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子午谷人在哀怨悲凄中,悲天悯人地等待着灾难的降临和死亡的到来,这下可急坏了子午谷保公所的乡约麻贵有。麻贵有一生喜欢投机钻营唯利是图,但为人倒也不坏。子午谷刚成立保公所时,他就使钱买下了乡约的职务,还没把乡约的位置暖热,子午谷就受到了衅候鸟的侵扰,搞得村人无心生活。麻贵有一见不是个办法,就顿足长叹道:“球了球了,子午谷离灭村绝户之灾不远了。”
村人听到麻贵有的话,木讷恐怖的神情也被逗得强挤出点笑来,那笑简直比哭还要难看的多。麻贵有开药铺替人把脉治病时,曾闹下过一个笑话,子午谷人至今仍是记忆犹新。有个肚子痛的病人在家人的陪护下,抬到了他的药铺请他诊治,麻贵有见那人已痛晕了过去,就慢条斯理地张开那病人的眼皮看了看。病人家属见病急遇上了慢郎中,不断催促道:“麻大夫呀,求你快点吧,眼看他不行了。”麻贵有被催的有些不耐烦,随口说道:“球了球了,没得救了还是赶快准备后事吧!”病人家属一听顿时哭作一团,遂将那人抬回准备埋葬,正好碰到了在外做手艺卖草药归来的石三爷。
石三爷听完病情看了看病人,在他的周身上扎了数枚银针。没过一会儿那人就吐出了一堆又黄又老的蛔虫,几天后就病好如初了。从那以后,子午谷中就开始流传起了:“麻大夫看病……球了”的歇后语。
麻贵有见子午谷人人心涣散,必须得稳定住村人的情绪才能度过难关,就召集大小甲长组织村人聚集到村头的白果树下,给大家做动员工作。只见他站在碾盘上双手叉腰,放眼看了看垂首低头而立的村民们,清了清嗓子摆开了乡约的架势,大声说道:“乡亲们,谷中连发怪事纯属偶然,不是什么凶鸟之祸,千万不要听信他人谣言,庸人自扰反误了自己。天灾人祸是自然规律常有之事,没有过不去的桥,子午谷人是能度过这个难关的。还是强打精神各负其责,养家度日要紧。年关将近,谷中还算太平,还是回家好好过个年吧!”麻贵有说到这儿,见村民们都是神情木然无动于衷,顿了顿又说道:“老辈们都知道,每逢战乱之年谷中就没太平过。
尤其是一些流寇败军们,大都途径此地逃窜,沿途烧杀抢掠祸害百姓,使谷中之人屡受灾难。我们生活在这样一个南来北往的通道上,什么样的兵难和祸事没经历过,还怕了几声鸟叫不成,还是一日照吃三餐,该干啥就干啥去吧!”
村人听完麻贵有的话也觉得有理,就在下面交头接耳地议论了起来,心中好像又燃起了重新生活的希望。对麻贵有的话村人们自然记得,当年长毛贼路经此地,村人们听说长毛贼无恶不作凶狠异常,抛家舍业躲到了响洞潭前面的一条山沟中。
长毛贼来到谷中发现村里无人非常恼火,正在四处张望寻找时,突然听到后山沟内传出小孩的啼哭声。凶残的长毛贼恨村人故意躲避他们,一时大怒就放火烧山。山中正好是灌木丛生,落叶成堆点火可着的隆冬季节,加上西北风的猛烈,可怜多数山民未能逃出山沟而葬身火海之中,侥幸逃出的也被杀害。
从那以后,山沟就被人们称之为“死人沟”。据说每到夜深人静都会听到山沟内传出幽怨惨烈的吼叫声,宛如当年火烧村人的情景一样。村人们想到这些,顿时觉得那些衅候鸟真的并不可怕,有的就回家忙着准备过年的事务去了。
刘毓谦自从听到孙阴阳所说,他家的破败要应验在郝五娃身上的话时,心中就集结着一块心病。不久,谷中又传来一股谣言,说郝五娃是命犯克星身带霉运之人,谁要是沾上它谁就会倒霉。刘毓谦听到这些更疑虑不定,请神容易送神难,想赶走郝五娃以保全家平安,可是总得有个合情合理的理由!光凭这点不但无法给石三爷交待,也不好面对村人,谁让自己当初求着石三爷让郝五娃来放牛的呢。况且石三爷长期在外云游,总不能这种时候赶走郝五娃吧,刘毓谦陷入到了进退两难的境地。特别是这段时间以来,看到变成弯腰驼背不省天日的傻儿子时,一股巨大的悲凉和失落感就袭上心来。最担心的是当年巧夺地穴到底有没有破败,却不好向别人启齿请教,对刘家祖坟的风水,先生孙阴阳也是闭口不谈。眼看做了几十年的“县长”梦即将破灭,从心底里感到不服命运的摆弄,发誓一定要将刘先春培养成材,去圆了还未做完的美梦。
不愿认命的刘毓谦继续聘请敬斋先生教授刘先春读书习文,将来能博取功名,也好弥补那刘富贵与县长无缘的缺憾。同时,他对郝五娃也有了十二分的戒备心,一心想找个机会把郝五娃赶出刘家大院,以免他真的命相冲撞了自家的任何人。
刘先春自从父亲刘毓顺死后,发现自己得到了大爹的特别宠爱。善于揣摸别人心思的他,知道大爹对自己寄予厚望,也知道大家将对刘富贵的那份疼爱,也转移到了自己的身上,越发感到有恃无恐、骄横跋扈起来,就连敬斋先生的话也似乎不放在眼里。
这天,敬斋先生正在私塾给刘先春讲解《伯夷列传》,只见他手持书本摇头晃脑,在刘先春的身边来回转动解读课文。读到最后,突然放大了声音道:
“伯夷,叔齐闻西伯昌善养老,‘盍往归焉!’至及,西伯卒,武王载木主,号为文王,东伐纣。伯夷叔齐叩马而谏曰:‘父死不葬,爱及肝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左右欲兵之。太公曰:‘此义人也。’扶而去之。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及饿死……”
未等敬斋先生讲完,刘先春忽然摔凳而起道:“真是个迂腐之人有什么值得学习的,难道你也想把我教导的跟他们一样笨吗?有东西不吃,活活饿死,真是活该。”
敬斋先生听后大惊,看着刘先春怒声喝斥道:“先贤圣人休要胡言辱没,否则就是对孔孟之道大不敬了。”
刘先春早对敬斋先生的管束充满了反感,大声说道:“读书写字要记这些繁文缛节的词句干啥,直接说多带劲呀,简单的事情反让你搞复杂了。难怪你学而不优无法进入仕途,只能躲在这深山老林教私塾。”
敬斋先生一听气得七窍生烟,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万万没想到刘先春会用如此恶毒、尖酸刻薄的话来戳他内心深处的隐痛。多年来,敬斋先生一直在回避着这个问题,他来到子午谷到底是为什么,这个问题既不回答别人的提问也不愿细想。他只是在践行着多年前的一个承诺,而这个承诺也成了他独自深藏的秘密。不想刘先春却用“学而优则仕”的话来攻击他,怎能不令他暴跳如雷呢。敬斋先生看着刘先春向他投来挑衅的目光,冷静地思考了一下目前的处境,以及还有那个未完成的诺言,平静了一会儿心情。见刘先春正在玩弄一个绣着鸳鸯戏水图案的烟荷包,劈手一把夺下并顺势用烟包打了他一下,接着问道:“你可知道何为‘之、乎、者、也’吗,从今往后不但要勤背练习,每天我还要考你,这样才不至于辜负刘大掌柜的一片苦心哇。”
刘先春听后故意说道:“‘之乎者也’一言则,先生打我一烟袋。”
敬斋先生一听差点气倒在地,浑身乱抖脸色骤变,连胡须颤颤巍巍无风自动起来。敬斋先生强扶住讲台,颤声说道:“孺子不可教……孺子不可教也。先贤圣人竟如此糟踏,气煞老夫也……”敬斋先生说罢,剧烈咳喘了一阵,扔下书本走出学堂就向刘毓谦辞行。
村人听说敬斋先生要走就纷纷挽留,希望他能在子午谷中设堂授徒多收学生。
敬斋先生被刘先春伤透了心,面对善良村人的好意相留,不由顿足大哭起来。
刘毓谦见家中实难留住敬斋先生,为了成全村人的美意,忙顺水推舟地劝说道:“先生还是尊重民意为好,再说山民顽劣,冥顽不化理应多加训导才能改变乡风民俗,还望先生三思!”刘毓谦说到这儿,又故意激将道:“先生此时离开子午谷岂不正好授人以柄,不知内情之人还会说先生是惧怕灾难而逃离子午谷的,这话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
“是呀,子午谷不能没有先生,我们都舍不得您走哇。”
“先生是谷中的灵魂,您这一走谁来整理子午谷的历史,谁又来给我们摆谈古今,谁又来给娃娃们传道授业解疑释惑呢?”
麻贵有乡约也赶了过来,言辞恳切地挽留起敬斋先生来。
敬斋先生被村人的诚意打动,何况在这种时候离开不但自己失信于人良心不安,还怕人们笑他是惧怕祸事,而临阵脱逃的。想到此,就欣然答应了下来。再说他也深深地爱上了子午谷这片处处隐藏着深厚文化底蕴的神奇土地,也适应了那种清静无为,与青山相伴绿水为友,习读圣贤书的生活。更重要的是子午谷中至今仍有他割舍不下的情愫,不是这里的青山绿水,也不是子午谷中不加粉饰天生丽质的女人们,而是他心中隐藏太深的一个秘密和承诺。为了那个滴血的承诺,他必须留在子午谷别无选择,注定他要用毕生的心血来完成当年的诺言。
刘毓谦见敬斋先生又留了下来,就慷慨解囊捐出钱粮,在麻贵有乡约的带领下,发动村人为敬斋先生募款置地修房建校,创办起了子午谷中的第一个学堂“子午书院”,以弥补刘先春顽劣羞辱先生之罪。
村人的子女都可以在学堂中读书识字,子午谷重文之风随之而生。
刘毓谦看到子午书院在村人的欢呼中正式开学了,而半大不小的刘先春却成天无所事事游手好闲,让他继续到子午书院去读书已是不再可能。刘毓谦在刘先春的身上,看到了一种地痞无赖和二流子的习性正在滋生,生恐他自毁前程,开始寻思为他定门亲事也好拴住他的心。想到为刘先春定亲之事,刘毓谦眼前突然一亮,何不借操办婚事来冲冲喜呢,也许这就是禳盖的最好办法。他一直在寻找破解禳盖郝五娃命犯克星之法,这不是最好的办法吗。想到这儿,来不及同家人和刘麻氏商量,就托善说媒妁的孙阴阳帮忙,为刘先春寻买一房童养媳回来。
子午谷中仍然沿袭着“无媒不成亲”的习俗,无论是谁娶亲都要经媒妁之方父母之命。没过几天,说媒提亲经验丰富的孙阴阳,就从子午谷深处的野人沟替刘先春买回了童养媳菊花。因菊花是花钱买的童养媳妇,中间一些相亲定婚和看门户的风俗均已免去,只要刘家人能看中就可以成交,先当丫头使唤以后让刘先春把她收了房就行,活脱脱就像在牲口市场交易的牛马生意一样。
菊花被带到刘家大院时,显得十分胆小怕生,用手死死拉住孙阴阳的衣角,躲在背后怯生生地不敢见人。一双还算明亮机敏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个不停,好奇地打量着屋内的每一个人。眼神中流露出极度恐惧焦虑和无助的神情,就像一个正被审判之人在等待宣判结果一样。菊花心里清楚地知道,这屋里的每个人每句话,都能定夺她的命运和未来。
刘王氏见菊花脸色蜡黄,衣衫破烂便有些看不顺眼。尤其是刘先春得知那女子就是自己未来的媳妇时,说什么也不同意。
刘毓谦一见大家都不满意,又怕得罪了孙阴阳套不出风水的实情,颇为伤心动情地说道:“这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大家就将就一下吧。等春娃将来功成名就时,再娶个二房三房也行,如今咱们是要冲喜,还是以刘家为重吧。”
刘先春早在边上跺脚嚷道:“要将就你自己将就吧,凭啥别人就能讨漂亮女人我就只能将就,太不公平了。”
刘麻氏和刘王氏也不同意这门亲事,更不同意刘毓谦自作主张,看到刘毓谦说的如此动容,知他心中的隐痛,不再出言反对,只在心中暗骂孙阴阳办事不力,随便买个人回来应付差事,是故意给刘家难堪。
菊花自小家中贫困,见到刘家人对她评头论足心里害怕极了。特别是她看到刘先春对她的态度和众人的眼神,生怕自己被退了回去,真到那时自己不但无脸回家,全家人也要背负沉重的债务来退还刘家的钱财。在此之前,孙阴阳已代付了菊花的身价钱,菊花家也用这笔钱还了债务。菊花想到这儿,“噗嗵”一声双膝跪倒,对屋内众人说道:“大叔大婶,请您们开开恩行行好,无论如何也要收下我。哪怕是当个丫头佣人使唤也行,我家早已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如果你们把我退回去,我也只有死路一条了。”
孙阴阳在边上看了实在于心不忍,便对刘王氏说:“还是收下这娃吧,她过惯了苦日子肯定会持家,人又勤快老实,只要多给她吃些油水过不了多久就会扎膘长肉的。常言说‘猪从口中肥’,这人畜一理,到时你们还要后悔呢,忍心让她回去饿死呀。就当行善积德做好事,也能成全你刘大善人的美名呀!”
众人见孙阴阳果然能言善辩,这才知道他说媒提亲吃香的原因。
刘毓谦听后在心里把阴阳骂了个半死,知道姓孙的是借机在整治自己,还代付了钱让自己没了退路。谁让自己另有事相求于他,只好捏住鼻子吃呛菜自己忍受了。刘麻氏近年只专心事佛,对家事本就不愿多问,见到菊花顿生恻隐之心。连忙拉起菊花心欠欠地说道:“可怜的女子,快到我这边来。如果他们不要你,你就留在我的房内,我身边正好缺个伴呢。”
刘王氏看到自从男人死后,刘毓谦百般疼爱刘先春,主动给儿子保媒提亲嘴上也不好再说什么,就默认许可了这个走进刘家的童养媳妇。
刘先春仍是在边上跳起双脚,两只手不断拍打着桌椅大声叫嚷道:“我不要,不要,就是不要。刘家这么多人为啥都不给娶媳妇可偏给我娶,咋不给长明娃娶,咋不给郝五娃娶,咋不给那些小狗小猫们娶媳妇,专来收拾我太偏心了!”刘先春说着,又踢了躲在刘麻氏身后的菊花一脚后,开口说道:“看她的脸上没有四两肉,就像喂僵了的小猪样长不大。她要是一条蚕虫,肯定是药中之宝僵虫了。”
刘先春的话逗得满堂屋的人都笑了起来,都说小孩不懂事长大了就好了,多日来死气沉沉的刘家大院才显得有了一些生机。
听刘先春无知的话语,感到最受话的还是老光棍长明娃,暗自在心中窃喜了许久。看到刘先春一个人的时候,忙凑上前去淫邪地小声问道:“少掌柜,你娶个媳妇晚上让她跟谁睡呀!”
“晚上让她跟你睡,直接气死你看你还笑不笑!”
“好好好,说话要算数。你把她娶过来晚上一定要跟我睡,可不许反悔哟。”
这种时候,长明娃就笑的像个发情的公鸡,浑身也抖个不停。
刘先春一见到长明娃那副色迷迷的嘴脸,就十分反感恶心,见他由于兴奋激动脸上已变成了鸡冠色,就大声骂道:“真不要脸,一个大男人还想和女娃儿睡觉,羞。”
长明娃听后不但不生气,还显得十分高兴地说道:“少掌柜,只要把你的女人让我睡一次,你骂我三天三夜都行哩。”
长明娃边说边笑,差点断了气。
张狗儿显得较为老成实在,有些看不过眼,数落着长明娃:“你还是积点口德吧,人家还是个屎屁眼大的娃儿,能知道个啥叫屁臭木瓜香,喜欢占便宜是要吃亏的!”张狗儿数说长明娃时,他都显得很不耐烦,时间一久张狗儿也不说他了,只要听到这样的话就会苦笑着摇头走开。
子午谷的衅候凶鸟并没有因为刘家的冲喜而离开,相反越来越多。到了树叶落尽的冬春之时,它们歇栖在树枝上硕大的身影就会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有时候还会在夜幕的掩护下袭击单身路人,村里的刘老七就被衅候凶鸟袭击过一次,吓得大小便失禁在家躺了数月才能下地。
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整个子午谷连同大山一起沉沉地睡去了,只有子午河的水仍在“哗哗”地伴随着瘆人心魄的衅候鸟叫声,演奏着丧乐般的夜间和声。刘七老汉在邻家喝完酒,醉汹汹地往回走去。夜幕在村子两边山峰的遮挡下,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久住山里的村人对这里的地形早已了然于心,闭上眼睛也能如履平地般的找到自己的家门。刘七老汉正低头探路边哼着秦腔走在村头时,不想惊动了白果树上正打瞌睡的衅候鸟。刘七老汉还没意识到什么时,突然感到一阵劲风扑面,接着脸上就被衅候鸟的翅膀搧了一个耳光,吓得“妈呀”一声大叫,一P股瘫在地上什么也不知道了。
衅候鸟的叫声村人早已习惯了,晚上叫与不叫人们都能正常入睡。
因为衅候鸟的出现,子午谷的新年显得异常的平静和冷清。以前过年时,从正月初一开始,人们就玩起了彩船和狮子,在村头的白果树下公演一天。从初二开始就挨家挨户舞狮玩船进行拜年,到了初八就开始在子午街上玩起各式造形的高跷社火,正月十五还要进行各村的高跷社火和舞狮旱船比赛,最后还要进行字谜互猜游戏,晚上才会舞起火龙照亮整个子午谷,新年才算真正的过完。正月的前半个月里,子午谷内到处张灯结彩锣鼓喧天,欢声笑语歌舞升平,大人小孩都穿上新衣,脸上挂着开心的笑容,好一派欣欣向荣的太平盛世景象。
这年的正月就这样悄无声息的过完了,甚至连人们沿袭了千百年贴春联的习俗也被取消,就连大年除夕夜也没有听到鞭炮竹的声响。转眼就到了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村人再也忍受不了这样清静的日子,家家户户爆起玉米花,来迎接这个特殊的日子。
在子午谷中,有“二月二吃豆豆,人不得病地丰收”的习俗。这一风俗沿袭已久,据说当年则天武皇帝登位君临天下,百姓怨声载道,天廷震怒,玉帝亲降圣旨三年不向人间降雨。顿时,普天之下河流干沽树木皆死。司掌银河的玉龙心系黎民偷降甘露于下界,玉帝大怒命太白金星将其压在石山下,并立碑写道:“玉龙降雨犯天规,当受人间千秋罪。若想重登灵霄殿,金豆开花方可回。”百姓知道原委后,四处寻找开花的金豆。直到第二年的二月初一,有一老人背一袋玉米不小心撒了一地,大伙一看黄澄澄的玉米酷似金豆,用铁锅一炒不就炸开花了吗。接着一传十、十传百,二月二这天家家炒玉米花,并把玉米花撒在地上,齐声大喊道:“金豆开花,我要回家……”玉帝只好让太白金星放了玉龙。为了纪念玉龙的功德,妇女在这一天不能动针线怕伤了龙眼,也不能在井里打水怕伤了龙头。
刘毓谦见大家在这一天也动了起来,也唤起家人爆起了玉米花,并决定在这个月里为刘先春圆房冲喜。为了达到冲喜的目的,刘毓谦一返常态地要大办酒席。虽说菊花是花钱买来的童养媳妇,为了彻底冲掉笼罩在刘家大院上空的霉运晦气,刘毓谦仍是像明媒正娶过来的侄媳一样要大操大办一场。决计不按童养媳妇收房的规矩办,借机长长脸面也好达到冲喜的目的。刘毓谦想把酒席办的排场体面,也把婚礼烘托得热闹祥和,从年前就开始忙活准备起来。早早地安排麻、王二氏带着几名妇女下人负责置办屋内一切用品,并让其他几位长工张灯结彩把刘家大院装扮一新,还让张狗儿长明娃负责砍柴挑水碾米箩面,郝五娃也要抽空搭手帮忙。
刘毓谦安排好一切后,看着布置得喜气洋洋富丽堂皇的院落,心里舒坦极了。
心想只要冲了喜刘家就能再次恢复以前的辉煌,也有更多的时间来对付一直跟他作对的孙阴阳。到那时也让他姓孙的知道什么叫“落架的凤凰不如鸡,有朝一日羽毛丰,凤凰还是凤凰鸡还是鸡。”
郝五娃第一次见菊花时,就有一种曾似相识的感觉,他做梦也没想到这个身体瘦弱面黄肌瘦的女子,竟然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个女人,并且跟他在以后的岁月里,有着割舍不断的恩怨情仇。郝五娃见菊花相貌平平却十分懂事能干,渐渐地从心里接受了菊花,并把她也当成了真正的刘家少妇人来看待。仍是有些懵懂不醒的郝五娃心里怎么也想不明白人为啥要成亲,成了亲的男女还要干些什么。几天来,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他。这天下午,郝五娃来到后院去帮忙劈柴干活,勤快的菊花早已忘了她少奶奶的身份,只记着自己是个花钱买来的童养媳不敢偷懒,过来帮郝五娃往屋中抱柴禾。
正是充满幻想年龄的郝五娃,边干活边心猿意马地回想着那个令他百思不解的问题,当他低头猛的一眼看到正弯腰抱柴的菊花,胸前那两块并不太大,“花褪残红青杏小”像核桃似的肉团,猛地像明白了什么似的。但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也说不清楚,趁四下无人忙悄声问菊花道:“菊花妹,成亲圆房后你是不是就要跟少掌柜睡一张床呀,是不是每个人成了亲都是那样呀……”没等郝五娃话音落下,菊花已羞红了脸,生气地扔下手中的柴禾转身离去,临走前看了一眼郝五娃碎牙紧咬地说道:“这么小的碎娃儿竟这么不要脸,得让大人好好管教一下。”
看到菊花如此生气,郝五娃不知道自己哪儿得罪了她,心中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一样七上八下,生怕她去告诉了刘毓谦,怔怔地望着菊花远去的背影不知所措。关于郝五娃命犯克星身带霉运的谣言,他自己也有所耳闻,见刘毓谦对自己的态度虽然没有多少改变,每次碰面像是有意在躲避自己,就更加小心谨慎起来,生怕自己一时疏忽遭到刘毓谦的辞退,到时自己又落得衣食无着。虽然他已跟了石三爷一起生活,石三爷长年在外漂泊很少在家,到时自己又到哪儿去落脚呢?
眼看刘先春的婚期临近,倔强任性的刘先春根本不愿在家多待,一有时间就瞎跑疯玩,连菊花的面也不见。等刘王氏开始数落他的时候,刘先春就会说道:“讨了媳妇是麻烦,女人是个鬼,又要柴来又要水,我才不让媳妇管着呢!”他的话往往就会把刘毓谦逗乐,并爱抚地摸着他的头说道:“瓜娃子在说瓜话呢,人哪有不讨媳妇的道理,娶了媳妇你就长大了!”
长明娃只要听到刘先春的话后,忙不迭地在边上笑说道:“女人是把刀,又费身子又费腰。少掌柜,还是把那女人让给我吧。”
刘毓谦这段时间以来也是忙坏了,他事先把子午谷的四乡高邻和老少爷们都邀请了,还通过西乡县的青帮总舵主范风歧范大爷,把全县各地的青帮大爷和各分舵的弟子们也都请到,从县城重金请了厨师来帮他置办酒席。准备在子午谷办出一场最为体面排场,也是最为轰动一时的喜事,彻底让那些霉运晦气远离刘家大院。
刘毓谦这些年来在谷中大肆敛财,购置土地房产成了子午谷的首富,但在处理邻里关系上却是毫不含糊。遇到谁家有个红白喜事他总要打发长工们前去帮忙,并提上一包食盐亲自送礼上门。加之刘家是谷中的大姓,除了本家族人外,邻里村人这次来的肯定不少,酒席也必须要办得热闹。村人们见刘毓谦摆出了要办大酒席的架势,都说他是“煨罐里煮汤圆……要大扑腾了”。
刘毓谦要冲喜的热情丝毫没有影响到其他村人,人们仍然沉浸在凶鸟带来的巨大阴影中,整个谷中就像平日一般无异。
刘家要办大酒席的消息一经传出,子午谷的川道上就有客人开始来往了。特别是那些消息灵通的叫花子们,老早就往子午谷赶来,边走边说着吉祥如意的莲花落,逢人就说来吃大户。刘毓谦见那些叫花子们提前到来,很是热情地安排了食宿,并在酒席正式待客的那天专门安排他们坐了次上席。感激得那些叫花子见人就说他们是生平第二次坐上席,第一次当然是他们出生不久满月时,在襁褓中被人抱着坐了一回。
刘毓谦见这几天路途较远的客人,和范大爷派来祝贺的青帮弟子以及各地大爷们都陆续到了,心里别提有多高兴,就把他们悉心地安顿起来。到了刘先春和菊花圆房的那一天,刘家大院已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凡。只见那些打杂跑腿的快如穿梭,送情的吃席的潮水般涌向刘家大院。刘毓谦花重金请来的吹鼓手,无论贫贱富贵的客人前来,都会站在门口吹上一曲欢快祥和的迎宾曲,整个刘家大院显得十分热闹红火。
郝五娃这一天显得格外忙碌,只要听到执客师孙阴阳那破锣似的声音喊道:
“客人来啦……,把煎壶提来……。”就会高声应道:“来……喽……”并像游鱼样在人群中滑游到客人面前,为他们斟上满满一杯清茶。顿时,刘家大院内唢呐声声鞭炮阵阵,吆喝声谈笑声混成一片。
爱出风头的麻贵有,在几位好事者的簇拥下,走上堂屋前台阶上。清了清嗓子,拉好了乡约的架势才说道:“大家静一静,我代表子午谷保公所有话对大家说。
自从去年衅候鸟进村人心惶惶,如今刘家大摆宴席迎娶新人以此冲喜,这不但是刘家之福也是子午谷之幸,也让全村人等沾点喜气,一扫往日阴霾,以待重振乡风人气……”
急于吃席的人们等得泼烦,都说麻贵有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催着新人快点拜堂开席。麻贵有那管这些,硬是借着这难得的机会说了近半个时辰,直说得他口干舌燥,嘴角的白沫都已干硬成块时才收口住声,村人们才开始动筷开席。
刘先春极不情愿地在别人的牵引下,拜过了亡父刘毓顺的灵牌,才扭扭捏捏地,对着刘王氏以及刘毓谦夫妇和菊花行了拜堂礼。从来没有见过大场面的菊花,早已紧张的浑身乱抖,她知道刘先春并不喜欢自己,只是勉强和自己拜堂,但菊花并不恨刘先春,相反还有些感激他。感激他当着全子午谷乡亲的面跟自己拜堂,使自己一个出身低微相貌平平的山沟穷女娃,成了这个极为排场体面酒席中的主角。
菊花在感激刘先春的同时不断想着,今天能当着这么大的场面拜堂成亲,即是死了也是心甘,对刘先春的极不情愿并没放在心上。甚至洞房花烛夜刘先春和衣而卧菊花也没有在意,只是过了好几天才大着胆子去逗引刘先春,并教他和自己做了真正的夫妻。
刘毓谦看着一对新人入了洞房,外面的鞭炮声不断炸响,酒席也已经开始,才似乎觉得达到了冲喜的效果,但愿从此摆脱厄运。特别是他看到自家院中的热闹气氛,感染得那些愁眉苦脸的村人们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心里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自豪和成就感。可一看到院中忙活的郝五娃,那块积压太久的心病又涌了上来,只见他小眼转了几下后马上有了一个新的计策,脸上紧绷的神情终于舒展开了。酒席已经进入到了高潮阶段,村人拉出新郎新娘给客人们敬酒。刘先春从小娇生惯养都是别人侍候他,哪有他给别人敬酒之理。菊花久居深山未经世事,加之胆小怕事也不敢出来敬酒。刘毓谦就主动承担起了招呼客人的任务,也彻底放下了青帮大爷的架子与村民同乐起来。
在陕南山地,无论南北大都同俗。婚庆酒宴上,被人们笑闹最凶的就是公爹公婆,到了晚上才开始去闹新人的洞房。在子午谷中这场前所未有的婚礼中,刘毓谦自然就替代了亡弟的位置,人们把他和麻、王二氏当成了主要的笑闹对象。村人先让刘毓谦身穿大红“官服”,学着“猪八戒背媳妇”的样子,背着新娘菊花在酒席间游走三个来回。并把麻、王二氏“打扮”一番,脸上抹满象征吉祥喜庆的红色膏脂,腰中系着红色床单,再找来一根竹竿做成吹火筒状。让刘毓谦一边背着小葫芦一边背吹火筒,还让麻、王二氏各拿把蒲扇站在刘毓谦的两边,让她们故作煽风状,并要刘毓谦口中念念有词地说道:“天皇皇地皇皇,公爹给儿媳烧火,应不应当?”麻、王二氏必须强装笑脸齐声说道:“应当,应当。”按当地风俗,人们把公爹和儿媳有染称着是“烧火”,对这种老少不正当的暧昧关系,自然也就成了人们日常的笑料。
刘毓谦见大家兴致很高,也不愿拂了众人兴致失去了冲喜的目的,故作洒脱配合起了众人,任凭人们笑闹把喜事的气氛也推向了高潮。闹了许久,刘毓谦好不容易摆脱了众人的纠缠,找了个不太引人注意的地方坐了下来,想歇一下过度劳累的腰身。他看着处处洋溢着喜庆的刘家大院,仿佛整个子午谷也沾满了喜气,就连那还未从隆冬中苏醒过来的山石草木,也散发出阵阵喜气似的,不由触景生情感慨起来,如果今天的新郎是他曾寄予厚望的刘富贵该多好呀,而今天的这场酒席又比儿子满月时的流水席排场热闹多了。光是来的达官显贵和帮派中人,就让他的脸上增色不少。
刘毓谦正枯坐伤感时,忽然被孙阴阳破锣似的看客声打断了:
“……姑夫姨父,郎舅姐夫,家门户族,亲戚朋友,招待不周不要计较,吃喝不好不要生气。
按理说应在五里路上铺毡,十里路上迎接,可是主人条件有限,望多见谅。
茶饭不好多吃一碗,淡酒一壶多喝几杯……”
孙阴阳说到这儿习惯性地推了一下眼镜,又高声喊道:“把煎壶提来,把酒满上喽……”早等候在边上的郝五娃等人不等语落,齐声应和道:“来……喽……。”
郝五娃等人故意拖腔拉调,也博得了酒席内外的一片喝彩声。
刘毓谦为了将婚礼的气氛烘托的更加热烈一些,早早地就放出风去,凡是有心来赴宴的村人只要带上一挂鞭炮就行,其它礼物一概拒收,并让张狗儿专门燃放爆竹。如果村人送的鞭炮不够就到街上去买,总之这一天炮声不能停,得一挂接着一挂燃放,他要的就是这种鞭炮连声炸响的热闹效果。村人在刘家热火朝天气氛的感染下,也各自在家门口燃放起了鞭炮,有的人嫌自家的炮声太小,就端起猎枪向空中连连射击,要的就是“嗵嗵”的枪声。一时间,子午谷百炮齐鸣响声震天,都想把过年没放的鞭炮补上,也借刘家冲喜的机会驱逐一下笼罩在子午谷上空的晦气,自家也沾点喜气。可怜那些谷外来的客人哪见过这等架势,吵得耳朵生痛多日后还有隐约的鞭炮声,村人们的耳膜内也有“嗡嗡”的声音响了许久。
事后,光刘家大院前的鞭炮纸屑堆了近一迟厚。
刘毓谦听到村人与他同乐,心里惬意极了。尤其是村人积极帮忙,酒席办得非常成功,心中高兴,暂时把子残弟亡的悲痛忘到了一边。当他看到一直和他明争暗斗的孙阴阳,在酒席之上也格外卖力,心里升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感,更增加了在子午谷没人能斗过他的信心。
刘毓谦正沉浸在沾沾自喜静观宾朋的时候,只见郝五娃手提茶壶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掌,掌柜的,你快去看看,张狗儿出事了……”
刘毓谦猛地一惊,不祥的预感又袭上了心头,以为是又出祸事,忙强装镇静脸色铁青,撩起长衫跟着郝五娃向后院赶去。被惊吓了一身冷汗的刘毓谦来到后院一看,当场气得哭笑不得,也才把提到胸口的心重放回了原处。
从不会赌钱的张狗儿却有个致命的弱点,就是观赌成瘾,逢赌必看雷打不动。
酒席接近尾声时,张狗儿见青帮弟子们酒足饭饱都涌到后院客房中赌起了钱,扔下手中的活计跑过来看起了热闹。赌徒们看他脚不挪步目不转睛地看入了迷,就怂恿他也来赌上几把。架不住青帮弟子们死拉活拽,张狗儿把身上仅有的一点钱输了个精光,还欠下了别人不少的赌债。青帮弟子们见张狗儿还债无望,就把他的衣服扒了个精光,让他当众出丑。可怜二月时节还未脱九,张狗儿冻得瑟瑟直抖,牙齿磕碰得直响,见到众人和刘毓谦时双手抱胸,蹲在门后不敢抬头。刘毓谦见此情景又好气又好笑,帮张狗儿还了赌债赎回衣服才算了事。
刘家的喜事连续办了几天,子午谷人也像借此机会,在刘家大院过了一个别开生面的年节一样,仿佛暂时也把衅侯鸟带来的灾难阴影,忘到了一边。
就在刘毓谦实施完冲喜计划后的第二天,就把郝五娃叫到跟前说道:“五娃,你也不小了,老在我家当这只管吃穿不付钱的放牛娃也不是个办法,石三爷长期不在家中,那几间房屋的墙基快被老鼠掏空了。不如你仍在我家放牛,我供钱粮你回到石三爷那里去居住,这样既能帮石三爷看了房子,你也落个自由自在咋样?”
郝五娃心知肚明,见自己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刘毓谦表面是让自己回去帮石三爷看房子,实是变相地在驱赶自己,这样自己反倒能落个逍遥,不受刘家人的明排暗挤,就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刘毓谦见终于除去了块心病,让郝五娃离开刘家大院,既顾全了石三爷的面子,也封住了众人的口,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再不会担心他命硬冲犯刘家大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