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疑问,宋扬做梦了。
一个小镇,一个巷子深深的小镇,一个不下雨地板却湿得黑亮的小镇。
小镇里有一个两节楼的店,店里人很多,来来往往的游人、在店里做活儿的伙计,一切显得生气勃勃。看得出来,这是个有个传统工艺的老字号铺子。
宋扬来到这个镇旅游。他随大家一起排队买店里的东西,买的人很多,等了好半天,却仍然没有轮到他,就在宋扬打算放弃的时候。一伙外国年青人突然来到了店里。他们对店里的产品赞叹不已,他们很真诚地和宋扬聊天,宋扬用不是很熟练的英语回应他们,他们一一地和宋扬合影,气氛热烈而且欢快,大家像很久不见的好朋友……
后来,宋扬高高兴兴地踩着石板路往回走,但很明显,他迷路了,他没有走到镇口,却走到镇子后面。
他是在爬到镇子后面山一半的时候发现自己迷路了。他把自己背上很重的那个背包挂到树上,他下了山,想回那家店问路,但是当他再次走进小镇的时候,却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他回头去看……
镇后的那个山,很陌生,又很熟悉,像……像……像他们村后的那座坟山。
那座山无比的空旷幽静,天色也变得灰蒙蒙,宋扬看着半山坡上的包被风吹起,在树干上晃来晃去,像一个穿着布格衣服的婴儿,像哈尔移动城堡里的稻草人,一种从来没有过的不安和恐惧摄住了他……他想大喊,可他喊不出声音。
——宋扬从梦中惊醒,这是宋扬有记忆以来令他最不安的一个梦,梦醒后宋扬心狂跳不止,然后他感觉到一种无助,他想抓住一样东西,最后,他摸到了露在被子外面那块玉,他把玉紧紧地贴到额头。
玉冰凉!宋扬闭上眼睛,他额头的虚热一点一点地被镇了下来,他内心的烦躁仿佛一点一点地被冰凉的玉吸纳而去,渐渐地,他平静了下来。他睁开眼看屋子外面,估计已是清晨,太阳升在他厚厚的窗帘上,透进来的一些亮光,日夜颠倒,太阳似乎从西边出来了,可是,当再醒来的时候,会发现太阳还是东边的圆……西边的月亮圆……原来,我们仍然不够自信……宋扬再次睡去,在不受自己控制的胡思乱想中睡去。
接下来的梦里,出现一些零碎的片断,没有主题,没有内容,什么都没有。这种奇异的片断持续了很多天,它们是平面的图像或者三维的图形,当它们断断续续的闪过,都会在宋扬的印象里留下印迹,像是记忆法的强化,或是在阳光下组拼一面碎成无数片的镜子,还像一大盆水银被烛光照耀,晃动在白色墙上的亮白色的飞影。
当这些片断积累得多了,宋扬在梦里有一种突然要醒来的冲动,或者,有一种即将要进入一个全新空间的渴望。这种宋扬不能把握的感觉使他有了极大的好奇心,他甚至为此隐隐地兴奋,他迫切地想要拥有那种体验。
终于有一天晚上,宋扬完完全全地看清了一直闪烁在他的梦中的片断。
梦里。他进入到一个很古朴的小镇,有着湿湿石头街道的小镇,而这个场景,竟然和那个曾让他从梦中惊醒的梦的场景一模一样。
而这一次和上一次之间的距离竟然有这么远。
这一次,宋扬看清了这个镇上的店名:“玉店”,楼门口的一副对联竟然也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这镇上的人,全部穿着古人的衣服,来来往往,进进出出,热闹非凡。
店门口一个青年对着宋扬笑。他穿着朴素的棉布衫棉裤、棉布鞋子,头顶用蓝色布将辫子束了一个包,宋扬说不出来它叫什么名儿,但经常地会在电视或者书里看到。这个青年宋扬似曾相识,宋扬跟在他的后面往里店走,看他脚步稳健轻盈、手臂快乐地摇摆,一副悠然自得、自信满满,完全不同于时下青年路人的行色匆匆、面带焦虑或者心事重重。
青年把宋扬带进了一个作坊。作坊中央有一台像缝纫机和治牙工具结合起来的工具:一张两条腿的大桌子,搭在一个大支架子上,桌子中间有一条长方形的缝儿,垂下来一根长线,一头连在桌子下面的一个踏板,另一头系在一根钻头上,估计踩动踏板,线连着的钻头就会动起来。
原来,这是一个加工玉器的青年。
青年开口说:“你是有玉缘的人,所以我带你来这里参观一下。”
玉缘?生活可真是精彩,连一块小小的玉也提供了一种可能。宋扬说:“噢!谢谢。外面的玉器都是你做的?”
青年笑一笑,说:“当然不是!我们每个人只做有限的几块玉。”他接着补充道:“我们绝不会吊儿郎当地做掉一块玉。”
“哦?”绝不会吊儿郎当地做掉一块玉,宋扬在心里琢磨着这句话。“那你们做好这样的一块玉要多长时间?”宋扬指着一块有拳头那么大的玉问他,那块玉成型一半了。
青年说:“大约得一年吧。”
“啊?一年!”宋扬大吃一惊。
青年给宋扬介绍道:先相玉,判断内在质量分析外形优势,然后确定题材,再划活:在玉料上用笔墨画出来,然后打磨,用屋里这个家伙装上钻头,配合着水和金刚砂把余料切除研磨掉,接着要钻孔镂空雕花、抛光。抛光要用紫胶木葫芦牛皮等,蘸珍珠沙浆,抛光完成后,玉器基本上完成,这时的玉,会发出凝脂一样的光泽。“一年的时间还算是做活儿快的。”青年说。
宋扬惊叹不已。用一年的时间做一块玉,眼前这位和他差不多大年龄的青年会不会厌烦,他生活里除了做玉,还做什么?他快乐么?他会不会也像自己和自己的朋友们那样繁忙?他喜欢的女子是什么样的,他们会怎样恋爱?还有,在夜里,看着月亮,他会想到什么?
宋扬又想起他5月1日在博物院看到的那组模型,以及他曾给一个老人念过相关的文字介绍。虽然那里的介绍没有青年说得详细具体,但基本上是相同的。宋扬在这一刻想:难道自己是在梦里?
宋扬还想到了自己每天做的工作:每天从大量的二进制、字节文字堆里找出最能吸引网友眼球的东西,粘贴复制,做成网页,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每天一更新,便没了积淀。把网页的框架去掉,它就没了;把文字DEL掉,它就空白了;把图片象素单一了,它就没了;电停了,它就没了;网停了,它也没了;第二天更新了,它也没了。但是眼前这块被青年持在手里,还是半成品的玉,历经打磨雕制,周身泛着玉粉的细白粉,还略显粗糙,可宋扬仍是看到它正在孕育着的生命,自它成型的那一天开始,它会有拥生命。一千年一万年,通过人的凡胎肉体中流传,或者经过土石沙水埋没冲洗,它因有了玉斑身价倍增,它因不可变永恒的纹路将被后人研究、学习,一块又一块,散布在民间,或饱满或精美或大气或朴拙看似无法超越,后来的玉人只能重复、模仿,相比一张“网页”的单薄和虚空,玉器可以承载的东西竟是如此之多。
无论经历什么,它始终是一块玉,一块美好的玉,一块实实在在的玉。
宋扬这么反反复复地做着梦,在梦中做着梦,在梦中的梦中做着梦。
有一块玉,静静地躺在他的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