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月山庄,一片死寂。
灵堂还未撤去,肃穆的黑白色调凝结了堂内所有的哀思,沉甸甸地挂在梁上。容逸之靠在灵堂下的坐垫上,直盯着那口上好的柳州棺木,默然不语。他的脸上看不到悲伤,看不到哀戚,只是布满血丝的眼睛像撕裂的伤口,滴着血,诉说着他内心早已痛无可痛的心死如灰。
他闭上眼睛,她手持利刃刺入父亲心房的场面像陀螺般不停在他脑内盘旋,挥之不去,像一个可怕的梦魇,困扰着他的白天和黑夜。
他揉揉眼,悲苦自嘲地笑,为什么他明明想恨她,眼前浮现的,却仍是她婀娜的身姿,眸含悲戚地远远盯着自己。仍是那身红裙,却是已婚妇人的发髻,是啊,他们已经成亲了,她已经是他的妻子了……
容逸之恍然的强站起身,口中喃喃自语:“袖儿,是你吗?”他眼波一转,身倚着那口棺木直剌剌的敲打着他脆弱的神经,他凄然哀喊,扯断自己的恋恋不舍,似诀别:“不能是你!不能是你!宁红袖,你永远别回来!永远别让我看见你!”
那声嘶吼席卷着当日同样痛彻心扉的“滚”,鼓震着宁红袖的耳膜。她隐在黑暗中,远远窥探着颓然清瘦的容逸之。他看起来是那么的憔悴,早已不复以往翩翩贵公子的模样,月白色的长衫松垮的挂在他身上,轻飘飘的竟感觉不到长衫下的身形。清冷的月光倾洒在那空荡荡冷清清的灵堂门外,将他的影子拖得长长的,斜倾在青砖石面上,他仿若一层薄薄的雾气,只待一阵轻风就能令他魂飞魄散。
这一切,都是因为她……
宁红袖捂着嘴,哽咽在喉,急速涌出的泪水溢满了她的眼眶,顺着眼角无声的滑落。
萧烈不动声色的站在她旁边,对那个令她痛苦流泪的男子,他除了嫉妒,就只剩下恨!他甚至连安慰她的权利都没有,只能看着她为另外一个男人心碎成灰。
终于,灵堂内的男人摇晃着步子,默默然、哀凄凄的走了。
宁红袖抹去仍溢流不止的泪,带着重重的鼻音哭腔转对萧烈说:“我想去拜祭一下伯父……你在这儿等我。”
“好……”萧烈默许着点点头,他很想陪她去,可他知道,他没这个资格,除了宁红袖,任何圣域门人走入灵堂,都是对逝者的侮辱。他静站在原地,远望着宁红袖迈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跨入灵堂,恭恭敬敬的跪拜在棺木前,重重的磕头,一个接一个,没有停下来的念头……
天亮了,可仍是阴沉沉的,见不到阳光。
闷湿的空气中厚重的水气几乎令人窒息,密密的聚集成雾,挂在桌椅房柱上。这是南方最烦人的梅雨天,也是江南水乡最旖旎的季节。
容逸之独自一人坐在“颐渊阁”空荡冷清的正厅中,厅中陈设依旧,却人去楼空,久无人居的密闭空间里,是死寂般的霉味。而就在他目光的正前方,那座曾给他带来无限欢声幸福的“凤兮阁”伫立在一大片乌云下,黑漆的暗影遮掩住大半个阁楼,想恶魔张开的利爪,要将他过去所有的甜蜜侵食干净。
“少庄主,六门的人都到了,正在正厅等候……”暮月山庄的老佣人福伯轻敲门框,也不进屋,只在门外低声提醒。
“知道了。”容逸之从凝神中醒来,应了一声,目光却直勾勾的望着那副挂在墙上的画像。画像上的容显面容和善的凝视着他,嘴角旁是欣慰的笑。
如果父亲在世,知道自己费尽半生心血一手建立的暮月山庄,在今天,在他儿子手上,将面临生死存亡,会作何反应?还能笑得出来吗?
……
“逸之,你听着,青颜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是值得你信赖的人。若日后……不,若以后有什么难解的事,爹又不在你身边……你尽可找她商量。”
……
为什么自己不能早些领会父亲的意思?容逸之突然明白,那天父亲的千叮万嘱并非一时心血来潮。他愧疚地垂下眼,不敢再面对父亲曾对他抱以的期许,“我们走吧!”他利落的站起身,心中已然做出一个决定。
沈青颜,你在哪儿呢?容逸之心生感慨,他突然间很想知道,若沈青颜此时仍在暮月山庄,是否真能帮他解开心中一个个疑惑和难题?
扰人心神的小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那袭白裙隐在烟雨迷雾中,静静地看着密雨连成线,在荷塘水面上画出一个一个圆圈。
她的眼皮没来由地直跳,就跟着晦暗的雨天一样,让她不安。
“青颜姐姐,该吃药了。”张小嫚端着药奉到沈青颜面前,看她按着眼皮愁眉不展的模样,道:“左眼跳灾,右眼跳财。青颜姐姐,你眼皮跳吗?”
“左眼跳灾?”沈青颜揉了揉眼皮,是左眼跳……
“我们都有这个说法,我觉得还蛮准的耶!”张小嫚不知自己的话只是让沈青颜心内生出不详的预感,没遮没拦接着说,“有一次我也是左眼皮一直跳,结果刚出门,就让小偷把钱袋摸了,害我被爹骂了好久!还有一次啊,我和隔壁的小花去池塘里游泳,那个水才到我这儿,”她用手比划到胸前,表情夸张的说,“可是奇怪的是,我竟然因为小腿痉挛,险些淹死!”
“是么?”沈青颜接过药碗,那丝不安就像连绵的细雨,无可抑制的在她心湖上画出圈圈波澜。她的手指触到碗边,一个失手,将整碗药水打翻泼在自己的衣裙上,“对不起,是我没拿稳。”她歉疚的蹲下身,欲拾起摔成几块的碗瓷片,恍神间葱白玉润的指尖竟让锐利的瓷边划出一道口子,鲜红的血滴落在冰白的瓷片上,很快就被飘落地雨滴晕散开来,化成一股血水。
那片红,红得触目惊心。
是哪里不对?
沈青颜不禁侧望向天边那片化不去的晦暗,大片乌云隐约夹杂着轰隆的雷声,从远方游移而来。
暮月山庄?还是风铃谷?
“怎么这么不小心?”他的声音依旧冷漠疏离,自从那日离苑一别,他就再也没出现过,“你的手……?”郎觞轩弯下腰,握住沈青颜细嫩白皙的柔荑,指尖的殷红汩汩冒出,他很自然将她的手指吮在他的舌尖,为她止血。
“我自己来!”他亲昵的举动却令她本能猛抽回手,颊间似初春的桃花,映出淡粉色的红润。
郎觞轩不以为意的松开手,背在身后,唤他身后紧随的心腹:“楚丞,把药端过来。”他罔视沈青颜和张小嫚讶异的神情,冷冷道:“小嫚,以后煎药送药的事交给楚丞办,你就不用管了,你也太不小心了。”他最后那句话明显的斥责,令张小嫚莫名的委屈,嘟着嘴辩解道:
“是青颜姐姐没拿稳呀……干嘛怪我。”
“你没看见颜儿在想事情吗?拿不稳有什么奇怪!而你,捧着药,却说些莫名其妙的事,还不该骂?”他就连蛮横无理都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凌楚丞在心中暗自滴汗,却也习惯的不露声色。
倒是沈青颜插话替张小嫚说:“这关小嫚什么事,要怪也怪我心不在焉,你别说她。”她略带责怪的瞥向她,接过凌楚丞递来的药,“谢谢凌管家。”
“不敢当,沈小姐叫我楚丞便是……”凌楚丞恭敬一鞠,礼貌谦让,心想看郎觞轩的反应。要知道,一般人绝不敢当着他的面,驳他的话。可自从凌楚丞第一眼见到沈青颜,便知她在东主眼里,绝非“一般人”。
果不其然,郎觞轩表情变也没变,连半点不满都没有,只顾着督促她喝药:“小心烫嘴。这是糖水吗?有这么好喝?”
凌楚丞暗自笑了,笑得很小心,不敢让那个高贵霸道的男人看出端倪。他谦卑的取过只剩药渣的空碗,朝张小嫚使了个眼色,悄然退下。
除了雨落荷塘声,环绕在二人之间的,就只剩下窸窣的呼吸声。
“吃下这个。”他手掌翻过来时,掌心多了一粒浅黄色的药丸。
沈青颜柳眉轻扬,不解的望向他。她自然知道这是什么,可不明白的是:“这不是为你爹求的吗?世上仅有两粒遗花清露丸,你再难找到第三颗。”
“我骗你的。”刹那间,那双烟灰色潋滟迷魅的美瞳中闪过一丝狡黠,玫瑰色的唇角高高翘起,戏谑的回道,“你这么好骗吗?还是……不管我说什么,你都相信?”
“你……!”沈青颜气结,一时不知如何回他,“你不是为了救你爹,才冒险进入滴云峡谷?”
“不是。”他的回答干净利落,没有半分犹豫。
“那你是为什么?”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他的态度突然变得高傲冷峻,侧目斜睨向她,答非所问,“总有一天我会告诉你,等你完全想起我是谁的时候。现在,我不想说。”
还没等沈青颜答话,那粒稀世罕有的药丸已顶入她的齿间,衔着那粒药丸的,是他冰冷的唇……
他的气息侵入她的鼻尖,撩娆的卷起她鬓间碎发。
她的眼前所能看到的,除了迷蒙的雨雾,就只剩下他那双深邃似海的烟灰色眼眸。
他的吻很轻,毫无侵犯性,只是在她唇齿间稍作停留,将那粒药丸送入她的口中。
终于,她想起挣脱,狠狠地推开他,杏眼圆睁,难以置信地望着双目含笑的他:“你干什么!”
“帮助你的记忆,尽快找到我。”那个印象中向来冰冷疏离的男人,第一次,只在她面前,流露出邪魅的妖惑,就像突然涌出无数只手,将她牢牢困拥在他的怀间。
这一次,他绝不会放手!
雨点像柳絮一般飞溅在沈青颜的发梢颊间,打湿了她的脸,粘稠她的长发。她向来通透淡然的眸中,掠过少见的慌乱,只一瞬间,却深刻的印在他烟灰色潋滟的瞳孔中,令他莫名的疑惑:
“只是一颗药丸而已,居然让我的颜儿露出这样的表情?”他有点喜欢上欺负她的感觉,那层仙子般圣洁的保护膜,似乎在那个轻吻后轰然撕裂。
沈青颜强自镇定,下颌的肌肉不自觉的抽紧,天蛊的事,她并不像让任何人知道。她扭过头,刻意与他保持一段距离,却是掩藏自己的失措:“你知不知道你浪费了一颗世间罕有的遗花清露丸?”
“知道。”他答得漫不经心,嘴角一丝妖娆的笑,那双足可以惑乱人心的烟灰色双瞳凝视着她的脸,眼底不再冰冷,流露出罕有的温柔。看她像个警戒的小豹子,满是防备的盯着自己,那副模样,是别人不曾看到的,只属于他一个人。“只是一粒药丸而已。”他重申了一遍。
他越是不在意,她就越是烦乱,在他面前,她的淡然从容都无法掩饰她的无措,就连说话语调都激烈许多:“你知道我百毒不侵,根本用不上遗花清露丸,你应该把它留给真正需要的人!”
“我只会把它交给我认为值得的人。”他说得理所当然,全然不明白她的激动无措究竟为何,“你的病因到现在仍不清,大夫开的药也不知道有没有用,不是都说这粒遗花清露丸能解百毒吗?也许它也能解百病,吃着没坏处。”他的笑容隐没,最后一句话说得极为认真,“只要你平平安安,留在我身边就行了。”他走近她,牵起她的手,在她手背上轻轻一吻,那看似温柔的表情在他抬眼扫向她时,变成恶作剧得逞得笑:
“你到底为什么激动?是因为我浪费了一颗‘罕有’的遗花清露丸,还是因为……我亲了你?”
“你……!”沈青颜的脑中乱成一团,就像纠结的雨丝,无休无止。她连抽回手都顾不上,任由他指尖的冰凉丝丝渗入她的掌心。遗花清露丸,她已经吃下了一粒遗花清露丸,可能也是这世上最后一粒遗花清露丸。她身上的天蛊,真能因此而暂时遏止吗?
郎觞轩盯着她茫然失措的模样,索性将她拦腰抱起,连抗议的机会都没留给她,“别动,不然我可能忍不住再亲你。”他笑得诡惑,半真半假的玩笑当真止住了她的挣扎。
春雨朦朦中,他抱着她,她在他怀中撑着伞,这个画面就像一幅画,一幅旖旎的水墨画,两个相偎的身影在雨中行走,刺伤了不远处那个暴露在雨中黄衣少女的心……
他的胸膛很宽,很温暖。他的手臂就像一个港湾,恰到好处的环抱着她娇弱的身躯。清凉的薄荷香味渗入她的每个毛孔,在丝凉的细雨中,彻底清醒她一时忙乱的神经。他的气息轻缓的吹拂着她额前耳畔的碎发,同时烧红了她粉嫩的盈耳。
这个姿势暧昧得令她局促,迫使她不得不找话题,“你让小嫚告诉我,暮月山庄的新庄主即将即位,新庄主是谁?容公子吗?”
“是一个你认识的人,很快,你就会知道。”他避开提问的前锋,含蓄模糊的回答。
新庄主将会是谁,他和她一样关注……
而他收到的消息隐约暗示他,暮月山庄将会出现一场异变,江南一带真正的霸主就要易主!
“你若是这么关心暮月山庄,等你身体好一点,我陪你走一趟。”最后这句话,只算是敷衍的安抚。他不喜欢她的心中时常关心着另外一个人,哪怕只有一点点,他也非常不喜欢。更何况,现在暮月山庄真正的局势,根本还不能让她知道。
若让她知道,容逸之很可能放弃庄主之位……
若让她知道,称霸中原武林多年的暮月山庄,只在一朝一夕内,将不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