谁都知道他是子午谷的大歪人。郝五娃自出生以来就不知道自己的生身父亲是谁,直到他懂事的时候,才听村人在背地里骂他是个“私娃子”。受了欺负的郝五娃,回家去问他的娘郝秀英,到底自己的父亲在哪里。郝秀英见儿子思父心切,只是默默流泪无言以对,而她每天却在村头的白果树下翘首跂望。常常心事重重以泪洗面,后来却抑郁而终,到死也没有告诉儿子他的生身父亲到底是谁,如今又在哪里,扔下了郝五娃在子午谷中游走乞讨。
善良好心的村人见郝五娃可怜,时常赠以食物衣衫才使他勉强活了下来。郝五娃也在人们鄙视、唾骂和同情下,吃着百家饭穿着百家衣慢慢长大了。人们都说郝五娃就像野地里的蒿草,无论在盛夏严冬里都表现出了顽强的生命力,遇到怎样的暴风骤雨和风浪霜雪都能正常的生长。幸好自敬斋先生来到刘家大院后,对郝五娃关怀备至。无奈他也是寄人篱下的教书匠,对郝五娃的照顾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经常送他些吃食和衣物,也教他认字背书。郝五娃天生顽劣又缺少教导,对读书写字根本不感兴趣,惟一能拴住他的就是听敬斋先生讲的《三国》故事。而敬斋先生也乐此不疲地将那本《三国》讲了一遍又一遍,直到郝五娃都能背诵时才做罢。
郝五娃没事的时候,就穿着敬斋先生给他的宽大衣服满子午谷乱跑。长及膝盖的上衣被风一吹,鼓的就像一个浑圆的麻袋裹住瘦小的身子,极像张满了风的大船帆被固定在了一个细小的桅杆上一样。郝五娃除了上树掏鸟巢外,就是领着一帮小孩,来到子午河边的沙滩上玩《三国》中的魏、蜀、吴大战。等玩得腹中饥饿全身无力时,才想到该是出去找吃的时候了。
每到这时,敬斋先生总是会自己将省下东西,并送到郝五娃的手中。村人看到敬斋先生十分痛爱郝五娃,私下里怀疑郝五娃是不是敬斋先生的儿子?可敬斋先生到子午谷教私塾时间不长,而郝五娃已有十多岁了。除了年龄不符外,细心的村人还回忆到敬斋先生和郝秀英好像并不熟悉,也就排除了那种大胆的猜测和推理。
村里德高望重的石三爷,自从郝五娃变成孤儿的那天起,也是细心地关照郝五娃。虽然自己常年在外做手艺卖草药,见有敬斋先生暗中帮助郝五娃,也才放心了下来。时间一久,见郝五娃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常在外疯野缺少管束,自己无子无孙也是孤身一人,有意收养郝五娃为孙,就请敬斋先生帮忙写下约书,正式收郝五娃为孙。郝五娃至此有了栖身之处,敬斋先生也显得十分高兴,脸上时常挂着笑,抽空仍然坚持教授郝五娃读书写字,竟引得村人十分不解。
常年在外做石匠手艺和卖草药的石三爷,只好收起自己的草药褡裢和石匠工具,在家照顾郝五娃的衣食起居。从小受尽别人白眼和欺凌的郝五娃,幼小的心灵上早已烙下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的印记,他也知道石三爷的此举无疑把他从死神手中拉了回来。如果不是敬斋先生的帮助和石三爷好心收留,自己恐怕早已饿死在荒山野地里了。从此,郝五娃就把石三爷和敬斋先生,当成了自己最亲的人来看待。
民国八年,著名的“五四”运动的浪潮,席卷了整个中国。从这一天起,整个中国进入到了一个新的发展时期。子午谷的人似乎没有受到“五四”新思想的影响,也不管“五四”精神是否在历史的发展进程有无推动作用,仍是按部就班地平静地生活着。在子午谷中,只有敬斋先生听到这个消息后,显得有些激动和亢奋,但没过多久他那高涨的情绪又慢慢低落了下来。从不关心时政的子午谷人,谁也没有发现敬斋先生情绪上的微妙变化,仍是不断来向他请教一些有关子午谷历史的知识。
子午谷中的大地主、也是青帮大爷的刘毓谦,见石三爷为了照顾郝五娃,不能外出做手艺卖草药,坐吃山空没了进项日子过的很是清苦,主动让郝五娃到他家去当长工放牛,以解石三爷之困。
石三爷的家离刘家大院不远,座落在村庄后的静处。虽是几间低矮的泥土瓦房,收拾的却是十分干净利落,是子午谷中最常见普通的房屋。也许是石三爷常年在外屋里少有人居住的缘故,墙上到处都是千疮百孔的泥蜂窝,和雨水从房檐漏下冲出的斑驳痕迹。这天,石三爷正在家中晾晒草药,还把郝五娃叫到身边教他辨认药种,等稍大点后就带他到太白山去挖药。石三爷猛一抬头,看到刘毓谦手捧水烟袋,眯着那双永远微笑的眼睛向他走来。
刘毓谦踱着方步,人未到声先至地说道:“哎呀三爷呀,您看看这过的叫啥日子嘛。自己无田无地靠卖草药做手艺为生,如今为了照顾郝五娃待在家里寸步难行,这往后的日子又咋过嘛!都是乡里乡亲左邻右舍的,您老有困难也不言传一声,干脆叫五娃到我家去当放牛娃,您老就轻省多了。”刘毓谦说完,像记起了什么似的吸了两口水烟袋。因说话时间较长烟袋早已熄灭,没有吸出烟雾,却“咕噜噜”地吸出了一口苦水。
石三爷出于礼节,让郝五娃给刘毓谦端来坐椅倒上茶水,心里不断思量起这件事来。石三爷知道刘毓谦为人奸诈心术不正,但在人前却装得十分面善心软。为了成为子午谷首富,多年来不择手段大肆敛财,村人知他口是心非,背地里就称他是“五头阎王”。石三爷生怕郝五娃再受欺负,有些举棋不定沉吟起来。
刘毓谦见石三爷沉默不语,生怕他不同意。忙不停地说道:“三爷,五娃有我照顾哩,您就放心地出门去吧。谷中谁不知道我经常做好事?何况我家里头的常年吃斋念佛,心底慈善绝对亏不了五娃的。再说敬斋先生也在我家教私塾,谁都知道他很喜欢郝五娃,虽然他是我花钱请的私塾先生,我也不反对他私下教导郝五娃。
只要五娃能在我刘家大院有出息,也是我脸上的光彩呀。”
“刘掌柜有此好心,我老头子深为感动。如此虽好,只是……”
石三爷仍是拈须思量,举棋不定。
“三爷有什么不放心的?有我吃的就有他吃的,不就多双碗筷吗?您老就放宽心吧!五娃到我家后,我家那两个小畜牲也有个伴,只要那两个宝器少给我惹点祸,我就烧高香了。”
石三爷知道刘毓谦所说的是他的儿子刘富贵和侄儿刘先春,那两个小孩从小就是淘气鬼,经常在村里惹是生非。往往会将别人家的南瓜打开一个洞口,往里屙上一泡屎尿,再将洞口用南瓜皮合拢。慢慢的南瓜伤口愈合,等人摘回家用刀划开准备食用时,瓜穰中的屎尿溢出臭气满天。或者躲到人家的黄瓜地架下,抬头将鲜嫩的黄瓜咬去半截,剩下瓜蒂再用叶子盖上,等人去摘黄瓜时,才发现只有瓜蒂连着瓜秧。类似这样的恶作剧不用问,全子午谷只有刘家的两位小少爷能干得出,恐怕再难找出第三个人来了。石三爷想到这儿,生恐郝五娃跟他们在一起学坏,虽有敬斋先生的管束教导,可那两个小魔王就像从未上过缰绳的野马,实在难以管教。沉吟了会儿才说道:
“刘掌柜一心为五娃着想,你的好意我先领了。五娃也大了,我得先问他一声愿不愿意,我也不能做他的主呀。”
“三爷做事想的就是周到,我咋就没有想到呢?”
刘毓谦为了讨好石三爷,说完还不断地拍打着自己的头。他似乎没有感觉到石三爷在不断寻找托辞,还在边上不断说自己是在做好事,不但成全了石三爷也帮了郝五娃。
石三爷知道刘毓谦城府极深,人称笑面虎伪善人,吃人不吐骨头还要落声好。
刘毓谦在谷中算得上是良田千顷牛羊成群,在街上拥有几家店铺,生意都很红火,可谓是细水长流财源茂盛。尤其街后的刘家大院,更是高大宽敞豪华气派,在谷中算得上是极富之人。更让人们不解的是,刘毓谦在谷中拥有良田和店铺,吃穿不愁用度不尽,不知何时却加入了青帮而且地位极尊。石三爷久走江湖行医卖药,见多识广阅历丰富,知道青帮俗称为“安青帮”,最早起源于运河漕运的粮帮,后发展到上海、天津和长江下游的通商口岸,帮中成员弟子多为流氓和无产者组成,并以贩卖私盐和偷税漏费起家,打心眼里有些瞧不起刘毓谦。
石三爷清楚地记得,十多年前刘毓谦见妻子刘麻氏,终于铁树开花般的给他生下一个儿子。高兴之余就给儿子取名刘富贵,希望他长大后能大富大贵长命百岁。
为庆祝儿子的弥月之喜,刘毓谦就在家中杀猪宰羊,摆起了让整个子午谷人瞠目结舌的流水宴席,引得村民们从十里八乡赶来吃起了大户。所谓的“流水席”就是从早到晚一直开席,不管你吃了几轮只要肚子一饿,接着再吃另一轮。而席面丰厚程度不减,中间也不歇息就像流水一样开席。这样的场面和气势,在任何地方除了非富即贵之人,常人百姓人家是很难办到的。子午谷的流水席很是排场,讲究“八荤八素、八凉八热”,还有各式干果拼盘和汤碗。凡是到刘家大院吃过流水席的人,从此再不愿去吃别家的席,还编出了顺口溜来嘲笑谷外的酒席:“谷外酒席你莫提,干豇豆萝卜皮,一斤肉做四席,剩下二两待女婿……”
汉江河边码头上的青帮弟子李楞娃知道了此事,见刘毓谦不来请他吃席也罢,竟然故意在谷中扎势摆阔,就前来滋生事端。平日里仗势欺人横行乡里的李楞娃,带了几名弟子气势汹汹地来到子午谷,想来问刘毓谦个目中无人,嘲讽乡里不拜码头之罪。
刘毓谦喜得贵子自然满心欢喜,见乡邻都来捧场心中很是高兴,眼看流水席已开到了第七天。看到连打饱嗝的食客,刘毓谦也感到有些心痛,但事已至此只好打肿脸充胖子硬撑到底了。这天也是流水席的最后一天,刘毓谦仍然强装笑脸,主动出来答谢乡邻亲自把盏劝酒。当他来到李楞娃几人的桌前时,见几人面带凶相不吃不喝,只是双目仇视着自己。刘毓谦认出他们是青帮中人,知他们是前来挑衅闹事,忙小心地上前劝酒夹菜。胆小的村人看到刘家大院的空气顿时紧张,热闹的酒席场面显得寂静无声,就连谁放个响屁或是小声咳嗽一声,整个院子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正在大吃大喝的人们也停下了手中的杯筷,都替刘毓谦捏了一把汗,生怕李楞娃这帮欺男霸女打吃刁喝,横行乡里的亡命之徒在刘家大院闹将起来。
未等刘毓谦开口,李楞娃反把桌子一拍怒斥道:“姓刘的,你自恃有钱财大气粗,故意摆席夸富嘲弄乡邻,不把我等放在眼中,你知罪吗?”
刘毓谦见李楞娃底气不足有些心虚,便不紧不慢地对李楞娃等人说道:“刘某此举实是庆祝小儿满月,二是答谢众乡邻平日帮忙之情,何谓夸富弄人呢?”
李楞娃见自己的气势并没吓倒刘毓谦,知道客不压主,又见前来吃席的乡民怒目相向,有些慌张地对他带来的几名弟子喊道:“弟兄们,刘家欺人太盛,干脆砸了席面让他颜面无存,也好替弟兄们出口恶气。”
刘毓谦见那些不知天高地厚之徒就要动真,忙一挥手道:“且慢,既然上门都是为客,常言道备席容易请客难,何况伸手不打上门客,刘某先给大家敬上一杯水酒之后,有话再说不迟。”
说完,猛地撩起长衫卷起衣袖,按照青帮中的规矩右手四指半握成拳、拇指上扬左手下托轻轻行完了凤凰三点头的帮中礼数,端起酒杯双目直视李楞娃等人正色说道:“此酒不叫酒,杜康家中有,卿卿来造酒……”刘毓谦说到这儿突然停住,逼视了一会儿李楞娃等人才语气缓和地说道:“这才叫好酒。”
正呆坐的李楞娃突然看到刘毓谦对他们行了青帮礼数,接下来又说出了帮中的切口暗语,惊得呆若木鸡傻坐在那。刘毓谦瞥了一眼他们,微微一笑又拿起双竹筷朗声说道:“此筷(快)不叫筷(快),悟空遇见八戒怪,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
未等刘毓谦话音落下,李楞娃连忙接口说道:“那才叫好筷(快)。”
刘毓谦并未理会李楞娃,径直用竹筷夹起块肥肉说道:“此肉不叫肉,王莽追刘秀,三天走了两里路……这才叫好肉。”坐在一边的李楞娃早已听得毛骨悚然如坐针毡,知道自己今天遇到了真神,头上也冒出了细密的汗珠,连忙起身抱拳一礼道:“不知刘掌柜何时入帮,师拜何人位居何辈,还望能宽恕冒犯之罪。”
“刘某入帮较晚,只剩下这‘礼’字辈的空辈分了,惭愧的很。”
李楞娃再次被惊出身冷汗,忙单膝跪地重施一礼道:“西乡青帮总舵主范风歧门下弟子,‘智’字辈李楞娃,和‘信’字辈徒孙,给师叔师爷请安,还望师叔治罪。”
“哈哈,原是范师兄门下弟子,不知者无罪,还是快快起来入席吧。”
青帮中论资排辈的规矩很严,是按“仁、义、礼、智、信”的辈份排列。如有人胆敢欺上瞒下目无尊长,就会被认作是欺师灭祖背叛师门,情节严重者还要开香堂问罪,逐出师门永不得返帮。李楞娃见刘毓谦十分仁义,不但没有问罪却还以礼相待,心中十分感激,连忙对众弟子说道:“刘师叔宅心仁厚,宽宏大量,不跟我等计较是看得起我们,以后只要刘师叔用得着的地方一定肝脑涂地,以死相报决不含糊。”
“好说、好说,哈哈哈……”刘毓谦看着这些不可一世的混世魔王,也心甘情愿地拜在了自己的门下,内心深处也升起了一种无比的自豪与成就感。也把刚才心痛钱粮的不快忘到了九霄云外,甚之有些得意忘形地大笑了起来,将一个地方绅士和帮会大爷的张狂劲,也表露无遗地显现出来了。
从此,李楞娃带着一帮弟子,便死心塌地的听命于刘毓谦起来。
为刘毓谦提心吊胆的乡民,这才知道刘毓谦也是青帮中人,而且辈份极尊,就对刘毓谦更加另眼相看起来。
石三爷想到这儿更是不放心起来,怕渐已长大的郝五娃,如果经不住诱惑一旦入了青帮,误入歧途岂不是白费了自己的一番苦心。
刘毓谦看到石三爷一直沉默不语,忙笑说道:“三爷,我知道您老心中所虑,想我刘某人在子午谷中好歹也是个青帮大爷,郝五娃到我家帮长工,不但没人敢欺负还能挣点儿工钱,即可减轻您的拖累又维持了他的生计。再过几年,就让他到我家的店铺当个伙计,岂不是也给他找了条出路。”
石三爷听刘毓谦说完,细一回想这确实是一件好事,何况自己在子午谷中一生好人缘,量那刘毓谦不敢有所算计,就对刘毓谦说道:“既然刘掌柜有心成全,我也就不违了你的好意,明天就让郝五娃到你家帮长工当放牛娃。咱们先小人后君子,把丑话说在前面,如果在五娃放牛期间,有个什么差错我老头子决不答应。目前不要工钱只管他吃穿就行了,等他到了十八岁再算工钱也不迟。还有,决不容许他加入青帮,其他都能如他所愿。”
刘毓谦一听顿时眉开眼笑,因肥胖挤成一条细缝的小眼,已全被上下成堆的肥肉挤在了一起,活像个弥勒佛样地点头哈腰道:“三爷,您放心,五娃要是少一根头发你拿我是问。”
郝五娃早已懂事,他也知道石三爷此举实是无奈,心想自己老让别人照顾也不是长久之计,就爽快地答应道:“三爷,您就放心地去做手艺吧。我一定会把那几头牛羊放好的,再说我已经长大了,不能吃闲饭,也该自食其力了。”
石三爷虽有些不舍,为长远之计仍是让郝五娃去刘家大院当放牛娃。临行前,石三爷再次告诫道:“五娃,你也不小了,常言说端人家的碗就要受人家的管,凡事不要由着性子来。长工娃就是要做到眼尖手勤,决不能偷奸耍滑。特别是在他们刘家,一定要多个心眼。”
“三爷您放心吧,您每说的一句话我都记下了,到了刘家后一定按您教我的去做,决不会给您丢脸的!何况我不能在您老的翅膀下面待一辈子,迟早是要出去闯一闯的。”
石三爷交代完毕,才放心地云游四方做手艺去了。
郝五娃走进刘家大院后,猛然间感到自己真的长大了,肩上的担子也重了起来。他不知道走出这一步,等待他的到底会是怎样的现实?郝五娃怀着惴惴不安和又极其向往的心情,正式踏入了社会,去开辟他新的人生之路了。
刘毓谦原是因为家中正缺一个放牛长工,一来郝五娃尚未成人工钱便宜,二来也是想借此机会讨好石三爷,也在村里能落个好名声。别看刘毓谦在子午谷中有钱有势,人人都敬他三分,可他对石三爷有着天生的畏惧。石三爷年近七旬却是身板硬朗,须发不白能吃能喝,还能扛起两百斤的东西健步如飞,在子午谷中深得人们的尊重。
郝五娃走进刘家大院是民国八年,他也刚满十五岁。从此,他就在刘家大院当起了只管饭不要工钱的放牛娃,还可以听敬斋先生给他讲《三国》和子午谷的历史传说。郝五娃来到刘家后,心想自己终于有了安身之处,再不会拖累石三爷了,对刘毓谦也是感恩戴德言听计从,就连以前看似灰蒙蒙的天空,仿佛也变得格外的晴朗起来,浑身也像有使不完的劲。短短一年之内,就把刘家几头牛羊放养的膘肥体壮人见人爱,加之郝五娃人小勤快心地又好,深得刘毓谦那吃斋念佛的女人刘麻氏的喜爱,把他几乎当成了自家儿子刘富贵般对待起来。
刘富贵比郝五娃年少几岁,由于刘毓谦疼爱过度,养成了刁蛮任性毫不讲理的脾气。郝五娃只要跟他在一起,就甘愿当作爬马供他游玩开心,而他欺负郝五娃是个放牛的长工,更是变本加利的折腾郝五娃。郝五娃和另两名长工张狗儿、长明娃同住在刘家大院后屋,两人对他很是关照,郝五娃也和他们结下了深厚的情谊。
郝五娃到刘家的那年初秋一个深夜,人们几乎同时听到村头的白果树上传出几声奇怪的鸟叫声。细听许久,才清楚地听到是一种瓮声瓮气,声音拖得很长,穿透力极强的一种鸟叫声。人们从未听过如此怪异的鸟叫,更不知是何种野鸟飞栖在白果树上,也就没有在意。等急促声闷的“衅候……衅候……”的叫声过后,都感到有种心慌气闷,难以言状的不安袭上心头。伴着刺耳的鸟叫,人们还感到有种莫名的压抑和恐慌心悸,总像有什么祸事或未知的灾难要降临一样。
沉寂多年的子午谷,顿时被这种鸟叫声打破了往日的宁静,仿佛青山绿水之间,也披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笼罩在子午谷人的心头,让人感到有种窒息般的难受。村里有经验的老人们,听到这种震撼人心、慑人魂魄的鸟叫声后,吃惊的脸上颜色猝变。惊慌失措跑出屋外,趁着秋夜的月光来到白果树下,对着鸟叫的地方燃起香蜡纸火,不断磕头祷告,连声说道:“大慈大悲的鸟哇……请你快快离开,还我们一个清静的生活,子午谷可经不起任何灾难呀……”
后生们看着老人神色慌张磕头如捣葱,纷纷不解围观评说个不停。在老人们烧完纸火、磕头祷告的第二天晚上,白果树上的鸟叫声不但没有停下来,反而越来越多,就连四周的山头上也响起了同样的鸟叫声,此起彼伏遥相呼应地叫个不停,吵得人们烦躁不安根本无法入睡。直到这时,老人们才脸色煞白面如土色,冷汗直冒惊恐万状地向村人发布出了一个惊天消息:“不得了啦,子午谷要遭天灾人祸了呀……,‘衅候一叫败三村’,现在来了大批衅候鸟,这是凶鸟也是不祥之兆,看来真的要大难临头,子午谷要遭殃了哇……”
后生们这才知道那些鸟叫做衅候鸟,是传说中最不吉利的凶鸟,只要它们在哪儿出现、鸣叫,就预示着那个地方要遭受大的祸事和灾难。人们吃惊之余,纷纷跑出屋外,看着苍翠青绿的深山峡谷呆呆出神。真不知道自己是哪儿得罪了上苍,让那些凶鸟来祸害乡里,就连路边山间的红花绿叶也像失去了往日的生机,显得病恹恹地透出某种不祥之兆。
这时,有说是白果树招来了衅候凶鸟,建议把那棵需三四人合围的大树砍倒,衅候鸟没了栖身之地则会自动离开。此话一出,立刻引来起了一片哗然。
就在村人动手砍树时,却遭到大家的极力反对,有人连忙站出来制止,神色惶恐地说道:“千万砍不得,白果树是谷中的风脉树,是有灵气的,砍了树岂不是破了风水。难道你们都忘了那树的古怪了吗?别看它已有千年以上的树龄,枝叶仍是茂盛,遮地足有一亩,远远望去就像一把华盖巨伞撑在村头,长得很有气势和霸气。凡是路过此地的人都说谷中有好风水,也就全靠这棵大树采收天地日月之灵气。当年一些迷信风水的村人,把房子建到白果树下,想借着白果树的好风脉庇护自己沾点灵气,能让后人光宗耀祖出人头地。可无论把房子建在树下的哪个方位上,那个方位的树枝就会枯死一根。时间久了树枝枯朽,刮风下雨时就会遇风而断砸坏房屋。等拆掉房屋只剩下孤零零的白果树时,那树又奇迹般的焕发出勃勃生机,且长势越来越旺。说明这就是沾了灵气的神树,说啥也不能砍了它。”
那人边说边向后退去,生怕有人拉他去砍树一般。边上的其他人听后,也有些怕地说道:“是呀,那树确实有些古怪,还是不去动它的好。万一给村里再带来了新的灾难,那咱们可真没有活头了。”
“不管这树有没有灵气,反正我是不会去砍的,谁不怕遭报应就来砍吧。听敬斋先生讲《三国》中的曹操,砍了有古怪的树反送了自己的命,我可不愿像他那样去动那白果树。”
一位被找来砍树的村人说完,扔下手中的斧头转身离去了。
几位村人的话勾起人们的回忆,自然也勾起了人们远去的记忆。当年村里的风水先生孙满堂,见树下没了房屋地势很是宽阔,总感到树下缺少什么东西似的。手拿罗盘东瞅瞅西瞧瞧,围着大树转了三天,才对人们说白果树的风水受到侵扰,需一盘石碾才能镇住风水,以免风水流失祸害及村人。村人就自发地筹钱,请老石匠石三爷花了几个月时间,打造了一盘石碾。从此,白果树下也就多了一盘石碾。
每年八月中旬一过,白果树上的果实成熟了,浑圆的白果籽也成了人们的天然食物。树杆太粗攀爬不便,人们就用斧子在树干上剁出了一些深坑当脚蹬。
处在极度慌乱和害怕中的人们还清楚地记得,有人在白果树上剁脚蹬时,惊动了一些老人前来阻拦,都说这是谷中惟一的古树不能随便破坏。那些一心只想顺利吃到白果籽的人,哪管这些执意要砍。老人们一见拦挡不住,忙央及人到刘家大院去搬敬斋先生。认为他是饱学之士,定有办法说服那几位馋嘴的村人。
敬斋先生听说此事后,放下书本从刘家大院直奔而来,撩起长衫手扶眼镜边跑边喊道:“使不得使不得,万万不可破坏古树,那可是诗仙李太白亲手栽种的古树,也是子午谷辉煌历史的见证者,谁要损坏了可就是历史的罪人。”村人哪知道前朝有个叫李白的人,见敬斋先生年纪不大实在迂腐的可笑,就开玩笑戏逗道:“敬斋先生,你说的那个叫李什么白的,跟大家又有啥关系呢?我们只知道白果好吃,可不管那个栽树的李白了。有道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那李白当年栽树时也并没有说不让后人吃白果籽呀,哈哈……”村人不听半点劝阻,边笑边用利斧在树身上砍剁起来。敬斋先生一看,仿佛那一刀刀砍在他的心上一般,痛哭流涕顿足捶胸道:
“你们这些败家子,这是先人留给我们的财富,不但不保护还要毁坏,如果先祖地下有知,定然不会宽恕你们的……”
敬斋先生边说,边用自己的身子死死护住树干,不让村人损坏半分。
馋嘴的村人欺敬斋先生文弱无力,将他强行架开剁出了脚凳。敬斋先生一见自己也无能为力,不能帮大树逃过“皮肉之苦”,伤心痛惜之极跪在大树前,捶胸顿足泪流满面地哭说道:“太白先师明鉴,都怪学生无能,没有保护好您亲手栽下的树。像学生这样后学末进之人,真是愧对先贤枉读诗书哇……”敬斋先生越哭越伤心,最后在好心村人的劝说下,仍是不断垂首落泪,一步三顿足地离开了村头。
此时,正是日薄西山之时,敬斋先生单薄的身影被平射过来的夕阳余晖拉得老长,整个身上也是绯红一片,就像喷上了鲜血一样醒目扎眼。村人看着敬斋先生伤心欲绝的样子,顿时怔立在了当地,手中的利斧也无力地坠落到了地上。
今年秋天自从白果树上出现衅侯鸟后,再也没人敢上树摘食,只能望着满树的果实望果兴叹,甚至连熟透掉落的白果籽也没人捡食了。村人见白果树上的凶鸟越来越多,对大树砍也不是留也不是,最终谁也不敢动手去砍,只有任它立在村头供凶鸟栖息鸣叫。往日宁静祥和的子午谷顿时被衅候鸟的阴影笼罩着,就连谷中川道上南来北往的客商也明显少了许多。
村里的年轻后生们,见老人一副悲天悯人惶惶不可终日,仿佛世界末日就要到来一样,心中甚是不解。心想真是人老无胆,被几声鸟叫竟吓成这副模样。没过多久,不绝于耳的鸟叫声也搅得他们心神难安,并伴有一股凉气从心底直往上冒,这才知道凶鸟的厉害。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子午谷中就流传开了一些可怕的谣言,说谷中将会遍生硫磺天火,要遭受灭顶之灾。还说地球会来个底朝天翻个身,到时一些生物将不复存在。在那些传得越来越玄乎的谣言中,最让人们心惊肉跳寝食难安的是;上天将会放下蜥蜴、蟾蜍、毒蛇、蜈蚣、蝎子等五毒前来残害生灵,等一切生物从地球上消失后,世界就会彻底清静下来。人们听到这些谣言,内心的恐惧与日俱增,有些人的精神差点到了崩溃的边缘。
子午谷中把谣言传播最凶的就数孙满堂孙阴阳了,他成天在村里手捧罗盘不断游走,吼叫连天。完全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逢人就哭说道:“不得了哇……老天爷要灭了咱们呀……。大批凶鸟涌进谷中,灾难必然不小,到时还不知道子午谷要破败成什么样子。唯今之计得快修风水,让凶鸟早日离去才是上策呀……”
村里几位胆大的后生听孙阴阳成天说的太烦,一时热血上涌,壮起胆量像往常夜里猎打锦鸡一样,在衅候鸟出没的地方等了半夜,趁黑打死了几只衅候鸟拖回到了村里。
人们大都没见过这种传说中能给人们带来灾难的凶鸟,纷纷围观起来。只见那凶鸟双翅如轮、羽毛黑黄,嘴尖如鹰、双爪似钩,整个体积大如雕鹏。正在人们边围观边称奇的时候,孙阴阳和几位老人,气喘吁吁面带怒色地赶了过来,见到被打死的鸟就像家中死了至亲之人一样哭天抹泪,捶胸跺足地对后生们说道:“你们这些哈松娃太胆大了,连这种有灵性的鸟也敢打,这下子午谷没得救了,你们打死了凶鸟,子午谷将会受到应有的惩罚,到时想救你们也是不可能了。”
后生们一听将头一拧,不以为然地反唇相讥道:“既然鸟有灵性,为何不叫灵鸟却是凶鸟?如果真有灾难降临,谁又会救得了我们呢!”后生们的话呛得老人们无言以对,只是面对谷中的群山哭声喊道:“列祖列宗呀,后人不屑不要降罪于他们,有甚祸事就让我们几个老家伙顶着吧,反正我们都是土埋脖根的人了,也没几天活头了……”
孙阴阳见其他几位老人越说越伤心,刚想喝斥几句后生时,突然发现他的儿子孙孬娃也手持猎枪,准备上山打鸟,顿时大怒骂道:“孬娃,你哈松东西也敢搭伙生事破坏风水,还不快点回家去做点正事去,这么大的人也不知道当家长心,以为你还小呀。”
孙孬娃平日对父亲的话从来都是言听计从不敢有半点违抗,在村子里也被认为是最老实的人。今天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一返常态地第一次顶嘴道:“既然世界末日就要来到,还要做事干啥?不如趁有口气在吃好喝好点,以免到时成了饿死鬼,多划不来呀!”孙孬娃的话刚落,几位老人和孙阴阳气得差点栽倒在地。
孙阴阳见性格温顺的儿子也敢顶嘴,有些不相信似的看了儿子几眼,才开始大声喊叫孬娃媳妇:“杏儿,杏儿,你这个死婆娘,不管好自己的男人让他到处乱跑惹事生非,难道真要气死我不成吗?”
人群中早有人接过孙阴阳的话说道:“气死总比吓死好,像这样成天提心吊胆地活着,还不如早死干净。”
孙阴阳见村头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是木讷机械,并伴随着一种听天由命的恐慌神情。孙阴阳放眼环顾众人,这才故意咳嗽了几声,右手习惯地将滑落到鼻梁上的石头眼镜往上推了推。拈起兰花指,捏了捏右脸颊上那颗像黑色黄豆似脸痣上的长毛,又用手梳了梳额头剃的精光后脑门掏空,只留下后脑顶上长及耳根的晚清遗老头,高声说道:“众位乡邻、老少爷们,子午谷中自古就是匪患成群灾难不断,一到兵荒马乱之年谷中就不得安生。从民国新政以来,子午谷中也算是物富年丰,刚过了几天舒心日子,衅候鸟就涌进来,看来子午谷真是难逃劫难了。常言说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唯今之计只有靠大家伙共同想办法,才能度过难关。”
孙阴阳看到村人们愁苦悲戚的面容,和恐惧中透出绝望和无助的眼神时,不由加重了语气更具有煽动性和说服力。孙阴阳的话正好说中了人们的心坎,他们深知子午谷中的土地山林,十有八九都归到了刘毓谦的名下,村人们虽然给刘家交完租子后能够勉强度日,近几年却是匪患不断,经常受到土匪及棒老二的劫掠。
自从民国成立以来,上天好像开始眷顾这方水土,近年来总是风调雨顺连年丰收,更重要的是山上那些天麻木耳和各种菌类山货也是出奇的多,勤快人家到山上捡些山货,到冬天再卖给路过的客商基本上就够一年的用度了。眼下凶鸟涌进是不祥之兆,难道子午谷真的要遭破败吗?被谣言吓傻的山民们,把无助的目光投向正说得唾沫乱飞的孙阴阳。
孙阴阳见时机已到,又扬了扬手中的罗盘说道:“乡亲们,子午谷风水已破,才招来了大批的衅候鸟!唯今之计只有赶快重修风水,以正克邪才能赶走凶鸟,免受五毒侵扰和硫磺焚烧之灾。”孙阴阳的话在谷中平日就极有鼓动性,加之他善识阴地阳宅的风水,又会说媒提亲,阉猪阉牛以及给各种家禽动物去势,是子午谷公认的强人。孙阴阳在谷中有房有地,虽然没有刘家那样殷实富有也是吃穿不愁,但他却有个致命弱点,任何时候都不会忘记借机捞点油水。如今见村人都在为后事着想,故意煽动说性命将会不保还要那些财物何用,还不如拿出来雇人修整风水。
“请师不如遇师,咱这就有孙先生这样的能人,还需要到外面去请吗?不如就请孙先生重修风水,挽救子午谷吧!”人群中一阵骚动后,开始有人附和了。接着,又有人接过话头说道:“孙先生,你就做做好事,辛苦一下吧。”
“对呀,事关子午谷的兴衰存亡,大家都不会袖手旁观的。需要帮忙的地方,你就言传一声,保证随叫随到。”
孙阴阳一听村民提议正中下怀,故意扳了会儿架子,才拖腔拉调地说道:“重修风水不难,事关每个人的利益,总不能让我一个人忙活吧,还需要大家齐心协力才行。干活的人还得吃饭活命,现在是叫化子给他娘办生日……要啥没啥,这又如何是好呢?”
“孙先生,为了咱子午谷你就辛苦点,乡亲们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只要能让子午谷免遭劫难,人们不会忘记您的。”
人群中一片附和之声,刚才人们脸上那绝望恐惧的神情这时也缓和了一些,似乎又看到了新的生机和希望。
正在人们交头接耳时,突然一人大声说道:“孙先生,此次重修风水事关整个子午谷的兴衰,那刘家大院家大业大,何不让他家多拿点钱粮呀?”
众人回头一看说话之人不是别人,正是街上开花圈铺给庙堂画菩萨像的画匠李老栓。孙阴阳和众人都知画匠常年塑画菩萨神像,据说日久能通鬼神两界,既出此言必是看出什么端倪,连忙故意大声问道:“画匠兄弟,刘家大院是否有什么灾难破败吗?为啥让他家多出钱粮呐?”
“破败自是难免,天机不可泄漏,否则我就要遭受硫磺天火焚烧了。”
“到底有多大的破败呢?有没有办法破解。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最好还是提前通知他家为好。”
孙阴阳知道画匠平日说话做事总是故弄玄虚摸头不知尾的,明知没有结果仍是禁不住开口问道。
画匠果然闭口不开,径直回去做他的花圈供品去了。村人见画匠说得很是神秘,知道他平时总在谷中说一些神神叨叨让人琢磨不透的话,等到事情发生后,他就到处宣称是自己的预言准了,以示他的未卜先知之能。村人见画匠说得很是含糊,怀疑他是预示刘家必有凶兆祸事发生。也有人不信画匠所说的话,反唇相讥道:“你这是瞎子吃球……胡嚼呢。几声鸟叫能有啥子破败?纯粹是庸人自扰,看戏流眼泪……替古人担忧。”
也有人不以为然地说道:“姓刘的贪得无厌,让他家遭点破败也是应该的,看他以后还在村子里张狂不。这也叫人轻有祸,狗轻叫狼拖。”
孙阴阳拿了村人凑来的钱粮,先放了些在自己家中后,找了一帮闲人在子午谷中开始重修风水折腾了起来。只见他们在谷中修渠改水、砍树移土,有时还会拆掉人家的房檐屋顶。说只有改变了房屋格局和流水的方向后,才能改变子午谷的风水。孙阴阳无论带人在子午谷中如何折腾,始终没敢碰白果树一下,任它昂首挺立,供那些衅候鸟在它的枝头上夜夜栖息鸣叫,只吵的人心慌难耐。
汉江两岸和西乡城也知道凶鸟进谷的消息,一些出川入陕做生意的商客不敢再走子午谷,而是绕道走了金牛道和褒斜古道。子午谷顿时显得有些冷清和落寂起来,破败之象也慢慢显现出来了。
画匠的话传到了刘毓谦的耳中,使他连续几天焦虑不安心急如焚,心想画匠平日话语不多很少开口,凡是他预言之事无不应验。思前想后,不禁汗透浃背,生怕真有什么祸事发生,就在家中摆起了宴席,请画匠前来指点迷津禳盖避祸。画匠深知刘毓谦之意,来到刘家大院后却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只顾埋头吃喝。
刘毓谦按捺不住心中的恐慌,忙小心翼翼地问道:“画匠先生,如果真能看出什么破败还望明言。只要能禳盖过去,刘某无不感恩戴德,就是散尽家财也会感谢你的大恩大德的。”
画匠在刘毓谦的再三追问下,边打饱嗝边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有人说我是瞎子吃球乱嚼呢!刘掌柜还是不要轻信传言,我只是信口一说,知道您家大业大想让您多出钱粮别无他意。”画匠越是这么说,刘毓谦的心里就越是感到不够踏实,死缠硬磨地要画匠教他破解之法。画匠被缠得无奈只好在院子里转了几圈才说道:“刘掌柜家中可能闯见了‘梅山’,必须要请端公‘庆坛’才能将‘梅山’和‘坛神爷’请走,否则刘家大院就不得安宁。”
刘毓谦对画匠所说的“梅山”也知道一些,是传说中的“梅山七怪”。据说非常厉害,谁家要是沾惹上他们,不落个家破人亡,也会妻离子散家道中落。刘毓谦想到此心中害怕之极,忙在家中焚香设案筑台跳神,让画匠在刘家大院忙了半宿,才找到了“坛神爷”附体的东西。刘毓谦和家人一看原是块柱头的柱底石,细一回想这块柱底石是长工张狗儿和长明娃从后山脚下抬回来,放在堂屋的台阶前当脚蹬石用。刘毓谦恍然大悟,那山上就是两狼庙,可能这柱底石就是庙上之物。忙喊张狗儿和长明娃将柱底石放回原处,并请画匠在家中跳了大神,这才放心了许多。
刘毓谦忙完这些,又专门请人绘制了门神秦琼和敬德的画像,和“梅山七怪”
的克星二郎神的画像,分别张贴在各道门口。又自制了泰山石敢当和各种吞口立在大门前,乞求神灵庇护以保刘家大院平安。就连歇房卧室的门窗上,都贴上了专门捉鬼的钟馗像。刘毓谦虽然将房前屋后,贴满了各种祛邪避灾的神像,并慷慨地给孙阴阳拿了钱粮,供他重修风水之用。就在他感到暗自庆幸能躲过灾难时,真是怕鬼遇见鬼,不幸被画匠的戏言说准。他家真的出事了,而且是两起祸事相隔不到一月连续发生,无疑是给了刘毓谦沉重一击,也让子午谷人长舒了一口气。心想祸不过三,剩下的祸事说不定会降临到谁家头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