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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凤凰台上凤凰游(下)

  距离杭州百里之外的江东码头,天还没亮就已人影攒动。数百条大小规模不一的货船密密麻麻的布满了整个码头水域。搬运工人搬上搬下,忙着将抵垀的货物卸下,再把要出港的货物搬上船。

  “驾,驾,驾!让开让开!”一声急促的马蹄声从最热闹的码头大街横贯穿过,行人、乃至肩负重物的搬运工人忙不迭以的让路,任由骑马人呼啸而过,谁也没多看一眼,谁也没半声不满。待马匹渐远,该干嘛还干嘛,那副镇定自若、面不改色,若让不知情的人看了不免佩服。

  可换作长期出没在码头工作的商贾、工人而言,那不过是江东第一大财阀“利广源”每日送报来自全国各地的信件和报告,见怪不怪。说得再直白些,这其中有多少人还多亏背靠“利广源”,才能养家糊口,供养一家老小,甚至连停泊着数百条货船的江东码头,也几乎全在“利广源”的控制之下。

  那匹疾驰的快马穿过整个江东城,在城郊一处青瓦灰砖的大宅门前停下。大门上没有任何昭示庄主人身份的牌匾,可在江东,就连3岁小孩都知道,这是归属于“利广源”的宅邸。庄主人深入简出,偌大的江东城竟无人见过。

  信使翻身下马,冲门前的带刀侍卫亮出表明身份的门牌,才背着装满重要信件汇报的箱子匆忙入屋。他没有直接进正厅,而是绕至位于宅子右侧的一件偏房,熟练的敲门而入。

  “凌管家。”信使放下沉甸甸的箱子,恭敬有加的对端坐屋中的灰袍男子就是一礼。

  “哦,你来了。”凌楚丞闻声抬头,放下手中的卷宗,站起身接过打着封条的木箱,“今儿个还挺沉。”

  “是啊,这刚过完年了,事儿多!这不,全挤到一块儿了。”他边说边取出怀揣的小本子,双手捧至凌楚丞的身前。

  凌楚丞从袖中掏出一个玉石方章,稳稳当当的在本子上一盖,挥手送客:“行了,辛苦你了。”

  “属下先行告辞了。”信使礼貌的一鞠,匆匆退下。

  一张大红烫金的喜帖格外醒目的混在一大沓格式统一的信件中,“暮月山庄……?”凌楚丞皱皱眉,自言自语,细想稍许,当即不敢再耽搁。他只将信封右上角盖着玉兰花状图章的信件单独抽出来,连同那张大红烫金喜帖一同拿在手里,推门而出。

  穿过庄中高矮规模不一的勾栏画栋、亭台楼阁,位于全庄正中央的重檐翼馆隐约可见……

  行至宅邸后园,竟像进入另一番天地——

  一迳抱幽山,居然城市间。整个花园环抱在山涧中,天外银河似的奇丽瀑布延山壁奔流而下,淌入环绕花园的溪涧流水间。青石板小路蜿蜒曲折,隐没在繁华绿树间,垂岸的柳枝划过潺潺流水,新嫩的鲜芽沁在清透的水中,仿若一粒粒湛青的宝石,折着波光粼粼的水面透着淡翠的光点。一团团锦鲤畅游在水中,时不时翻滚出水,瞬间就像一朵在水面上绽放的花儿,激起层层水花和一声声清脆的乐符。

  汉白玉八角凉亭雅致的落在一片青山绿水间,每一角亭檐处垂挂着一个水晶制风铃,每一个风铃下系着一条皓白的丝带,在晨风中飞舞盘旋。伴随着风铃叮叮铃铃的脆响,就像一个个白衣仙女,迎歌起舞。

  绕过凉亭,沿着青石板小路前行,地势突然低了下去,一大片人工湖将一派翠绿繁华从中劈开,直映入眼帘的是满湖的王莲和还未盛开的荷花籽,在湖面上摇摆。

  这儿的一景一物,全然不像普通的江南园林,反而有一种误入深山、擅闯桃花仙境的错觉。登上停驻在岸边的小船,划桨驶向荷花池中心,藏匿在荷花池中心的重檐翼馆渐渐明朗起来。

  初春的早晨雾蒙蒙间透着金色的光芒,暖暖的阳光穿过云层,温暖大地。

  游鱼桥上,琥珀色高贵挺拔的身影倚栏而站,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拢着一包鱼饲料,不疾不徐的洒进水中,成千上万只锦鲤跃水而出,在湖面跳跃,仿若一朵巨大的盛世莲花盛开在水中。

  春风柔和如丝的吹拂着他的长发,琳琅青漆器在金色光粒的辉映下闪着独特的金属光芒,衬托出他与众不同的烟灰色眼瞳。薄荷清凉的香气萦绕在他的四周,凸显他冰冷难近的冷峻气质。他的存在,令身边一切美景都黯然失色,有一种强大不可侵犯的气场包裹着他。

  看上去,他在喂鱼,可只要再多看一眼,就能明白此时,他的眼中空荡荡的,即使一直看穿至他的眼底,也看不出任何情绪。郎觞轩有些自嘲的无可奈何,哪怕看着桥下翻腾的锦鲤,他的眼前也会浮现她站在他身边吹奏叶曲时那副模样。

  离开杭州清瞻园已然一个月了,她却无时无刻不出现在他的生活中——

  用膳时,她仿佛就坐在他的眼前,笑着夸赞小米红豆粥的甘甜;

  抚琴时,她好似坐在他身侧,用那张他亲手摘给她的绿叶与他琴瑟合鸣;

  甚至在处理那些早已得心应手的生意时,也会因为仿若她在他耳边唤他“觞轩”而分神出错。

  郎觞轩妥协的笑了,笑意中的温柔比春风更柔和,比阳光更温暖。

  “东主……”凌楚丞在他身后一句话,打乱了他的思念,他惶然回头,前一秒那令人沉醉的笑容仿佛只是一个虚影,此时他的脸上仍旧是那副冷冰冰高贵淡漠的表情。他干咳一声,应道:

  “什么事?”

  “刚刚送来的信件……”凌楚丞示意手中的一大沓重要的加密信件,想了想,又直接将那张大红烫金的喜帖递至郎觞轩面前,“还有一封暮月山庄的请帖,五日后容少庄主大婚,邀请你出席。”

  “大婚?和谁大婚?”郎觞轩的心猛地震了一下,飞速拆开喜帖——

  还好,新娘不是她……他长出一口气,转念再一想,冷笑着心觉即使新娘是她,他也会将她从任何人身边抢回来。

  只有她才有资格站在他的身边;

  也只有他,才是她今生唯一的臂膀。

  “立刻派人准备恭贺的礼品,明日就起程前往暮月山庄。”一想到很快又能再见到她,郎觞轩的脸色也不那么冰冷,有一股暖流从他心中沁出,不自觉牵引出他罕有的笑容。

  “可明日,兰凰小姐和……”

  “别管他们,偌大一个重檐翼馆随便给她们找个地方住就是了!”郎觞轩摆摆手,对管家的担忧不以为然,“但是‘离苑’不可以让任何人靠近,尤其是那个兰凰!”

  明天就是大婚的日子,好像整个暮月山庄的佣人们一夜之间全涌入了凤兮阁。订喜被、丈喜床、做喜服、试凤冠……就连红袖平日里疏于照料的花儿,似乎也感受到这段日子以来与众不同的喜气,农历年刚过,就迫不及待的赶着寒冬的尾巴争奇斗艳,开出玲珑的花骨朵。

  三五个丫鬟伴在红袖的身边,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着搭配喜服的发型。贴身丫鬟小巧更像个总设计师,看着小姐自个儿不吱声,大大咧咧的指导丫鬟们如何梳髻、配饰。宁红袖一副好脾气的模样坐在正当中,任由她们摆布,手里却不甘寂寞的摆弄着各式各样的金钗发簪,时不时看看自己镜中的模样——

  黛如远山,唇若桃花,上翘的眼梢藏不住欣喜的心事。大红凤喜袍加身,一条意气昂扬的金飞凤从胸口游走至下摆,围腰上暗色的花案虽不明显,但做工丝毫不马虎,在夜间昏暗的灯光下,还能看见五彩斑斓奇变的色彩。袖口和裙摆清一色的金线缝制出梅兰竹菊四种花儿的抽象图案。容逸之知道红袖喜欢红色,特意请了杭州最好的布庄和百位巧手刺绣师父为她订制这件喜褂,甚至连喜褂的设计也亲力亲为。

  一想到过了明日,自己就正式成为容少夫人,可以携着他的手相伴天涯,宁红袖的眼神不觉温柔起来,无尽缱绻的爱恋在她眼波中流转……

  若非镜中浮现的那个白色身影,她还沉浸在对未来生活的向往中。可就是那个身影,将她从甜蜜浮想中硬生生扯离出来,她脸色一沉,略一摆手,支退下人,自个儿动手拆去头上繁复的发饰和精心梳理的发髻。

  当她正要取下最后一支簪子上,宽大的裙袖不知趣儿的勾着了她的发髻一角,无论她怎么弄,也弄不下来。

  “我帮你。”那袭白裙翩然入屋,葱白玉润的指尖轻轻一撩,便解除了宁红袖的尴尬。她不动声色的帮她取下最后一根金凤发簪,小心翼翼的放在铜镜前的梳妆台上。

  “谢谢。”这声道谢说得勉强,两人心照不宣,“你在屋外站了这么久,为何不进来?”

  沈青颜浅浅一笑,为她松开盘俯的鸣凤髻,道:“屋里人多,恐妨碍了她们。”她拢着头发的手指一松,如丝的长发翛然滑落。

  那一瞬,浮云遮住了阳光,花儿垂下了眼帘,空气小心翼翼的在屋中浮动。

  宁红袖毫无避忌的直直盯着镜中的沈青颜,似要将她看穿。沈青颜就像不知道她琢磨的视线似的,不紧不慢悠悠然替她松开一个个精致的发辫。

  “你甘心成为毒王圣母手中的凶器,是自愿,还是被逼?”两人之间的寂静被沈青颜突如其来的问话打破,她头也不抬,似乎对答案并不那么感兴趣。

  “自愿。”宁红袖不再看她,起手收拾梳妆台上凌乱的首饰发簪。

  “是不得不‘自愿’吧?”沈青颜眼眉微翘,看着镜中人,可随即又重新将注意力转回到梳头上,话却不停,“我听说你当年是为了救容公子才受的伤,毒王圣母用医治你当筹码吗?”

  “沈青颜,你不像是这么幼稚的人,何必为我找借口?若是担心我将来可能危害暮月山庄,你大可以现在就去伯父那儿告发我!”宁红袖冷笑着将手中一大串珍珠链子重重放下,反讽道。

  沈青颜笑了,声若空谷幽兰,淡淡的,毫无敌意:“你可以不说。”

  “……”宁红袖扭过脸去,带着几分不甘愿:“她用失心夺魂丹以毒攻毒,救了我的命。很讽刺吧?”她勉强扬了扬嘴角,似笑非笑,万般无奈。

  沈青颜的动作明显停顿了一下,好半天才接下一句话:“是么?”她的话中没有疑问,就像自言自语。终于,她放下最后一缕头发,幽幽说了声:“好了。”同时将一个苏绣锦囊递到宁红袖的手中,“这是另外半粒。”

  “这就是你‘恭祝’我成亲的贺礼?”宁红袖接过锦囊,眼中透着戾气,“沈青颜,你真可怕!旁人都小看了你,你才是真正杀人于无形!”她无所畏惧的将锦囊拽在掌中,注视着沈青颜渐欲离去的背影,用最锋利的话语狠狠的羞辱她:“你也喜欢逸之哥哥,是吗?”她像个胜者,骄傲的展示着自己的战利品,“你就不怕我对容逸之的感情是假的,我只是在利用他吗?”

  沈青颜已经迈出的门栏的脚步停住了,仿佛真的被宁红袖的话伤到了深处。可当她翩翩转过侧脸时,眼带微笑却是告诉宁红袖:“若真是那样,你那位同门就不会死得不明不白了。”她轻轻敲打门框,“还有,你说错了一点,我要送你的贺礼不是那个锦囊,而是这个。”

  门边,冷冽的锋芒划过刃尖,阳光斜射在剑刃上,仿若瞬间就失去了温度。剑柄上醒目的太极图案和那两个篆体的小字,无一不彰显着这把兵器不寻常的身份。

  可当宁红袖拿起来再细看时,便没有伊始的激动——

  这把冷霜剑,是假的。

  但同时有一点能肯定,有了这把假可乱真的冷霜剑,她对师父可以有交代了。

  夜深了。

  整个暮月山庄都沉浸在大喜之前的宁静中。照明的红灯笼喜庆的挂满了整个后院,就连透入怡芳斋的光亮,也是红彤彤的一片。和映照在窗纸上的红色一样醒目的,就是沈青颜掌心那颗血点。

  此时,她刚从刺痛中清醒过来,疲倦的坐在床边,目光游离的望着膝盖上平翻起的手掌。腕间那条褪色的红绳恍然间竟像有两条,飞旋的重影在她眼前掠过。沈青颜揉揉眼,狠狠的闭上眼,睁眼再看时,还是那一条。

  罢了,她撑着床栏站起身,推开倚床的窗门。元宵刚过,天上的月儿圆圆的,比平日里更为明亮。

  待明日观礼后,她便要离开暮月山庄。这样的十五圆月她还能看见几次?她怆然一笑,从腰间取出一个青花瓷瓶,捏了一颗棕黑色的药丸干咽入喉。瓶身晃动发出清脆的撞响,这样的药丸也已所剩无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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