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午谷

第十九章

　　民国十八年的这年春天，给石三爷守孝的郝五娃才回到了西乡县城。当郝五娃刚来到南河坝对面的牧马河边时，顿感一股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这种气息中有着城市文明的痕迹，是他在斩龙垭下根本无法感受到的。郝五娃望着河对面门楼林立的县城，他几乎被那股不断袭来的气息陶醉了。他恨不能一步跨入到那个向往已久的县城，同时又怕进城以后，自己在山里土生土长惯了，能不能融入到那种气息中去呢？

郝五娃猛吸了两口河风让自己的头脑清醒了一下，这才观赏起了眼前这条被称之为西乡人的母亲河……牧马河。看着清澈见底的河水中，“木马横渡”的遗迹尚存，而河水所到之处也浇灌出了大片良田，才使西乡这块土地变成了良田沃土，也赋予了更早更多的神奇。最令郝五娃感兴趣的是，河水里一排排被水吹浪打只剩半截的木桩，据说这就是木马横渡的遗迹。

相传，三国时期诸葛亮在留坝山中发明了木牛流马，用于战争中发挥了惊人的作用。后来人们见这种翻山越岭趟河过水如履平地的木牛流马使用起来很是方便，就用它们来驮人渡河过水，牧马河早先年也叫木马河。可惜那些木马现均已不在，只有流淌不息的河水，一路欢唱地汇入汉江，似乎还在追忆着遥远的过去。

郝五娃来到西乡县城，到南河堤上找到了金蝌蚪的家。金蝌蚪和张狗儿见到郝五娃，高兴得连生意也不做了，蹦蹦跳跳像个小孩样，拉上郝五娃在县城的四门三关转悠起来。对郝五娃身怀邪术的传说深信不疑的金蝌蚪以为找到了靠山。心想有郝五娃的邪术撑腰，就可以在西乡县城重振雄风，以雪刘毓谦的夺妻之恨。

郝五娃刚到县城，就急于想去给父亲上坟。金蝌蚪一见忙说道：“眼下不年不节的，你上的啥坟呀。再过几天就是清明时节了，到时咱们准备一下再去。一来可以显示气派，二来可以显出咱们的孝心，还是再玩耍几天去吧。”郝五娃见金蝌蚪说得在理，就心无二挂地在西乡县城中闲逛起来。初次到县城的郝五娃，看惯了乡村的山川景色，对城里的一切事物，都感到那么的新鲜和好奇，就连晚上也不放过出去欣赏夜景的机会，他要用心去体会城市的全新气息。

这天晚上，三人吃罢晚饭，在县城的东门闲转了起来。刚走到东关街口时，郝五娃见满街的茶楼酒肆林立，灯红酒绿之间烟花若现柳巷深深，丝竹琴弦轻歌曼舞之声不绝于耳，知道绝非个正经去处。正想回身离开时，金蝌蚪却拉住他说道：

“到县城不到东关来就等于没有来，这街上全是贪官富贾们经营的地盘，你不想看看人家是咋生活的吗？”

郝五娃经不住劝说和那柳巷飘香的诱惑，也想开开眼界慰藉一下多年与孤灯荒坟相伴的心灵。想到这儿，就和金蝌蚪二人一起向前走去。令他大惑不解的是：不管茶楼酒肆伙计们一律上街拉客，连那些倚窗而望的青楼女子们，只要见到有男人经过，无论是俊丑贫富也下来争抢客人。郝五娃见那些女子举止轻浮，打扮入时，小声地骂了句：“都是女人，咋不知道羞耻。”

金蝌蚪听后连忙制止道：“哎呀兄弟，这种地方只要带个眼睛和身子就够了，可不能带上嘴巴，话说多了会惹事的。”

正说话间，迎春楼上几位风尘女子见郝五娃年轻体健，纷纷过来拉住不放，还淫声荡语不断地说道：“哟，看这小兄弟长相清秀体格健壮，脸红胆小怕事的样子一定是个童男。今天咱们相遇也是缘份，就让本姑娘今晚为你破身。如果真是处子之身，本姑娘不但不收钱还有礼包相送呢！”

金蝌蚪听后高兴地怂恿道：“哎呀，五娃兄弟，这可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事呀，今晚何不一试身手，也让这骚娘们知道你的厉害，就算我请客为你接风洗尘。”从没和女人打过交道的郝五娃，哪见过此等架势，不想世间还真有这样的地方，面对那些青楼女子的纠缠慌忙躲避。拉上张狗儿连忙向前走去，竟引得那些倚窗下望的女子们嬉笑连声。刚到前面不远，就是一家规模较大的赌场，只见门房上高挂起的招牌上一个斗大的麻将骨牌在迎风招展，大门两侧各画有牌九和骷髅似的骰子。观赌成瘾的张狗儿一见，忙拉住郝五娃和金蝌蚪道：“反正在街上瞎逛也没意思，不如到场中去过个眼瘾。到时候让五娃用邪术跟他们赌上几把，也让我们开开眼界。”

金蝌蚪刚听张狗儿说完，连连拍手称好，极力动员郝五娃去一试身手。郝五娃忙开口说道：“对那些赌博之事我也不会，咱们还是回去吧！我看还是什么也别沾的好。”金蝌蚪一听就有些生气的说道：“五娃兄弟，你难道不把我们当朋友吗。今晚你不嫖不赌算什么丈夫，你没听说过世上有哪几种关系最为可靠的吗。那就是一起扛过枪一起嫖过娼，还有那些一起分过赃的。今晚什么事情都不干，你是不是不把我们当兄弟呀？”

郝五娃见他们说得有些严重，又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俗话说嫖坏了身体赌坏了运气，咱们又没有多少钱，咋敢到赌场中去耍呀。还是回家睡觉好，这种地方可不是咱们能来的。”

“赌徒身上的钱，就像鱼儿口中的水一样。进得快出的也快，所谓赌场上没有永远的赢家，也没有永远的输家，你怕个啥呀？”

观赌经验丰富的张狗儿，早就总结出了不少经验和心得。他见五娃沉吟不语，忙劝道：“五娃兄弟，你没有听说过七十二行赌博利长吗，我可惜不沾赌运，今天就靠你用邪术赢点酒钱回来，还是进去试上一把吧！”

郝五娃见金蝌蚪也是跃跃欲试，张狗儿又手痒难耐，见拗不过他们，只好跟着走进了那家赌场。郝五娃初进赌场，心中忐忑不安，不停对二人说道：“咱们只是看看，绝不能去赌呀！”

郝五娃见里面布置的豪华气派，自己的衣着打扮跟这里的环境极不协调，有些拘谨不前。张狗儿又在边上说道：“怕个啥呀，赌徒的钱都在身上，别看咱们穿得破旧，这样才能迷惑住他们。”

郝五娃一想到要去赌钱，突然有种负罪的心理涌上了心头，他想到石三爷对自己的期望，敬斋先生和张裕德的谆谆教诲，不能让所有关心他的人失望。还有父亲的英雄形象，绝不能毁在自己的手上。郝五娃想到这儿，忙对金张二人说道：“这种地方最好别来，还是快回去吧。”

金蝌蚪有些生气地说道：“五娃兄弟，我一直敬你是条汉子，才愿意跟你结识的。现在既然进来了可不能让我难堪，否则我这张老脸又往哪儿放呀！”

郝五娃见他说得很严肃，不想得罪他，只好在张狗儿的不断劝说下走了进来。

门口的迎接人员忙把他们引到了内室，只见赌徒们各围一圈，在吆五喝六的进行着各种赌博。有摊牌九打麻将的，也有人在掷骰子押大小的，赌场内声音嘈杂烟雾缭绕，空气也显得污浊不堪。金蝌蚪刚走进来时，好像和那些赌徒都认识似的，不断仰头和人们打着招呼。

有位赌徒见到金蝌蚪时，大声问道：“金蝌蚪，是不是输怕了不敢来了。这么长时间咋没见到你的影子，躲到哪儿去了？”

“你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我姓金的长这么大，还不知道怕字怎样写呢？”

“金蝌蚪，你就吹罢，你那转让老婆的钱恐怕早就输光了。还是到那些小场合上去，剜点齑齑菜后再给我们送大菜来吧！”

“你松娃莫张狂，我带了个高手过来，让你们尝尝输钱是个啥滋味。”

那人听说后，跑过来把郝五娃和张狗儿上下打量了一番，哑然失笑道：“你说他们是高手，到底谁是高手呀，难道两人都是吗？一看就是个土包子乡棒，恐怕这是笫一次进场子吧，还冒充什么高手，吹牛也不怕闪了腰。”

金蝌蚪听后非常生气，双手叉腰将身子往上长了长，指着郝五娃道：“这就是赫赫有名的郝五娃，你敢不敢跟他赌，不让你娃娃连裤子也输掉才怪呢！”

郝五娃一听急道：“我根本就不会赌博，咋又成了高手？”

“金蝌蚪，你这是黔驴技穷了吧，蜀中无大将廖化为先锋。从哪儿弄了个乡棒来冒充高手，这是拿着大球吓唬瓜女子，他们从哪儿来的，以前赶过哪些大场合？”

“打听这么多干啥，不管他们以前多辉煌今天怎样窝囊，到时只要下注掏钱就行，你娃娃连这点规矩也不懂呀？”

金蝌蚪见众赌徒都在看着自己，忙附在郝五娃的耳边小声说道：“兄弟，千万要稳起，咱们就跟他们押单双，让张狗儿替你罩着，应该不会有问题的。你就放心跟他们赌，一切有我们呢，都是来耍钱的还怕他们呀！”金蝌蚪正想吹几句大话吓吓对方，再给郝五娃壮壮胆量时，只见老赌徒胡大胡二两兄弟走了过来，客气地对金蝌蚪说道：“金大哥，我看这位兄弟面生，不如大家就玩‘掷钱宝’吧。这样参与的人多也热闹，对这位兄弟也公平，你看咋样？”

“好哇，掷钱宝押单双最是简单，输赢也来得快。”

说话间众人围在了一圈，就连别的赌桌上的赌徒也围过来看起了热闹。都想看看西乡城内的大歪人金蝌蚪，弄了两个衣衫不整的人来出洋相。

庄家见大家准备就绪，又让郝五娃先亮宝。郝五娃听不懂行语黑话，在张狗儿的示意下，才从身上掏出了几块银元放在了桌上。众赌徒和庄家一看，哈哈大笑道：“果然是乡里来的泥腿子，没见过大世面，这么点钱也想来参赌，还是留着回家给老婆娃儿买吃货吧！”

郝五娃的钱是在斩龙垭为石三爷守孝时，在村里打短工挣来的。平日他把银元在手心里捏出了汗，也舍不得花掉半文。刚才从身上掏出这几块银元时，就像从自己的身上往下割肉一般心痛极了，见金张二人把自己推到了一个没有退路的地方时，才硬着头皮装面子。这时被人嘲笑，一下触及到了他藏在心里的隐痛，仿佛激起了他埋藏了多年的斗志，从身上掏出所有的钱，想让这帮瞧不起乡下人的赌徒们看看，也为自己曾经被打击的心里寻找一点平衡。

金蝌蚪在边上拍手大叫道：“谁说我这兄弟没钱，睁开你们的狗眼看看，这些钱都是我兄弟从汉中府的大场子赢来的，有本事的今天就来见识一下我兄弟的手段。”

郝五娃这时完全被激怒了，在张狗儿的教导下，也知道了赌场中的规矩，这时双眼通红地想一试身手大赌一场。

庄家见后，忙将一枚铜钱和用粽叶芯编成的宝盒，交与大家验证后，高声喊道：“掷宝了……。”喊毕，将那枚铜钱在桌面上用中食二指轻轻一弹，那枚铜钱快速旋转起来。等转动的分不清正反两面时，突然用宝盒盖住，等铜钱在宝盒内停止转动后，才又高喊道：“大家买单买双，快来下注。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错过这村就没那一店了。”

郝五娃早看得眼花缭乱，在张狗儿的指点下开始下注。按规定，铜钱的正面为双，背面为单。

张狗儿不一会儿凭着自己的观赌经验，发现赌场中的胡大胡二是赌场中下的托儿。那胡大长像伟岸高大满脸胡须，生有一双三环大眼，在赌徒们的身上滴溜溜地转个不停。胡二身材修长皮肤白净，比胡大显得秀气稳重多了，站在一边冷眼旁观，倒不像个赌场中人。张狗儿见胡大不断指挥郝五娃下注，而他始终没有掏出一个子来，忙附耳告诉郝五娃注意二人，别上他们的当胡乱下注。

金蝌蚪对这弟兄二人较为熟悉，知道他们是赌场中的打手，没好气地对胡家兄弟大声骂道：“你他妈的少攒干劲，让我那兄弟自己押，真是船上的人不急岸上的人急。”

郝五娃见赌桌上的气氛空前紧张起来，自己周身的热血也跟着沸腾了起来，那快速跳动得心脏也像飞转的铜钱样，几乎快要跳出胸口一般。情急之下，把手上快要捏出汗来的钱往单数上押去。庄家见众人各自下完了注，这才喊道：“开宝喽……。”等庄家将宝盒打开时，郝五娃双眼死死地盯住宝盒，似乎那里面押注着他全部的希望。好在果然押中了，赢了一个满堂彩的大满贯。

金蝌蚪见郝五娃旗开得胜，高兴得手舞足蹈双脚乱跳，有恃无恐的大声喊道：

“五娃快赢，五娃快赢，赢完这些烧包松的钱，看他们还张狂不。”

郝五娃听着金蝌蚪的喊声和众赌徒的惊叫声，整个人差点被吵懵了，看到众赌徒们都向自己投来鄙夷和不屑一顾的眼神时，一时间也顾不了许多，就稀里糊涂地把刚赢来的钱直顾押了出去。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五娃下的注把把全赢，只赢得那些赌徒们个个都傻了眼。郝五娃赢得性起，渐渐也能凭直觉分辨出宝路的规律，趁金蝌蚪不断对那些赌徒喊叫的机会准备把赢来的钱全都押上时。只见庄家把宝盒一扔高声叫道：“罢了，罢了，没想到行船一辈子，今天在阴沟里翻了船。兄弟财旺气顺，果然是个高手，愿赌服输，咱们明天再赌咋样？”还没等郝五娃开口说话，金蝌蚪抢先说道：“好好，咱们改天再赌，到时不见不散。”金蝌蚪说完，让张狗儿背上郝五娃赢来的钱就向外走去。

刚走到赌场门外时，胡家兄弟却像跟屁虫似的跟了出来，死乞白赖地对郝五娃说道：“兄弟初涉赌场就赢了这么多，看来是个吃这碗饭的料，如果不弃我们兄弟二人，愿跟随你左右，为你把风看场子如何？”

郝五娃见他二人确实在赌场上为自己出了力，不顾金蝌蚪的反对，叫上二人到东大街最好的酒楼上大吃了一顿，还给每人发了利市。

郝五娃初尝赌博甜头，感到赌场上那种惊险刺激的感觉是从来没有体验过的，短短的时间里让他压抑的心情释放了不少，长期笼罩在心头的阴影也不翼而飞。也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喜欢赌博，竟一发不可收拾地喜欢上了赌博。就连晚上做梦，眼前还是飞速旋转的铜钱在晃动，耳边还回响着众赌徒们懊悔和高兴的喊叫声。

第二天，郝五娃想再到那家赌场中去赴约。熟知赌场路数的张狗儿，有些担心地说道：“昨晚赢得太容易了，我怕是那庄家故意下的饵钓引咱们上钩呢？”

“五娃兄弟是用邪术赢的他们，管他们是不是钓饵咱们通吃不误。再说啦，既有好手气就应该趁热打铁，等赢得了名气，咱们以后的日子也就好过了。”

金蝌蚪打住张狗儿的话头，极力主张郝五娃再去牛刀小试。郝五娃也和金蝌蚪想的一样，只是他没说穿自己没有用邪术。

张狗儿见他们执意要去，就和金蝌蚪分了工，他仍然照看场子上的利弊，金蝌蚪只管收钱，郝五娃则靠着年轻气盛冲锋在前。临出发，张狗儿只让郝五娃带了不多些钱在身上，并一再告诫他不管输赢，见好就收，千万不能贪心。

郝五娃一行人到达赌场不远时，看到胡家兄弟站在门口，讨好似的对郝五娃说道：“五娃兄弟，今天的庄家可是赌场杀手独眼龙，千万要小心一些呀！他可是素有西乡赌霸之称，纵横赌场未遇敌手，也是这家赌场中负责场子的。他今天能亲自出场，说明你在西乡赌界也算得上是个人物了。”

金蝌蚪不以为然地说道：“怕个球，独眼龙我早就认识，不管他有多厉害照样不是我兄弟的对手，我这兄弟才是真正的高手。”金蝌蚪无论在外人面前怎样吹捧郝五娃，始终没有将郝五娃用邪术赌博的事说出来，他知道那是赌场大忌，也就当成了个秘密隐藏了起来。

郝五娃听着胡家兄弟的提醒，转头对张狗儿说道：“你看这兄弟俩多好的人还疑神疑鬼的。如果连他们也不相信，世上还有可信之人吗？”

张狗儿被郝五娃数说的低头无语，只好跟着他们走进了赌场。

赌徒们聚集一堂早在等候，见郝五娃如约前来，都做好了如临大敌的准备，只有那胡家兄弟和独眼龙庄家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众赌徒们见有豪赌开始，扔下了手中的赌具纷纷过来观战。在独眼龙的要求下，赌资定为一百块大洋一把。

郝五娃听后心中一惊，心想自己给刘家帮一年的长工才几块大洋，今天一把就要把自己好多年的工钱押上，额上不禁冒出了冷汗。金蝌蚪见郝五娃迟迟不决，知道他胆怯，忙对他附耳轻声说道：“别怕，开始就猛赢，有了本钱就不怕输了。”

独眼龙见大家准备停当，对郝五娃抱拳一礼道：“素闻兄弟赌技惊人，我独眼龙今天倒要领教领教，还望兄弟手下留情。”

郝五娃不懂赌场中的礼数套语，忙把求救的目光投向了金蝌蚪。金蝌蚪一见，神气十足地双手插腰，将矮小的身子往上长了长，回了一礼道：“大家都是吃这碗饭的，好说好说，大家都不要客气。”独眼龙又施一个团礼对众赌徒说道：“今天的赌局只有我和这位兄弟单独较量，还请各位捧个场子做见证，无论谁输谁赢都不会忘了大家的好处。”

看热闹的赌徒早把赌桌围了个水泄不通，焦急地等待着赌局开始。

独眼龙客套一番后，照样让众人验过了铜钱的真伪后，才将铜钱握在手中故弄玄虚地吹了一口气道：“风水轮流转，今日到我家。”说完，将铜钱拨出并盖上了宝盒后，不断地大声喊道：“赌场之中无父子，一枚铜钱定乾坤，开宝……。”

随着庄家的喊声落下，打开宝盒一看，是郝五娃获胜。看得众赌徒怪叫连声，都说郝五娃是块天生的赌料。接下来的宝路也似乎特别眷顾郝五娃，不管他押单押双总是赢多输少，把那只顾收钱的金蝌蚪乐得合不拢嘴。眼见独眼龙的钱快输完了，仍不惊不慌只把那枚铜钱不断掷出。金蝌蚪急得不断喊郝五娃加大赌注，早些把对方的钱赢完收场。

这时，不知是独眼龙用力过猛还是故意使诈，铜钱掷出来在桌上转了几下后，突然滑落到了地上。围观者发出了连串的惊叫，独眼龙忙抱歉地笑了笑弯腰去拾。

负责看场子的张狗儿，见独眼龙的动作有些古怪情知有异，忙高声喊道：“后面的不要挤呀，把我的鞋踏掉了。”张狗儿喊完，弯腰假装提鞋，趁机监视起那庄家的举动来。眼尖的张狗儿果然见那庄家不去捡拾滚落在一边的铜钱，而是快速地从自己的鞋口中，掏出了一枚经过打磨的铜钱，重新在赌桌上掷起宝来。张狗儿知道经过打磨的铜钱失去原有的重心，哪面向上全在庄家的掌控之中。

张狗儿正想喊叫时，站在他一边的胡大胡二却拉着他说道：“张大哥，能否借一步说话，我们兄弟有要事相求大哥帮忙。”张狗儿心急赌局，连声说道：“不行不行，有事待会儿再说。”

胡大胡二不由分说，架起张狗儿退出人群道：“张大哥，刚才不是说话的地方，你有事就先说吧！”

张狗儿不明就里，忙把他刚才看到庄家作弊的一幕对胡家兄弟说了，听得胡家兄弟连连点头，并让张狗儿先不要声张。

独眼龙看了一眼胡家兄弟，冲他们点了点头，将偷换过的铜钱在桌上掷了起来，掷完宝后不等郝五娃有任何反应抢先押了上去。

郝五娃不知其中玄机，被动地下注押上，这一把却输给了独眼龙。接下来的赌局好像突然改变了风向，郝五娃连输几把，不一会儿就把刚才赢的钱输得差不多了。庄家一见就要翻涨赌资，要二百块大洋才能下注。此时的郝五娃完全被那庄家牵着鼻子走，他见庄家要涨价也没说什么，心想已赌到不可收场的地步了，就硬着头皮押了起来。还没押几把郝五娃面前却没有钱了，看得众赌徒们是惊心动魄大为惋惜。

独眼龙一见破口大骂道：“你狗日的碎老子，是想来净踢脚啊，赶场不拿口袋……起的是无良（粮）之心，还是快去拿钱来咱们再赌。”郝五娃也不知道怎的宝路突然变了，那庄家只押双数每次都能赢，金蝌蚪这时也很着急，不断对郝五娃小声说道：“五娃，使绝活，快使绝活呀，现在不施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呀。”张狗儿这时已摆脱了胡家兄弟的纠缠，挤到赌桌边大声说道：“莫赌了莫赌了，今天的赌局到此结束，再赌下去没了意思。大家再检查一下那枚铜钱，早先那枚铜钱已被调过包了。”独眼龙见张狗儿识破了自己偷梁换柱的把戏，咄咄逼人道：“怎么啦，几位是想踢场子不成？”张狗儿不服气地说道：“愿赌服输正大光明，搞那些瞒天过海、狸猫换太子的事想蒙谁呀！”张狗儿的话音一落，马上引起了场中一片哗然。独眼龙忙对胡家兄弟喊道：“有人捣乱快将他轰了出去。”

胡家兄弟和几位保镖如狼似虎地扑上去，将郝五娃三人围在核心，嘴里不停地叫骂着，拳打脚踢了起来。

金蝌蚪见胡家兄弟临阵倒戈变成了赌场中的打手，情急大骂道：“姓胡的，你们原是两条喂不饱的狗呀，算我金蝌蚪瞎了眼，以前咋就没有看清你们的嘴脸。”

胡家兄弟就边打边说道：“金蝌蚪，谁都知道你是西乡城中的大缠皮，就像麻布口袋拧不干。你们吃了雄心豹子胆，敢到范大爷赌场中来闹事，真是活腻歪了！”

郝五娃见事出突然，对方人多势众，忙拉住张狗儿和金蝌蚪飞快向外跑去。那些打手和胡家兄弟一路追了出来，追到贫赈桥时眼看就要追上。郝五娃正暗自着急，老远就看到周一青迎面走来，突然像看到救星样，大声求救道：“周干大……，快救我……，有人要讹我们呢。”

周一青正低头走路，抬头见是郝五娃三人正被追赶，顿时气急，没问青红皂白，大吼了一声踏步上前拦住那些打手，怒声说道：“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讹我子午谷人，你们还有王法吗？”那些打手欺周一青年老，“关你什么王法不王法，老子的拳头就是王法。”众打手说罢一齐扑来。周一青侧身让过锋芒，一拳一个三下五除二就把那些打手撂倒了一地。其余打手早吓破了胆，来了个脚底抹油溜了。

街上的追赶打斗引得行人纷纷驻足观看起来，人群中有斩龙垭的人也认出了郝五娃，忙大声喊道：“这不是子午谷会施邪术的郝五娃吗，咋跑到这儿来被人追打呢。到这种时候了咋不用邪术对付他们，这娃也太心慈手软了。”

胡家兄弟刚刚追过来，听到众人的议论声，怔怔的看了郝五娃许久。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双方突然一齐跪倒，磕头如捣蒜似的对郝五娃道：“五娃兄弟，怪我们有眼无珠，不知道你就是郝五娃。我们兄弟也早听说你身怀异能，今天不想冒犯高人天威，还望宽恕我兄弟不知之罪。从今往后我兄弟二人，跟着你出生入死绝无二心，还望五娃兄弟抬爱我们才是。”

郝五娃看到胡家兄弟那副见风使舵的嘴脸时，心里感到很是厌恶，背过身去和周一青打起招呼来。

周一青对郝五娃的问候像没听见一样，和张狗儿热情地攀谈起来。

金蝌蚪见到胡家兄弟的样子，知道是郝五娃的邪术吓倒了他们，狐假虎威的过来，揪着胡大的头发，用脚不断在P股上踢骂道：“姓胡的走狗，平日你们的威风咋不见了，有本事你们再来追再来打呀，惹急了我那兄弟就用邪术收拾你们，看你们还敢在西乡城里横行不？”

周一青问明情由后，见郝五娃沾上了赌博，不管街上人多就破口大骂起来：

“不争气的东西，你咋就不知道学好呢，你真是人牵不走、鬼叫你却跑得疯快。石三爷真是看错人了认你做干孙子，原来你是篾条串豆腐……提不起来的货色……”

金蝌蚪见周一青把那郝五娃骂得低头不语，忙扔下胡家兄弟和张狗儿一起，邀周一青到家中坐坐。

周一青念张狗儿当初报丧之情不好推辞，跟着他们一道来到了金蝌蚪的家中。

等众人落座后，郝五娃才像记起了什么似的问到：“周干大，你怎么到县城来了，村里的人还好吗？”

周一青听郝五娃喊自己干大，狠狠瞪了他一眼，才抑制不住心中的激情道：

“我家子成在敬斋先生那儿读了几年书，现在考进县立中学了，我是给子成到县城来送东西的。”

众人见周一青满脸自豪，大有鲤鱼跳龙门的兴奋，也跟着高兴起来。

郝五娃高兴之余也颇为感慨地说道：“离开子午谷几年时间，子成兄弟都长大成人了，他可是谷中第一个把书念到县城的人，今后也就没有人敢欺负你们了，要是桂花现在还活着该多好哇！”

“住口，桂花也是你叫的，以后当着我的面再提桂花，我就把你的嘴撕烂。”周一青双眼滴血似地对郝五娃吼叫道。

众人知道周一青没有忘记丧女之痛，忙岔开话题说些令人高兴的事情。郝五娃出去打酒买菜，庆贺周子成学有所成。

周一青在众人的劝说下多喝了几杯，这时不仅想起往事也感慨良多。自从当年上了刘毓谦的当痛失爱女后，就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了儿子周子成的身上。这时他才真正明白了‘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真义，总希望他将来不负众望能光耀门楣，不但为周家也为周家槽的人争一口气长个脸。现在，儿子终于走出了第一步，怎不叫他喜极而泣呢？

众人见周一青虽然为人粗莽但也不失心机，都在心里默默地祝福起来。几人见世事沧桑岁月轮回，能在这种特殊的场合聚在一起也是一种缘分。开怀畅饮举杯话桑麻，互诉离别之情，直到大醉方才罢休。

第二天一早，周一青辞别众人径直回到子午谷去了。

象鼻山地处西乡城北三里外的樱桃沟口，樱桃沟山势平缓土地肥沃，遍生樱桃树而得名。每年清明时节沟内百花齐放，鸟语花香风景如画，这里就成了樱桃花的海洋，也成了西乡县城一道奇观美景。每年这个季节，县城的一些达官显贵和有钱人家，就在樱桃沟内搭起帐篷支起炉灶，邀三五好友或是亲人相聚一起，在此赏花踏青。渐渐地，这种活动也就成了沟内一景。象鼻山沿着樱桃沟一路延伸下来，弯弯曲曲酷似象鼻状。山头正好处于鼻尖之上，人们迷信说那山上有好风水，纷纷把坟地选在了这里。“官民坟”恰巧就埋在了那山顶之上，看似平坦的山顶堆起了老高的坟包。

清明节这天一早，郝五娃在金蝌蚪和张狗儿的陪同下，带上早就准备好的香蜡火纸和各种供品，来到象鼻山上想给他从未谋过面的父亲上坟烧纸，刚走到山下时却意外地看到了胡家兄弟。

胡家兄弟不知从哪儿打听到了郝五娃要给父亲上坟的消息，准备了花圈灵房以及手工扎成的牛马猪羊等祭品，专程在这里等候郝五娃。起初，郝五娃以为他们也是来上坟祭祖的，想绕开他们上山。胡家兄弟一见忙跑过来，痛哭流涕地说道：

“五娃兄弟，你就饶了我们兄弟的冒犯之罪吧，今天就给我兄弟二人一次赎罪的机会吧，以后我们兄弟再不生二心跟着你。以前都怪我们鬼迷心窍没有认清真神，今后保证鞍前马后听候差遣。”

郝五娃见两兄弟诚心诚意，对张狗儿说道：“你看人家城里人还是厚道，就带上他们吧。”张狗儿嘟起小嘴说道：“西乡县城的人大多都是唯利是图之人，常言说‘乡里人别和城里人搭话，搭话就要个锄头把’。他们是两边倒的墙头草，小心把你卖了你还帮着数钱呢！”郝五娃有些不高兴地说道：“人家有心准备了供品，我总不能把好心当驴肝肺吧。城里也有老实厚道之人，他们也是迫不得已要吃饭糊口嘛。”

金蝌蚪这时却跑过去，分别揪住胡大胡二的耳朵骂道：“姓胡的，以为只有你们是最歪的，现在还有比你们更歪的人来治你们，看你们以后还敢仗势欺人不。以后再敢反水小心我兄弟给你们施邪术，让你们一辈子都不得安生。”

胡家兄弟被金蝌蚪当场说得抬不起头来，不断求饶道：“爷爷老子活先人，以后我们再也不敢了，你们就是老大我们听从就是了。”

郝五娃见胡家兄弟认错态度诚恳，在心里原谅了他们，让他们跟在后面一起向山上走去。郝五娃被几个人围着前呼后拥，感到神气十足自豪极了。想起当年在子午谷中受人欺凌的日子，真是恍若在梦中一般。为此，他也得出了一个结论，就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只有以恶治恶，才能在这个社会中生存下去。

山上上坟烧纸的人很多，在传统的习俗里，有民谣唱道：“有儿有女早上坟，无儿无女等清明”，凡是这一天来上坟的人，都要多带一些香蜡纸火，给每座坟前烧一把纸钱燃几支香烛。据说香烛是信使，可以向阴间传达阳间的喜怒哀乐，以及身前身后事。

人们看到郝五娃的排场很大，以为哪座坟地的后人飞黄腾达，出了什么了不起的能人，专门来谢坟祭祖的。看到郝五娃一行在那官民坟前祭拜时，也不知道他家先人到底是官是民，都在一边窃窃私语起来。就连胡家兄弟也用不解的眼神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也是复杂之极。

郝五娃在坟前摆好供品烧燃纸香蜡烛后，恭敬地给那大坟包磕了几个响头说道：“大呀，因为你的离去让我娘背上了败坏民风的名声，我也从小被人叫做私娃子备受欺负。虽然你未曾养我但仍是感谢你给了我生命，我也敬重你是条汉子，今天特地给你上坟烧纸来了。如果您老地下有知，就宽恕不孝儿来迟之罪吧……”

金蝌蚪这时像记起了什么似的问道：“五娃兄弟，你的父亲原来是大英雄魏铁匠呀，我那婆娘赛河坝也是巴山中人，当年她就是跟随山民到县城参加暴动的，有几次深夜我看她在偷偷落泪，八成是想她的亲人了，不知道她的亲人被杀后是不是也埋在这里……”

郝五娃不等金蝌蚪说完，心中一动正要张嘴询问时，张狗儿突然插嘴数落金蝌蚪道：“人都跑了好几年了，还张口你婆娘闭口你婆娘的，如今早是别人的老婆了，你该改改口了。”

金蝌蚪听后一时语塞，想到和赛河坝夫妻一场，不仅黯然神伤起来。

就在这时，怔立一旁的胡家兄弟，如在梦中惊醒一样，突然跪倒在大坟前，撕心裂肺地哭说道：“师父呀，没想到您老人家还有个儿子在世上，我们兄弟二人真是愧对你呀……自从您走后，我们兄弟为了给您守坟，只好混迹赌场找饭吃。过的是猪狗不如的生活，把自己的脸面尊颜踩在脚底的日子，辱没了您的一世英名呀……”

众人见他们哭的很是伤心，言语之间又像与郝五娃父子有关，正要上前劝说询问时，只见胡家兄弟突然转身，拉住郝五娃又哭道：“兄弟，我的好兄弟呀。真是苍天有眼，让我们找着了你。”郝五娃一时还没反应过来，胡家兄弟又说道：“兄弟，我们就是你父亲的徒弟，原本只是师兄弟，为了遮人耳目只好以弟兄相称了。”

郝五娃万万没想到父亲在世还收有弟子，也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金蝌蚪一见，张口又骂胡家兄弟道：“收起你们那套骗人的鬼把戏吧，五娃他爹教你们打铁，为啥不好好做手艺，要到赌场中去坑蒙拐骗呢？”

胡家兄弟这时早止住了哭声，这才向众人道出了实情。原来魏铁匠自从当年悟出一套子午刀法后，见无人继承实在可惜，就在白龙塘肖家垭和沙河坎苦竹坝分别收有弟子。那化名胡大的高大汉子姓李又是沙河人，就称之为李沙河。长像清秀的胡二是白龙塘人氏，本人姓肖就唤为肖白龙。师兄弟二人刚从魏铁匠那儿学得子午刀法不久，就发生了震惊陕南的“西乡事变”。师兄弟二人见师父战死悲痛欲绝，便心如死灰般的混迹于县城，起先为的是祭拜师父方便，后来便形成了一种生活方郝五娃听后深为感动，和李沙河、肖白龙二人抱头痛哭，再次拜倒在了“官民坟”前。

金蝌蚪见李、肖二人止住了哭声，仍是不相信地说道：“你们二人经常日白撒谎哄死人不添命，你们既然会子午刀法，何不当着我们的面耍上一趟让我们开开眼界，也好告慰一下你们师父的亡灵。”

李沙河和肖白龙一听，知道金蝌蚪不相信自己，又觉得他说得有理，忙开口说道：“这些年为了取得姓范的信任，我们兄弟二人确实做了一些对不住金兄的事情，今天我们就在师父的亡灵前，舞一路刀法祭祀先师，也证明一下我们的真实身份。”

二人说完，从腰带中各抽出一把软刀，跪在坟前磕了几个响头，就迎风舞起了子午刀法。只见刀光闪闪虎虎生风，人影窜动闪展腾挪之间，把那吸取了南北精华的子午刀法，舞的淋漓尽致威力无比，只看得众人眼花缭乱作声不得。

金蝌蚪见后，拍掌笑道：“够了够了，我相信你们是真徒弟。从今往后咱们就是自己人了，要是有人欺负我，你们可要为我出头呀。”

金蝌蚪的一席话，说得众人都大笑了起来。

李沙河和肖白龙重新见过郝五娃，大家又在“官民坟”前举行了隆重的祭祀仪式，这才各自散去。

就在郝五娃等人拜祭魏铁匠时，赛河坝也来到了象鼻山上。她见郝五娃早自己一步先来拜祭父亲，心里高兴万分，正要出来和郝五娃在父亲的坟前相认时，又见到金蝌蚪在场。她不想与金蝌蚪再有任何的纠葛，就躲在一边，等大家都下山后才来到坟前，烧化纸钱时早已哭倒在了父亲和死难乡亲的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