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50年代,重庆市文工团创作的话剧《四十年的愿望》,在全囯享有盛名。这个剧本的创作,贯注有任白戈的心血与汗水。尤其是这个剧本又被选入中国话剧50年剧作选和百年剧作选,成为建国后重庆唯一入选的剧本时,更引起了我对任白戈的思念。
我在1949年到重庆以前,并不认识任白戈,只知道他是知名的左翼作家,与四川的著名作家沙汀、艾芜相知相处,三十年代曾任“左联”秘书长,1935年东渡日本领导留日中国学生的文化运动,著文参加过“国防文学”与“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两个口号的论争;1937年奔赴延安,曾任抗大教员,还写过话剧《血祭上海》。新中国成立前夕,他是当时为数不多参与讨论建国大计的全国政协委员之一。
我所在的二野西南服务团文艺大队,到重庆后立即改编为重庆市委文工团,当时任白戈是市委常委兼宣传部部长。一天早晨他不请自来,到了分配给我团的破破烂烂的抗建堂剧场,他指着那一排排坐上去就摇晃的长椅子说,这样不行,既是欣赏艺术,就要让观众坐得舒服些,他没有讲研究研究之类的话,立即批了张相当于现在20万元的专款购置座椅,把剧场修理粉刷一新。
重庆市文工团首演大型话剧《红旗歌》,名扬成渝两地;但在我们接管的演员中有位叫郑榕的远走北京,在《龙须沟》中扮演重要角色赵大爷,名扬全国。任白戈听说后惋惜不已,立即发出“善待英才”的指示。
市文工团在一年半时间内,连续演出了百场《红旗歌》以及《保尔·柯察金》、《俄罗斯问题》等名剧,誉满大西南。不料,1951年的全国文工团会议上,重庆市文工团剧本创作成绩却是空白。中共重庆市委10月发出指示:“市文工团关门一年,也要拿出自己的剧本来。”
当时,我和石玺在101厂(现重钢)体验生活,並在军代表工作室兼任工作已经一年多了。101厂有以往40多年间要修成渝铁路的许多故事。
炼钢车间有位民国32年来厂当工人的破产农民,他在家时已缴纳了民国60年的“按粮认股”铁路捐,他朝思暮想火车能从他家乡门前开过;轧钢车间有位在国外学成归来的工程师,新中国成立前来这个厂,厂里一寸钢轨也没有轧出来过,他痛心学而无用,已经把轧钢技术书籍尘封多年。他对我和石玺说:“国民党的成渝铁路工程局成立多年,那些当官的修铁路,除了铺路的石头子打算用中国的,铁轨、道钉、鱼尾板都要买外国的。”
任白戈听了我和石玺的汇报后,他说,以社会生活为文艺创作的源泉你们做得不错,具备了写钢铁厂供应钢轨、修建成渝铁路剧本的基础。他要亲自领导这个剧本的创作,并叫剧团的导演和演员及早参加到剧本创作中来。
剧本创作过程当中,最苦恼的是写出来的军代表和先进工人,说的都是正确话,做的都是正确事,却缺少对人物性格化的创造。我们对情所独钟的老工人,对虽有技术、思想上却赶不上生产需要的工程师的塑造,许多地方都妙语连珠,栩栩如生。任白戈看了后无奈地说:“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你们这个剧本只能以长补短了。”
剧本初稿出来,就受到出乎我们意料的重视,市委召开常委会讨论剧本,剧作者不论是否党员,都列席市委常委会参加讨论。
1952年7月,剧本创作进入攻坚阶段。任白戈请来了老作家沙汀,和我们一起解决剧本中塑造正面人物的难题。创作组成员加上沙汀,六个人坐在抗建堂剧场的地上讨论剧本的修改,酷暑难挡,汗水打湿了衣裳,我们一个个索性打着赤膊,好在都是男子汉。任白戈一有空就来,他的汽车只能开到纯阳洞街口马路上,到剧场来的二百多级石梯坎还得他自己爬。任白戈每一次来都累得满头大汗,和我们共饮白开水解渴,稍有优待的是,他坐在从票房拉过来的一张旧籐椅上。他不满意我们剧中人物说的一些口水话,每看到剧本中有放在哪个人物口中都可以说的语言,他就摇头说:“人物的语言要沙里淘金。”有一次,我们把老工人对军工参加修成渝铁的感慨概括为“过去是老百姓修路给当兵的走,现在是当兵的修路给老百姓走”这样一句话,用在剧中那位老工人身上,他大为赞扬地说:“这样形象化的对比,道出新旧社会的不同,才叫艺术化的语言。”
一天晚上,为了赶一场戏,任白戈把我们叫到他家里去开夜车。他先和我们聊天,问我们几十个日日夜夜赶写剧本,恋爱的对象有没有意见?
当时谁也没有好意思回答,却感受到他关心我们的感情生活,心中暖融融的。夜半三点多钟,我们把稿子赶出来了,他从里屋的床上起来,拿出准备好的锅盔和卤肉招待我们。他逐句逐字地看我们的稿子,或点头称是,或停下来和我们商量共同改好。那个年代,文学作品中很少写人物有恋爱关系的,我们在剧中写了一个青工积极分子与老工人的女儿偷偷地谈恋爱,颇富戏剧性,却怕有小资情调之嫌。任白戈看了后说:“饮食男女,人之常情,当然可以写。”我们听了十分高兴,狼吞虎咽地吃着消夜。他看完一页,马上拿去刻印,省掉了层层审查。早上8点,剧本已到了导演和演职员手中,进行排练。
紧接着成渝铁路通车,剧本即将上演,市委领导传来一项对剧本演出的要求:“一定要在舞台上看到成渝铁路跑火车。”我们马上想到,在舞台上表现跑火车,侧面的、象征性的才是艺术。造一个火车模型搬到舞台上来开动,不仅是技术上有困难,更重要的是不艺术化,太笨,岂不贻笑大方。心中埋怨市委领导不懂艺术,给我们出难题。于是我们搬来了任白戈,心想他是懂艺术的,请他去回复市委领导。任白戈听了我们的意见后,思索了一下说:“写四十年来的愿望,观众看不到舞台上通车,感情上得不到充分满足,尤其对重庆的观众是这样的。”任白戈鼓励我们说:“你们在技术上想想办法,能让火车在舞台上跑,受到观众热烈欢迎,也就是艺术。”
果然,我们舞台技术方面的能人,在布景上出了点主意,从远处长江边的山体隧道出口处让一列火车从那里沿着轨道跑出来,车头还突突突地冒烟长鸣。演出时,满场观众兴奋地站起来争看火车,热烈地鼓掌欢呼。
任白戈的这番见解,让我们自认为懂得艺术的作者,领悟到艺术形式应该和时代要求、和人民思想感情相通,剧本的生命在于演出。这真应了那句话:“理论是灰色的,实践之树常青。”
《四十年的愿望》在重庆演出了150多场,剧场观众对演出的反应特别热烈,极大地感染了前来看戏的著名戏剧家吴雪。吴雪时任北京中国青年艺术剧院院长,他要把这个剧本带往北京演出,並请作者尽快赴京修改剧本。
国家剧院要演《四十年的愿望》,这对我和石玺来说真是喜从天降,嘴里念着“不要骄傲自满”,在一片欢腾氛围中,任白戈又请市长曹荻秋批准我们坐飞机启程,我们怎能不像腾云驾雾似的飘飘然起来。就在这时,任白戈具名让我们给在中央负责文艺工作的周扬带去一封信,信的内容虽然没有告诉我们,却在谈话中对我们说:“你们不能因为剧本在北京演出,就像状元及第,文章都是自己的好。现在的剧本里,党的代表、先进工人的性格刻画、语言推敲都很不够,要欢迎别人’吹毛求疵‘。要记住’道吾恶者是吾师‘这句话,别人给剧本提意见,你拿金银财宝也换不来。”他着重地嘱咐我们:“不要把个人得失看得太重,要想到我们是为人民服务的。”到了北京,我们才看到中国青年艺术剧院人才济济。在吴雪、金山两位院长下面,拥有来自延安的孙维世、周来、邓止怡、李章、雷平、白玲,他们不仅是戏剧家,又是师、团级干部,有的还是红军时代参加革命的;又有陈永倞、石羽、张逸生、路曦、金淑之、冀淑平等,抗日时期在重庆创造了中国话剧黄金时代的明星。国家剧院的演出水平,不愧为第一流的,尤其是在《四十年的愿望》中扮演军代表的周来,他自己就是党的老干部,在剧中规定情境中的言谈举止,一如是他自己的生活。周扬时任中宣部、文化部副部长,派来了张光年(光未然)、李之华领导我们修改剧本。耑请话剧界前驱洪深担任《四十年的愿望》导演。“青艺”党组织在支部大会上,要求全院党员为剧本献计献策,照顾好我们几位作者的生活,把我们安排在吴雪院长住的同一层楼里。“青艺”的同志和洪深给剧本提出了许多意见和修改的点子,我们就一次又一次夜以继日地修改剧本。几个月下来,每个人身上都掉了几斤肉,剧本在思想上、艺术上确有不少长进。这时,原重庆市领导张霖之、段君毅,作家沙订也调到北京工作,他们对剧本的修改另有看法,认为剧本的生活气息不如本来浓厚了。
我们几个写本子的处在两难之中,难以应对,痛苦到极点。这时,重庆的任白戈、北京的吴雪都了解作者为难处,鼓励我们不要打退堂鼓,坚定地把剧本写下去。
1953年5月,经过11次修改的《四十年的愿望》即将由“青艺”在北京上演。一天上午,贺龙忽然来到剧院,召集《四》剧剧组人员谈话。他指着我们说,你们吃了四川人民几年大米,要写四川军工、民工对修铁路的贡献。又说,这是第一部反映我国大规模建设的剧本,要让它长上翅膀,演到全国、演到外国去(后来,《四十年的愿望》不但有十四个省、市剧团演出,並由’青艺‘出国前往朝鲜演出)。贺老总问到谁在领导修改剧本时,忽然来了句:“周扬不行,他是小资产阶级。我替你们请客,请总理明天来看戏。”
贺老总一走,急坏了吴雪院长。他首先宣布:贺老总说周扬的那句话不准外传。接着找我们作者商量,怎样加上表现军工、民工对修成渝铁路的贡献。导演洪深也被请来了,洪深说:“这有何难?在尾声通车典礼时,安排几位修路的军工、民工英雄代表,由军乐队演奏乐曲欢送上场,台上群众欢迎,台下观众必然也会鼓掌。我要观众鼓多久掌声,就鼓多久。”大家同声称妙,佩服洪深不愧为导演大师。
第二天夜幕降临时,汽车一辆接一辆开到青艺剧场门前。罗瑞卿来了,万里来了,张霖之、段君毅来了,周扬也来了。中央各部委负责人的车,从东单排到王府井大街南口。我们四个作者犹如命悬一线的紧张,我们当时所想的确实不是个人得失,想的若是剧本被否定,难见重庆101厂员工,难见重庆观众,对不起任白戈,对不起扶植我们这个剧本成长的吴雪院长。我们紧张地不敢在剧场看戏等待结果,而是漫步向天安门方向走去,打发这难挨的几个小时。
我们回到剧场时,观众已经散尽,只见导演洪深先生夹着办公大皮包出来,匆匆忙忙地对我们说了句,“演出通过了,我要赶紧去发个外文稿的公演消息。”周总理对《四十年的愿望》的评价:“这是一出歌颂中国工人阶级的好戏,可以公演。”吴雪又告诉我们说:贺老总看到军工代表上场,他跟观众一起热烈地鼓掌,高兴极了。周总理既称赞《四十年的愿望》是歌颂中国工人阶级的好戏,那些对这个修改本持有不同的意见,也就烟消云散。北京许多同志都对我们说:“你们有任白戈领导文艺工作是幸福的。”
任白戈不仅是学识渊博,眼界开阔,最令人钦佩的是:他思想解放,认准该办的事,敢于负责;对上不唯唯诺诺,对下不敷衍塞责,系情于民。
市文工团成立之初,就人才济济,演出成绩卓著,誉满大西南。当时,市文化局想接手过去。任白戈对他们说:我领导好这个团都很费力,你们等两年再说吧。
1956年提倡“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市文工团想演出《雷雨》、《日出》之类的话剧,有人却忧心忡忡地说,市文工团的这些知识分子的改造,才有了点无产阶级气质,演那些戏,又要演回去了。仼白戈直言说:“《雷雨》、《日出》可以演,无产阶级气质演不回去的。”
话剧团演员曹樱,她扮演的角色屡受好评,在《雾重庆》中饰女主角林卷妤,观众通宵排队争看她的演出;在电影《五更寒》、《勐龙沙》中外聘担任女一号,声名大振。在调级中,因为她的丈夫被划为右派,领导对她调级举棋不定,任白戈主张“善待英才”,曹樱从文艺11级提至8级。
文艺界搞集体创作署名时有个陋习,凡领导、级别高者,不论对作品创作贡献大小,皆署名在前;长期深入生活,出力最多、贡献最大的创作员,反而排名在后。任白戈主张根据作者对作品创作贡献多少署名。《四十年的愿望》最后获奖演出本及出版本,就是这样做的。
1960年,市川剧团接受赴京演出任务。这时正值三年饥荒期间,演职员们一日两餐,食不果腹,饿得身薄体瘦,人人仍黎明即起,练功、练嗓、练乐器不懈。精神虽可嘉,但终归影响舞台演出质量。任白戈时任市委书记,他权为民所用,批示每月补助川剧团菜油一百斤(当时每人每月仅供应菜油二两),全团演职工激动非常,倍加努力地把戏演好。
50多年来,任白戈悉心领导文艺工作的事迹在全国都传为佳话。至今,仍有媒体向我们采访时谈及此事。我们说:不要求领导文艺创作的人,都像任白戈是文学家。但要有任白戈关心文艺工作、关心人的细致入微的精神;敢于负责,权为民所用。
(该文原刊于大型文学双月刊《红岩》2007年第六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