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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斩龙垭是米仓山下不大的一个村子,生活在这儿的山民们长期不愿外出,守着自己的家园土地自种自吃,过得像神仙般的日子。为了保住这种生活现状,斩龙垭人过得就像与世隔绝般的生活,更不容许外人来侵占他们的领土,凡是有陌生人来到,都会引起村人们的注意。

郝五娃和张狗儿刚走进斩龙垭,马上感到气氛有些不对,尤其是村人一听到问起石三爷的名字,不是回避不答就是装着没有听到。还有一部分人对他们怒目相向,大有群起而攻之的架势。直到一天,郝五娃和张狗儿,仍没有打听到石三爷的半点消息,整个斩龙垭村就像根本不认识石三爷一样。郝五娃不止一次地猜想着,石三爷到底回没回到斩龙垭。也不知道这个琢石为业的村庄里,到底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为什么这儿的人会对他们是这样的态度,郝五娃百思不得其解。

这天下午,天快黑了,郝五娃还想做最后的努力,不顾张狗儿的劝阻来到村里挨家挨户的询问石三爷的消息。村人们见郝五娃二人不打听出石三爷的情况没有离开的意思,更是排斥反感起他们来,赶紧关门闭户不予理睬。村人越这样,郝五娃心里越感到疑虑。特别是村人只要听到石三爷的名字,脸上都会出现一种惊恐不安的神色,郝五娃猜想他们一定知道石三爷的行踪。

郝五娃想到这儿,强行敲开了一户人家的房门,见屋内有一白发老者,忙施一礼打听起石三爷来。

老者见到郝五娃二人,满脸惶恐地说道:“你们到底想干啥,就冲我来吧,想从我这打听石三爷,妄想!”郝五娃见老者发火不知为何,忙解释道:“老爷爷,我是专程来找石三爷的,只要你对他说是子午谷的……”不等郝五娃把话说完,从屋内冲出一个年轻后生,手执扁担大声吼叫道:“我先打死你们这帮土匪棒客,看你们还敢到这儿来寻找石三爷不?”年轻后生说完,抡起扁担就向郝五娃二人打来。

老者听郝五娃的话只说了一半就被打断,忙拦住那年轻后生,又对郝五娃道:“你刚才说你是哪里人氏,叫什么名字?”

郝五娃见那年轻人十分凶悍,不问青红皂白就对他下手,忙答道:“我是从子午谷来的郝五娃,石三爷的孙子,专程来看望石三爷的。”老者听完话后,猛一拍脑门转怒为喜道:“哎呀,你就是石三爷认的孙子郝五娃。这几天你一直没说出姓名,村人们以为还是那些土匪,就没顾上仔细问你。”

郝五娃见老者和后生的神情有些反常,加之老者话语中也似乎不对,忙对老者说道:“老爷爷,村里人为啥不告诉我石三爷的行踪,他老人家可好。现又在哪里,我已有几个月没见到他老人家了哇。”

村人听说了来人就是子午谷的郝五娃后,纷纷放松了对他的警惕,并围到老者的家中看着郝五娃。老者见郝五娃连珠炮似的相问,知他和石三爷是情深义重,就默不作声地带着郝五娃和张狗儿向外走去。那些围观的村人也神情木然地跟在后面,脸露悲色谁也不愿多说一句话。

郝五娃看到村人反常的举动不敢多问,拉上张狗儿一起跟在他们的身后。老者带郝五娃和张狗儿来到村后的一个小山丘,只见一座新坟出现在郝五娃的面前。郝五娃和张狗儿见坟土犹新,未立石碑,不解地站在原地东张西望起来。

老者对五娃说道:“五娃子,你不是口口声声要见石三爷吗,现在站在他老人家的坟前,连个头都不知道磕,枉费了石三爷对你的收养之恩!”郝五娃听着老者这么一说,心头猛地一紧,心想是那老者在信口胡说吧,石三爷身体硬朗无灾无病,咋就会突然死去呢。看到老者神情严肃,围观的村人也是一脸的悲哀神色,这才有些不相信似的连声问道:“你说什么,三爷他怎么会在这儿,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三爷他到底怎么啦,为啥把我领到这儿来?”老者见郝五娃不相信他说的话,指着那块新坟叹了口气道:“五娃子,你来晚了。石三爷已于一月前确实去世了,也刚好完成了他叶落归根的心愿,咱们还是不要打扰他了吧!”

“不……不……三爷他没有死。你们都是在骗我,这不是石三爷的坟……三爷临走时身体不是好好的吗,没病没灾的怎么突然会……”

郝五娃听着老者的话,犹如五雷轰顶般地呆立在了原地。他说什么也不相信石三爷死了,像疯了一样不断问着身边的人,不愿相信眼前的事实。老者和村人们不愿多说一句话,只是神情悲痛地看着他痛不欲生地大喊大叫,任随他的喊声在米仓山脚下回响。

再说石三爷的突然归来,对斩龙垭的人来说,无疑是件最为轰动的事情,当年的儿时伙伴大都已不在。听说过石三爷当年传奇般英雄故事的人,都没见过他的真实面目,幸好石姓族人中石三爷的几位堂弟都还健在,听说失踪了五十多年音信全无的石三大哥回来了,忙在他那刀刻般的脸上,寻找起当年的模样来。石三爷心里也清楚地知道,五十多年的光阴足以改变一切,包括每个人的容颜和长相,唯一不能改变的就是永远留在大脑中对儿时的记忆和思乡之情。斩龙垭人见石三爷终于回来,十二分的热情接待了这位天涯游子,石三爷也在斩龙垭安顿了下来,并迫不及待地打听起了那些当年被杀土匪的后人们,希望有机会能跟他们当面了结了那段宿仇孽债。村人们不明就里,以为石三爷此次回来是要旧债新算,也四处打听起那些土匪的后人来。

几十年来,一直都在寻找石三爷下落的土匪后人们,随着时间的推移,寻找石三爷报仇的愿望也没了当年那样强烈。他们听到石三爷回来的消息后仍是感到震惊,商量着去找石三爷作个了断,又怕斩龙垭的人护短没敢冒然行动,而是各怀心态地等待着时机。

石三爷回到村子后,先去祭拜了石姓先祖的坟地,又分别给他的丈人赵石匠和结发妻子上了坟烧了纸后,这才心无牵挂地主动寻访起那些土匪的后人们。族人和村人们大为不解,纷纷问他这是何意,石三爷对他们说明了自己的心迹后,仍是得不到村人的理解。石三爷就对大家说道:“乡亲们的心意我已领了,我此次回乡一是祭祖,二是了结旧账。如果大家执意强拦实是害了我,我一生都背着个负罪欠债的心思生活。难道你们能眼睁睁地看着我,把那个沉重的包袱也背到阴曹地府,永世不得安生吗?”

村人们听了石三爷的话,知他心意已决劝说无用,主动要跟石三爷一块寻访那些土匪的后人也好给他保驾,生怕他有个闪失和不测。

石三爷劝回了村人,告诉他们无论自己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千万不要乡亲和族人插手,自己的事情就让自己处理,否则就是对他的不恭不敬。石三爷在村里安排好一切后,正要去寻找那些人了解冤仇时,当天晚上他暂住的小屋里,突然闯进了几个黑布蒙面的人。石三爷知道是土匪的后人找上门了,见这一天终于到来,便和颜悦色地对他们说道:“既然你们上门来了,我老汉也就不必再跑路了,你们打算怎样替先人报仇,就动手吧,我这次回来就是给你们偿还旧债的。”

那些气势汹汹的寻仇者,见石三爷须发皆白,面对强敌仍是泰然自若,知他力大神勇不敢冒然动手。又见他已是垂暮之年,心想自己几人足能对付,没想到他果然胆量过人,定是暗中早有埋伏。寻仇者错把石三爷的坦诚和豁达认为是有防备,心里害怕正在进退两难时,有人在暗处喊道:“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万一惊动了村人,谁都走不了。”其余人等未加细想,招呼一声用木棍往石三爷的身上乱打起来。只打的石三爷翻身倒地,不躲不让硬是没吭一声。寻仇者见情况反常,不知石三爷所想,正要慌忙逃窜时。只听石三爷用虚弱的声音说道:“报了仇你们的心愿已了,我死也心甘,今后再也不用东躲西藏,良心受到煎熬了……”

那几人见石三爷没死,正想回身再补上几棍时,突然听到石三爷这么一说,这才明白了他的心思,知道自己行事鲁莽错怪了他。又从石三爷的口中知道,自己的先祖虽然是被迫为匪,也做了不少坏良心的事情。土匪的后人知道闯了大祸,看着奄奄一息的石三爷,忙向村人呼喊抢救石三爷,不等人们到来慌忙逃走了。

村人从血泊中救起了石三爷,要去追赶那几个胆大包天,明火执仗的行凶者,却被石三爷拦挡住。还再三要他们不得向那些人寻仇,特别叮咛转告子午谷的人和郝五娃更不能去找那些人,否则冤冤相报何时能了。自己专程回来是为了偿还旧债的,可以一身轻松地上黄泉了。

石三爷说完,满脸含笑地撒手人寰了。

村人看到石三爷满脸安祥,知道他的心愿已了,痛哭一场只好做罢。

郝五娃听完经过,早哭倒在了石三爷的新坟前,他这时才回想起梦中情景竟然变成了现实。郝五娃想起石三爷对自己的恩情,只哭得天昏地暗不能自制:“三爷呀,这到底是为什么呀,为什么您要这样做呀,那些土匪作恶多端死有余辜,害得您家破人亡一生孤独,就算您亲手杀了他们也是为民除害替天行道。早知道您有这种心思,说什么我也不让您回来。您这一走又撇下我一个人在这世上,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呀?三爷,您这又是何苦呀……”

郝五娃边哭,边把头在石三爷的墓碑上撞得直响。

“这帮土匪后人太可恶了,怎么不分青红皂白滥杀无辜呢。等我回子午谷带人过来,好替石三爷报仇。”

张狗儿说完,没经斩龙垭村人和郝五娃的同意,连夜赶回子午谷,把石三爷遭毒手遇难的消息,告诉了周一青和张裕德。

周一青一听火冒三丈,气得“哇哇”大叫道:“这些匪性不改的东西,竟敢对石三爷下手,斩龙哑的人不管此事,子午谷的人不能袖手旁观,一定要为石三爷的死讨回公道。”

张裕德怕周一青鲁莽坏事,心想石三爷此举可能自有他的道理。又见周一青不杀那些土匪的后人誓不罢休一般,知道拦挡不住,忙想方设法告知西乡县府,让政府出面调解,以防把事情闹大。

周一青见张裕德不断劝解自己,以为他胆小怕事受牵连,气冲冲地对他说道:

“没想到石三爷竟看中你这样的胆小鬼,把你当成知己,这种时候不思报仇却打退堂鼓,算我老猎人看错人了。”周一青伤心之余,召集猎人弟兄手执猎枪赶向斩龙垭,要去为石三爷报仇。等他们大队人马刚到县城时,西乡县府为防止事态进一步严重,早做好了一切应对的准备。先稳住了周一青等人,忙派人督查此案,最后将那几个行凶之人,绳之以法按律惩办才算了事。

郝五娃见石三爷已去,想起石三爷的关爱,便决定从此留在斩龙垭,在石三爷的坟边搭了个草屋为他守起孝来,这一守就是三年。在这几年里,郝五娃靠着村人的接济和给人打短工,维持着生计,过着清心寡欲的生活。他想用自己的实际行动,为石三爷多做一点事情,弥补对石三爷没有尽到养老送终的亏欠。在守孝期间,日子虽然过的清苦,郝五娃的心灵在米仓山下的这块净土上,却得到了一次前所未有的洗礼和净化。郝五娃经历了几次大喜大悲的生离死别后,渐渐懂得了许多世事,长成了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时间一长,斩龙垭的人都知道了郝五娃身怀邪术的传闻。人们见他从不显山露水恃强凌弱,接人待物也谦恭有礼很有分寸。都说他是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对郝五娃也就格外地尊敬起来。

守孝期满的那年春天,也就是民国十八年,郝五娃才回到了西乡县城。找到了阔别已久的金蝌蚪和张狗儿,想在这年的清明时节,到象鼻山上去给父亲上坟。不料想,在县城里多待了些时日,却又闹出了许多乱子来。

就在郝五娃离开子午谷的那年冬天,子午谷的山货多极了。随着刘先春当上乡约,对过往客商征收过路费和地方保护费,本来不敢走子午道的客商们更是不敢前来收够山货了。村人看着街道上堆积如山的天麻、木耳和各种山货,巴望着有人前来收购,好使自己一年的辛苦有所回报。村人见没有一个客商前来,就去找刘毓谦,让他的杂货店铺来收购。刘先春见这是个难得的发财机会,自己一边阻止外来客商,一边让毛蛋娃坐阵杂货铺,压低价格收购山货。拥有山货的村人们,见刘先春故意欺行霸市,也只能忍痛出售。

有心做买卖的孙孬娃,见这是个难得的商机,只要自己出的钱比刘记店铺高,不但可以赚钱还可以解乡亲们的燃眉之急。尤其是他看到乡亲们的山货卖不出去时,那种焦虑不安的样子,更是激起了要做买卖的念头。孙孬娃不顾父亲的反对,先去找了几个要好胆大的伙伴,想几个合力贩运。那几个人见孙孬娃的主意虽好,都没有做买卖的经验,何况水路难行,以前根本没有人驾船闯过老河口,心中害怕,异口同声地说,愿给孙孬娃当伙计跑腿,生意由他一人来做,这使孙孬娃有些犹豫不决起来。

杏儿想让丈夫在外闯荡一番,就骂说道:“生意是人做的,路也是人走出来的,谁天生就会做买卖呀。常言道‘人向利边行,头钱是师傅,’只要老河口那边的山货价格和这儿有差距,就说明有利可图。像你这样畏首畏尾的,一辈子能做啥事呀!只能锅灶旁躲一辈子啥出息也没有,可惜一个男人让你当了。”

孙孬娃听杏儿说的有理,又鼓起了要做买卖的勇气和信心。可要装船运货到老河口那得多少头钱呀,虽然子午谷的山货便宜,可数量庞大,再怎么也得一大笔资金做头钱。孙孬娃和杏儿见父亲对他们的事不管不问,也不想再靠他支持,第二天就在村里四处筹起钱来。

孙阴阳见儿子媳妇动了真,生怕他把买卖做砸了而累及自己生活受窘,忙在村里到处散布,说凡是有人借钱给孙孬娃者,他孙阴阳概不认账。许多村人听到孙阴阳的话后,都不敢借钱给孙孬娃。

杏儿见好不容易激起了男人要独闯天下的决心,却要被那胆小顽固的父亲百般阻拦,忙代男人向孙阴阳求情道:“大呀,您以前不是经常骂石头他大没球益吗,他现在已不是小娃儿了,就让他去闯荡一番吧。古人不是说‘哪个不到红尘闹,哪个不到世上走一遭,’长期让他待在家里有个啥出息。何况刘家在谷中欺行霸市实在要恶,他们还到处炫耀说,大船烂了有三百钉,这话听起来就气人。咱们可不能让那姓刘的一直欺压下去,得想办法振兴起来,不蒸(争)馍馍也要争(蒸)口气呀。”

孙阴阳知道儿媳比儿子还有心计,没想到她竟说出了自己心中所想。早在和刘毓谦撕破脸皮之时就有此心思,心想刘家此时正像一条受伤的蛇蜷伏在家舔抚伤口。自家再不趁此强盛起来,等刘家缓过气来再想压倒他们就难了。无奈儿子平庸难成大事,孙阴阳就把这一想法压在了心底。今被杏儿说出正中下怀,但一想到要让儿子去独当一面,实在有些放不下心。忙又说道:“老河口是个水旱畅通的大地方,客商云集鱼龙混杂。更有那南北商人奸狡巨滑,像孬娃这么老实厚道的人,哪能应付得了多万变的商情,和世风日下的人情,咱们还是甘守清贫不与别人比高低了。”

孙孬娃久未说话,这时插话道:“大呀,我去做买卖为的不是和人攀高比低,刘毓谦为富不仁盘剥百姓。刘先春手段毒辣,横行乡里为所欲为,我不能眼看着百姓受苦,是想为他们寻找一条求生的通道,要不然全谷的人都快要穷死了。你到处堵死了我的后路,就等于堵死了全村人的生路。只要子午谷的山货在外打开销路,全村的老百姓就有生活的希望了。我也知道外面的世界很复杂,可是你们从来就没给过我单独闯荡的机会,又怎么知道我就不行呢?”

孙阴阳听完儿子的话,这才抬头仔细看着他,没想到平日话语不多的儿子竟是个有心之人。意味深长地对他又说道:“既然要干我也不阻挡你,鸟儿迟早要飞向天空,是龙就要到江湖河海中去畅游。只是你要做好应付困难的准备,免得到时候哭都找不到地方。”

孙孬娃和杏儿见父亲终于松了口,心里高兴极了。直到这时,他才真正感觉到自己像个人物样。孙孬娃高兴之余,忙在谷中张罗组织起了货源。孙孬娃浑身充满了使不完的劲,一改平时沉默寡言的状态,把村人们送来的各种山货论质收购,出人意料地表现出了一个商人的精明与能干。

村人们见后,都说他是一个天生的生意精,这回不但能为子午谷的山货找条出路,也给了他一个露脸的机会。无论村人怎样夸奖,孙孬娃的心里始终有一种隐痛。每当看到儿子孙石头时,就像有人在心头上抓了一把似的难受,仿佛看到死去多年的长明娃在他面前晃动。他的内心深处也经受了常人无法忍受的煎熬,多少次儿子在喊他大的时候,他的心里都是在滴着血在答应。当村人们知道他不能生育的消息后,又见杏儿奇迹般的怀孕,就在背后指指点点说个没完。孙孬娃也感到在村人面前抬不起头来,一个男人的自尊也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与践踏。他多么想找个机会在村人面前展示一下,作为男子汉的本色,也好找回点男人的自尊。

孙孬娃的这些想法连杏儿也不知道,更别说孙阴阳和村人了,都以为孙孬娃执意要做生意,真是为子午谷人寻找一条新出路。感动的村人们主动地把山货送上门来赊欠给他,希望真能如他所说,为村人创出一条属于他们自己的山货销售渠道来。

不到几天的时间,孙孬娃已在谷中组织了满满一船山货。他先请人把那些天麻木耳、花椒和干蘑菇之类分类包装后,再挑到谷外的汉江边装船待发。

孙孬娃看到满船的山货,以及村人为他送行时那种焦急期待的眼神时,内心深处突然萌发出一种极其悲壮的情感来。他知道自己肩负着子午谷人全部的希望,同时又寄托着父亲和妻子对自己的期盼。更重要的是他要借着这次机会,彻底洗刷掉心灵上的屈辱,找回男人的尊颜。又见整装待发的货船,和沿江两岸的人们都来为他送行,就像送别着出征的将士般期待着早日凯旋。孙孬娃的心里陡然生发出了一种无法言说的恐慌,知道自己此行责任重大,于村人于自己都不能有丝毫闪失,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滚滚而去的江水,又不知道等待他的将会是怎样的一条道路呢?孙孬娃想到这儿,开始后悔当初的决定了,现在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好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在老河口能够顺利地找到张秉元,再通过他的帮忙卖掉山货。

早在头天晚上,孙阴阳破例来到儿子的面前,从身上掏出一封信对他说道:

“孬娃,沿途水路崎岖滩多水险,一定要注意安全。到了老河口后,拿上这封信去找到张秉元,让他帮着寻找一些销路,他毕竟在那儿学艺日久,地面较熟。这封信是我专门托张裕德写给他的,让他一定看在乡党的份上帮你一把。”

孙孬娃见一向反对自己的父亲,在关键时刻仍能心细如发站出来支持他,感动得两眼通红。在心里不断发誓,一定要把老河口这个市场闯出个名堂来,以此来感谢父老乡亲们的重托和厚爱。

张裕德这时也走了进来,拍着孙孬娃的肩头说道:“孬娃,你真不容易,真不简单呀!你能心系百姓,把自己置于潮头浪尖上,实属不易。在村里年轻一辈人当中,就属你有此胆量和魄力,我祝你一路平安,我和父老乡亲等着你归来的好消息。记着到了老河口后,一定要找到我家秉元,处理完货物后最好能让他回来看看。再说我们老俩口也想看看还未谋面的儿媳和孙子,就说他老娘想他们了。”

孙孬娃也和张秉元有十多年没见了,见张裕德和父亲十分心细,心头一热再次哭了起来:“张叔,请您和乡亲们放心,无论如何我也要为村人寻找到一条出路,绝不让居心叵测的人有机可趁,更不会让乡亲们的山货烂掉。”

白沙渡口位于子午河与汉江的交汇处,属洋县境内。这里沙滩宽阔白沙如雪,自古就是西乡和洋县共用的渡口。上可通黄金峡,下可入江到海。每年的冬天这里就成了泊船之地,尤其成了龙须草的收购交易点。自从龙亭侯蔡伦当年在洋县发明了造纸术后,这种多年生的龙须草就成了造纸的最好原料。

汉江两岸和子午谷内龙须草遍地,到冬闲季节再割下来出售。

孙孬娃的货船停靠在岸边准备起锚,河边的船家都替孙孬娃捏着一把。孙孬娃看着舟帆相竞的江面,内心也像船只间隙翻起的白色旋涡,久久不能平静。正在这时,渡口下面不远处唐兴寺的水面上,响起了雄厚苍凉的汉江号子:

“男儿千里走汉江,踏破江上万倾浪,自古汉江多凶险,男儿驾船排万难。

子午古道多奇士,孬娃不孬是好汉,心系百姓一身胆,汉江贩货闯天下。

莫歇气吆,往前闯,明天就能回家乡,……”

孙孬娃听到人们把他的行为编成了汉江号子来唱,更是感动之极,孙孬娃见船老大准备停当,才和乡亲们挥泪而别,他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豪气和决心,驾船而下迎风破浪向老河赶去。从子午谷到老河口的水路果然水急滩多暗礁密布,自古被人视为水上畏途。所幸的是那姓常的船老大经验丰富沉着应对,一路倒也有惊无险。

老河口位于湖北省的西北部伏牛山南支尾端,汉江中游东岸。因地处汉江古道口而得名为老河口,古有“襄郧要道,秦楚通衢”之称。水运上可通陕西下能到达汉口,古时这里称为赞阳,历史悠久人杰地灵。是春秋名将伍子胥的故里,汉丞相萧何的封地,北宋大文豪欧阳修也在此任过县令。如今已是商贾云集,各种货物流通的贸易地。

孙孬娃也感重任在肩,沿途小心,不敢有丝毫懈怠。当他看到纤夫们在冬日的寒风中低头逆水拉船时,才知道了跑船的不易和艰辛。而那些以此为生的拉纤人,却表现出了超乎想象的乐观与豁达。在呼啸的河风中,仍然激越高亢地唱起了号子:

“二四八月天气长,情妹下河洗衣裳。

清水洗来米汤浆,情哥穿上走四方。

哟……嗬……嗬……哟……嗬……嗬。

一声号子我一身汗,一声号子我一身胆,……”

孙孬娃和伙计船老大齐心协力战激流过险滩,劈波斩浪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来到了客商云集的老河口地面。初次走出子午谷的孙孬娃,无暇欣赏老河口的地域风情,赶忙找到了在商号当学徒的张秉元。

张秉元当年为避子午谷之灾难,离开家后,己在老河口生活了十多年,从当年的小毛孩已经变成了一个身材高大,穿着长衫气宇不凡的翩翩商人,并在这里娶妻成家。当他见到子午谷人竟敢驾船载货独闯老河口,何况又是孙孬娃时,心里又惊又喜。来不及和孙孬娃等人共叙乡情,忙去找来了货主。

货主一见是在老河口市场上,绝迹了好几年的子午谷山货,非常高兴,当即以优厚的价钱全部买下了孙孬娃的一船山货。孙孬娃见自己第一次做买卖就大赚了一笔,心里乐得像灌了蜜似的。这下可馋坏了随他同行的伙计弟兄,都怨自己胆小没和孙孬娃合伙,好大一个馍馍竟让他一个人独吃了。

张秉元在老河口呆了多年,积累了好些经商的经验,见孙孬娃意外地做成了一笔买卖,诚恳地对他说:“孬娃哥,商场如战场,要想生意顺利必须加倍小心,可不敢掉以轻心。以后再运货下来最好提前捎信给我,也好及时掌握这边的行情。”

孙孬娃看着张秉元一种老到的商人状态,忙说道:“好呀,秉元兄弟,这边有你相帮我就放心多了,初涉商海可把我吓坏了。原来做买卖也没有别人说的那么可怕,这下可以好好睡上一觉了。”

张秉元看到孙孬娃满不在意的样子不好再说什么,忙把话头一转问起了家里的情况。当知道父母都在盼他回去看看时,不禁伤感地说道:“我也早想带着儿子回去侍奉双亲,无奈小儿出生不久,难经舟车劳顿,只好等等再说了。”然后,又问起了子午谷的情况,得知自他走后,谷中就没有安宁过时,更是为子午谷村人的生活担心起来。

孙孬娃在老河口为山货打开销路的消息,迅速在谷内传开。他刚一回到子午谷,人们就像迎接凯旋而归的英雄一样,把它围在核心问长道短,还不断询问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孙孬娃顿时成了众人瞩目的人物,看到人们向他投来羡慕欣赏的目光时,心里有种无法言说的满足和成就感。张裕德见儿子不负众望,给孙孬娃帮了大忙时,心里也感到高兴不已。在谷中最为高兴的要数孙阴阳和杏儿了,他们见孙孬娃赚了钱逢人就说:“我家孬娃不孬吧,他现在也能挣钱了,这就叫棒槌上街……三年成精。这就叫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卖葱儿卖蒜,我的儿子就是孬不了。”

特别是人来疯杏儿,见男人这次终于在众人面前长了脸,成天在村里穿戴着孙孬娃给她买的首饰和新衣服,故意在人们面前走来走去地显摆。逢人就说:“这件衣服是我家孬娃给我买的。这条项链也是我家孬娃买的。这盒胭脂也是我家孬娃买的……”有人看不惯杏儿那种轻浮放荡的样子,也觉得她这种显夸很烦,故意扯东问西显得极其羡慕似的。等杏儿把那句“这是我家孬娃给我买的”说顺了嘴时,才冷不丁的问道:“你家石头娃是哪儿来的?”杏儿说顺了嘴,未加思索地脱口而出道:“也是我家孬娃的……”刚说到这儿,听到人们哄堂大笑时,杏儿才闭口不语借故离开。

平日窝囊老实巴交的孙孬娃,自从老河口回来后发现村人们彻底改变了对自己的看法,从乡亲们那佩服羡慕的眼神中,仿佛真正的找回了做人的自信和尊颜,也使他初尝了成功的喜悦与自豪,就更加胆大地想把生意做的更大。也更激起了他弃农从商的决心,执意要做子午谷中的第一个商人。有张秉元替他通报行情,准备放手一搏大干一场。

在孙孬娃的带领下,子午谷冬天往老河口贩运山货已渐成气候。不管是谁通过什么样的渠道,只要能组织到货物都说是子午谷的山货,驾上货船运到老河口去贩卖,尝试一下商海沉浮的滋味。孙孬娃自然成了这支闯荡老河口市场大军中的拓荒者和领军人物,也顺理成章的成了子午谷人心目中的英雄。不管子午谷内外,还是汉江上下,谁都知道有个只身闯荡老河口的孙孬娃,是个真正胸怀山民疾苦的义商,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从此,孙孬娃的名声大振,连走起路来腰板也挺直了许多。

刘先春见孙孬娃在子午谷中俨然成了个人物,不但挣了钱也赢得了村人的尊敬,心里嫉恨,见人就说孙孬娃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算不得真本事。刘先春想以保公所的名义去征孙孬娃的费,用强权的手段来整垮他。却被刘毓谦挡住了,说这样不但会引起民愤,刘家还会在村人心目中,落下个嫉贤妒能的名声。刘先春不解地问道:“难道就由他孙孬娃在谷中占尽风光,在咱们面前显摆吗,以后刘家的生意怎么做,我这个乡约的威信又何在呢?”

“你娃娃急啥呀,孙孬娃不知商道水深,让他先呛几口水后就再也张狂不起来了。说不定用不着咱们动手,他会自己败垮的。再说他也正值年轻,我还巴不得他能闯出个名堂呢。”

“大爹,你怎么能说这种话,难道你不想整垮孙家吗。我发现你现在越来越变了,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是不是屋里的那个女人改变了你,难道你真的变成了粑耳朵了?”

“放肆,有你这样跟我说话的吗。以后这种事情少来找我,你自己掂量着去折腾吧。”

刘毓谦说完,再不理会刘先春,转身走进了刘麻氏当年布置的佛堂中。

刘先春刨根问底再三追问,刘毓谦不再多说一句,只好负气做罢。

刘毓谦自从赛河坝有了身孕后,渐渐收起了和人争强斗胜的心思。在赛河坝的劝导下,也明白了儿孙自有儿孙福的道理,再也不做那个虚无缥缈的“县长”梦,也不愿再为儿孙做马牛。说起刘毓谦的改变,还是赛河坝当初为了他和郝五娃的和解,伤心哭闹之时。刘毓谦见赛河坝即将临产不好和她强说,为躲清静就来到了刘麻氏的佛堂中想暂避一时。

刘毓谦和刘麻氏生活多年,从来没有走进佛堂一步。今天进来一看,只见供奉着几尊未来佛像,还有木鱼、蒲团。刘毓谦见屋内光线黑暗,佛像更加显得神秘和神圣,久没人来过屋内有股呛鼻的霉变气味。刘毓谦闲着无事顺手拿了几支檀香点燃,屋内顿时香烟缭绕,佛像也显得更加庄严肃穆。更令刘毓谦没有想到的是,就在他抬头端详佛像的刹那间,他的心里突然显得十分纯净和宁静。往日的好强心理,在这一刻随着香烟的袅袅升起,也烟消云散般的荡然无存。刘毓谦心中一惊,难道自己今生真的有佛缘,这是佛的召唤还是刘麻氏在冥冥中的安排。想到此,他随手拿起木鱼敲了起来,让心灵进入到了无物无欲也没有自己的空灵状态,顿时觉得心胸开阔,仿佛能容得下天地万物一般,他也像真正体会到了佛经中“有容乃大”的涵义。

刘毓谦似乎在佛堂中找到了心灵的归宿,在赛河坝的影响下,把以前的种种野心和恩怨彻底地放了下来。没事的时候就来到佛堂,让佛堂中的气氛净化一下心灵。

赛河坝见到刘毓谦身上的变化,也由衷地高兴起来。不久后,她就给刘毓谦生下了个儿子。刘毓谦见自己终于后继有人十分高兴,给这个迟来的儿子取名叫刘先礼,渐渐把刘先春冷落在了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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