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指尖猛然承受的刺痛,令宁红袖本能的叫出声来。一股殷红从指尖的伤口涌出,感觉不到疼痛,却有一种危机四伏的寒意。
“怎么了?”容逸之踏入房门,正看见宁红袖吮吸手指,独皱眉头的样子,“被扎着手了吗?怎么这么不小心?”他快步上前,将那根葱白玉润的手指吮在自己舌尖。
“没什么,你这衣服里哪来的芒刺……”她抬眼,看他的注意力都在自己受伤的手指上,“这几天……不好过吧?”她理了理他鬓间的乱发,不自觉的柔声问候。衣服能沾上芒刺,可见冯元彪并未因为他是未来的少庄主而对他多有优待,反而真正将他当犯人一般囚禁在暗无天日的牢房中。
“好在真相大白。我没做过,没什么好怕的。”容逸之轻松的冲她笑,“倒是你和爹爹,才几日不见,爹爹好像老了几岁。你也好不到哪去……你看看这个黑眼圈,我的袖儿不能不漂亮。”他的鼻尖抵着她的额头,宠溺的揉搓着。
“我真的担心你啊,也不知道那个冯元彪在想什么,竟会将这一切推到你的身上,我想到就有气!”宁红袖娇笑着推开他,跺脚愤愤抱怨。
“也不怪他,到底是自己的弟弟出了事……他着急找出真凶,也是情理之中。”容逸之搂上她的腰,将她抱坐在膝上。
“我总觉得他不怀好意。就拿那个刺客来说吧!门禁森严的清瞻园,竟会让一个被拘的囚犯逃出,又让一个刺客混入!险些伤了伯父……我要是伯父,定要办他失职之罪!”宁红袖的环上他的颈脖,恨恨的抱怨。
她的一本正经惹来容逸之的笑,食指画钩,在她的鼻尖上一刮:“小丫头脾气倒不小,被关的人好像是我呀,我还没你生气。”
“我是为你不值啊!”宁红袖跳起来,双手叉腰,“将来我一定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让那个冯元彪好看!”
她话音刚落,一阵冷风破窗而入,席卷她的衣裙,携来刺骨的寒意。被风撞开的窗户咯吱乱响,互相拍打。
黑暗间,窗外远处那一袭白裙尤其醒目——
她眸似繁星,不经意间扫向这边,平日里通透得不带半点杂质的黑亮双瞳,在今晚却如夜幕般捉摸不透。她的眼神只在敞开的窗里停留半会,意外的愣神后,是点到即止的点头行礼,笑容依旧淡然,气质清冷如水,只是水面翻风而起的涟漪,令宁红袖感到一丝不安。
宁红袖随之一愣,强挤出一个亲和的笑容,远远的也冲她点头一笑。不安之后是巨大的疑问——
在她身边,明明还有一个人,她的随身丫鬟月吟。
只是,为什么在现今这个时辰,却一副外出的打扮,背上明明还背着行囊。她要上哪去?
宁红袖还想看得更清楚些,停在窗棱上的手一动不动,寒夜里的冷风飕飕的挤入房中,阵阵嗖凉。
“袖儿,你在发什么愣?”容逸之被风吹得狠狠一缩,却见身形单薄的宁红袖还愣愣的站在窗边吹风,不禁催促道,起身到窗边,替她将窗子合上,“关个窗还发什么呆?外面有什么这么好看?”他抚着她的肩,揽着她走向桌边,将屋中的炉火烧得更旺一些。
“没什么……”宁红袖失神,漫不经心的敷衍道:“我刚才在想,什么时候才能回暮月山庄?我不喜欢这儿,也不想看到冯元彪那副嘴脸。这儿离暮月山庄又不远,我们为什么不能回去?”
“应该快了吧,待处理完这边的事,还有冯四哥的后事,应该就要回去了。看样子……有人是等不及了。”容逸之从背后抱着她,下颌抵在她的肩膀上。
“等不及什么?”宁红袖莫名其妙的回过头,距离他的唇不过几公分之远,他的呼吸拂乱她的碎发。
“等不及要嫁给我啊!”容逸之坏笑的在她唇边一啄,吻得很小心,却一下子将她的脸染成炉火般浓烈的红色。
“讨厌!谁说要嫁给你啦!”宁红袖羞得从他怀间挣脱,伸手就打,“我不跟你说了!你自个儿收拾房间吧!”她提起裙子蹦出房门,还不忘回头冲他做一个俏皮的鬼脸。
风使劲的拽紧她的长裙。
宁红袖迎着风跑,任由冷风搅乱她的头发,搜刮她身体的温度。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不安?
在她以为自己看透沈青颜的同时,沈青颜也将她看透了吗?
沈青颜拥有的只是一把冷霜剑,而自己呢?圣域、毒王圣母、楚一龙、聂澜风,还有……她有太多不能被揭穿的秘密,它们每一个都是一块巨石,足以摧毁她和容逸之之间点点滴滴建立起来的爱情!
融雪的清晨尤其冷。地底的寒气随着渐渐化去的积雪冒出来,渗入四肢百骸。
琴音颤颤,带着空灵清透的弦音,从湖心亭中飘散四溢。白衣胜雪的身影浑然天地一色,在一片纯白的画面里,犹如虚影幻境。晨风轻带起她的长发、扰乱她的裙摆、在她袖间飞舞,小心翼翼,唯恐破坏这幅美丽的画卷。
那个炽热的红色,比冬日暖阳更耀眼的红色,侧立在她的身旁,打断她抚琴的静谧,犹如落入湖面中的石子,破坏了一切平静。
“沈姑娘,起得真早啊。”她语中带笑,切断了最后一声琴响。
沈青颜悠悠抬起头,回以同样的笑:“红袖姑娘,你也不晚。”
“月吟呢?她从来不离你身边,今儿个一大早起不来么?”宁红袖坐在沈青颜侧面的石椅上,她的一颦一笑一抬眉都在她密切的注视下。
“她病了,正在屋中休养。今年冬天冷得厉害,她不习惯。”沈青颜侧过身,正对着宁红袖,波澜不惊的答道。
“病了吗?那我真应该去看看她。”宁红袖“噌”的站起身,就要往怡芳斋方向走,却被沈青颜伸手拦住:
“多谢红袖姑娘好意,只是她现在不宜被人打扰。你的一番心意,我自会转告,有劳费心了。”她的眼底仿若一滩静水,看不见半点波澜。
就是这份出离的宁静,令宁红袖不安,她盯着她的眼睛几秒,才别过头,似笑非笑的回道:“那只好改日再探了。”
“我先代月吟谢谢红袖姑娘。”沈青颜收回手,任由宁红袖从她身旁擦身而过。
那一红一白两个身影背对着越行越远,犹如烈火和冰水,上天注定她们无法共存!
沈青颜的手再次抚上琴弦时,被绷得紧紧的商弦毫无征兆的崩断,在她白皙如玉的手背上划出长长的血痕。
再遥看远处模糊的红衣身影,犹如涌出的鲜血那般艳红……
清瞻园,澹然厅。
大厅中央的铜制镂空雕花炉时不时兹咧火花碰撞的声响,四周的顶梁大柱各自孤零的立着,居高临下的注视着厅中的一老一少。门厅的大门紧闭着,谢绝一切打扰者。这屋中没有庄主和属下,只有父亲和儿子。
容显伸出手探在铜制镂空雕花炉上,冰凉的手奢侈的吸取炉中散发出的每一股热气。这是一双号令天下的手,此时却微微颤抖。
在他的身后,容逸之一身浅蓝长褂,黑牛皮束腰让他看起来比往日更挺拔精神。他手捧一盏热茶,端到容显身侧:“爹,喝茶。今年天寒,没什么好茶,这雨后龙井也是旧茶,过些日子我再吩咐青门台从安徽带些毛山茶回来。”
“嗯。”容显心不在焉的接过杯盏,冷不丁被烫手的温度灼痛,缩了缩手。
“爹,小心热茶。”容逸之掀开杯盖,长长的吹了几口气,再用手扶着杯侧试了试温度,这才重新递到容显面前,“您试试。”
容显看着儿子奉茶的一举一动,心中如龙蛟翻腾一般痛——
母亲早逝、从小以“少庄主”身份养尊处优的容逸之在他这个父亲看来,并未如其他富家公子那般骄纵。相反,他的性格中时不时总能透出他母亲的温柔善良。十七岁离家的他,云游三年,苦练医术,甚至不以真名示人,为的,就是不沾父亲的光,不沾暮月山庄的声名。在他的心目中,父亲就是天,是可以崇拜和仰慕的人,况且还是这个身兼母职、从小把他拉扯大的父亲,这份父爱对他而言尤其宝贵。
而红袖,从小与他青梅竹马、长大后情投意合的容家大小姐,则是容逸之心中的“她”。
天地不可分。而将要劈开天地的,不是盘古手中的那柄大斧,而是父亲心中的利器。
容显从来没像此刻这般为难过,沈青颜说过的话就像魔咒,死死捆住他的爱子之心——
“容公子夹在师叔祖和红袖姑娘之间,情何以堪?”
容显的手指僵直,接过容逸之递来的茶,轻咳道:“逸之,你觉得青颜怎么样?”
“青颜?”容逸之闻言一愣,随即笑道:“什么怎么样?”他想了想,莫名其妙,“爹怎么会问这个?”
“没……没什么。”容显转身,小心翼翼的品了半口茶,压下胸腔下砰砰的心跳,“有件事爹一直没告诉你,青颜她……是我师侄慕容昭的嫡传弟子……”
“慕容昭?……嫡传弟子?”容逸之不敢相信的瞪直眼睛,迫不及待的打断容显的话,“怪不得!我就纳闷了,武林中几时有医术这般高明的年轻女子,搞了半天原是自家人。医陀仙慕容昭的嫡传弟子……难怪难怪,解噬心蛊在她手中就跟玩似的!”他兴奋的来回踱着步子,既像对容显说,又像自言自语:“有机会我一定要向慕容前辈拜师!爹,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啊?慕容昭、慕容昭,再世华佗、医陀仙慕容昭!哈哈,真是太好了!”
容显无奈的笑看儿子欣喜的模样,补充道:“逸之,你听着,青颜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是值得你信赖的人。若日后……不,若以后有什么难解的事,爹又不在你身边……你尽可找她商量。”
“爹,您放心,我日后定会多向青颜讨教医术上的事!”容逸之一股脑心思早已被“慕容昭”、“嫡传弟子”占据,对容显的话似懂非懂。
不久之后,他才明白,那天父亲的话,并非偶然闲来无事找他闲话家常那么简单。若他能早些明白……
怡芳斋内,寂静无声。
月吟不在身边,沈青颜连个可以说话的人没有。她手上那条被断弦所伤的血痕,在藏红色灯罩的映衬下触目惊心。
今天就是冯元虎的下葬的日子。也就是今天,月吟也该回来了。这出戏该如何演下去?沈青颜仰望窗外云雾里渐隐的金光,一声苦笑。天快亮了,可那丝本该温暖的阳光,却照不进她的心里……
与怡芳斋相隔半个小花园的另一处宅子,琥珀色的人影一动不动的隐没在假山楼阁后。窗大开着,望向的是烛火彻夜未灭的那个房间。
纤长的青竹笺被他紧紧握在掌中,笺中措辞大同小异,核心内容无外乎就是催他回去。可她会走吗?郎觞轩在心中轻轻否认。几年前的那次拒绝仿佛就在昨天,而如今,她的眼眸里连当日那一点点不舍和心痛都看不见——
她的记忆中,早已没有“郎觞轩”这三个字。
想到这儿,郎觞轩自嘲的笑了笑,随手将掌中的青竹笺丢进一旁的火炉。
送丧的队伍在万丈金光破云而出之前的那一刻,沿着清瞻园沿街的大道,浩浩荡荡的走向后山。冯元彪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和他并肩而行的,是暮月山庄庄主容显。一个失去唯一的弟弟,一个没了得力的帮手,满脸皆是哀戚。招魂幡和漫天的纸钱在空中飘洒,队伍中嘤嘤呜呜的哭泣声将悲痛弥散到整条街,队伍两侧的超度和尚喃喃念经,令人烦躁的重复着。
沈青颜与冯元虎并无交情,默默然面无表情的随着丧葬队伍一路前行,对槖龠门的门人而言,她只是一个外人,没有人会在乎她的存在。除了郎觞轩。
他一早注意到她手上刺眼的暗红色伤痕,没有包扎、没有护理,就那样直剌剌的暴露在空气中。
“你的手怎么了?”他加快走步,与她平行,问道。
“没什么。”她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看上去都要冷淡,只用衣袖略微遮住手上的伤痕,甚至连看都没看郎觞轩一眼。
“明天我要走了。”与这句话同时冲击沈青颜耳朵的,还有和尚们猛力敲钟的一声巨响。她完全没有听见郎觞轩的话。
而当他说出这句犹豫再三的话,期待她能有所反应,却见她仍旧面无表情,他走与不走,对她而言毫无关系。罢了……郎觞轩勉强牵起嘴角的弧度,烟灰色的眼瞳从未像此时这般黯淡。
宁红袖时不时瞥向沈青颜那个方向——
这样的场合,连她都出席了,她身旁的丫头却仍不见踪影。月吟当真病得这般厉害?抑或压根就不在清瞻园?
如果当真派去办什么事,那会是什么?宁红袖只待半秒,便想到了答案,心底冷冷发笑——
从西楚碧云城到暮月山庄,从滴云峡谷再回到这儿,从未见过沈青颜拿过什么特殊器物,如今所有的事情都暂时了结,那把冷霜剑总该露面了吧?若非当时容显被人下毒一事传得沸沸扬扬,恐怕她也不会多此一举走这一遭,救她的师叔祖。风铃谷的后人、容显的好师侄!
原本宁红袖还在怀疑沈青颜千里迢迢来到暮月山庄有什么企图,自打从容逸之那儿听说沈青颜的身份后,这一切前因后果便在她心里清清楚楚的画出脉络来。
她从未像现在这样渴望拿到那把冷霜剑——
聂澜风之死全是自己一手导演,若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和一个将功补过的办法……宁红袖脊柱飕凉。她的师父,毒王圣母冉菁菁,说什么也不可能放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