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儿,这就是雨后龙井……”他的嗓音中有一种撕裂的痛苦,那是恐惧多年的现实突然降临而产生的痛苦,“为什么要瞒着师父?是天蛊,是不是?回答我!”他重重拍案,“砰”,混杂在天空那声惊雷中,震耳欲聋。
“师父……”沈青颜呢喃地说不出话。她知道瞒不住,可她却不愿这世上最亲的人与她分担死亡的恐惧。她摇摇头,试着否认,“不是……不是的,师父,是青颜体乏,这几日味淡,口舌无味,才……”
“还想瞒我?”慕容昭紧握着轮椅扶手的手背上青筋爆出,那是由衷的心疼,“味淡……味淡?好,就算你味淡,可你不会闻不出茶中还放了别的东西!琉璃香,你最讨厌的琉璃香,光闻着味儿就会令你全身出红疹的琉璃香!你连这个都闻不出来了?”他哽咽着逼问,口中斥责,手下却忍不住牵上她的手,“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要瞒着师父?”
“我……”她不想哭,她已经许久未哭过,可此时,她全身的每一处却由不得她控制,剧烈的颤抖,眼眶中湿润润的,有一股热流抑制不住地从她眼角溢出,像倾泻的山洪,来势汹汹。
“他知道吗?”这次他一开口,她便明白说得是谁,当即摇头:“不,不知道。”
生离,死别。
慕容昭的第一反应便是这两个触目惊心的词,他凝视着伏在他手边泪流不止的沈青颜,曾几何时,她也在自己面前这样哀戚地哭泣着,祈求他不要让她喝下那抹去爱情记忆的“忘情水”,可那时的他,以师父的尊贵强逼她喝下,硬生生将本该享受幸福的二人生生拆散。
此时,那个因她忍受了多年生离寂寞的男人就在屋外,好不容易的重聚,也许还不足以让他用回味来渡过余生,便要面临残忍的死别……
“颜儿……”慕容昭握着拳头,用尽全身的余力逼自己下定决心,没有什么比天蛊更糟,既然如此——
“把这件事告诉他。颜儿,你们本该好好在一起的,是师父……”
“不要!”沈青颜猛地抬起头,两行清泪仍挂在凝脂肌肤上,如雨露滑过,她的眼中满是坚定的执拗,“不要告诉他!不要让任何人知道!”那一幕,曾经出现在她记忆中,慕容昭冰冷强势地逼她喝下某种药的场景,在她脑中一闪而过。她预料到师父要说什么,可无论事实是什么,她都愿意释怀,再也不提。与其让师父为她的难逃一死愧疚,不如让这件事永远尘封。她摇头,果断而冷静,“就算他知道了,也改变不了什么。师父,不要告诉他。”
在那一刻,她企图用一种对郎觞轩近乎残忍的决绝,彻底清洗慕容昭心底的后悔和遗憾。
她没想到的是,就是那一刻她强装出来的坚强,和被慕容昭看穿的坚强外衣下的软弱,令慕容昭做出一个她意想不到的决定。从那时起,他一步一步地精心安排,出乎意料地改变了沈青颜的生命轨迹……
似乎冥冥之中已有安排,与“命中有劫逃不过”共同操纵着沈青颜命运的,还有那句“蜻蜓飞去复飞来,命中无情却有情。”
……
“我会让你知道,这是一句废话,永远不会成真的废话!”
……
“废话?呵呵。”慕容昭手肘撑在轮椅扶手上,食指轻抵着下颌,淡然地笑了——
他没有看错人。
温暖的阳光透过他指间的缝隙斑驳地映在他的长衫上,他心里有一个声音释然地说:“颜儿,你比师父有福气。”
三天了。
慕容昭知道沈青颜的好奇,却对她的好奇只字不提。只是每天拉着她陪着下棋——
“你又输咯!”慕容昭长吁一口气,靠向椅背,指着棋盘右上角的白子,揶揄笑道,“才几天没和师父下棋,棋艺就这般生疏了?”
“是是是,颜儿以前就没赢过师父几次……”沈青颜笑着拢去被“重重包围”的死局,将“牺牲”的棋子收入盒中,不紧不慢地开口,“师父,好几天没离开这院子了,不如让颜儿推您出去透透气?许是等透气回来,颜儿茅塞顿开,就能赢师父一子半子的也说不定!”
“得得,要都按你这么说,这棋艺都不用练了,每天出去遛弯就能进步。”慕容昭窥明沈青颜的意图,径直打断,招呼着又要开下一局。
“好……”沈青颜无奈咽下打好腹稿的提问,面上虽仍是淡淡的浅笑,可心里早已心不在焉,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下什么,胡乱落子。她隐隐感觉到师父似乎在等待什么,却始终触不到师父心底最深层的意思,心烦之下,她索性开起玩笑,说道:“颜儿离开风铃谷好几个月了,师父无人对子,棋艺也能提高……要我说,不是遛弯进步,是闷着进步。难怪师父总拉着颜儿在院子里呆着,说到底,也是对颜儿的棋艺看不下去了,逼着颜儿进步吧?”
慕容昭暗笑,知这徒弟以退为进,绕着弯说话,遂也笑道:“知道就好,师父可是为你好。”他话音一落,便已后悔,这下可给徒儿话柄顺着说了。他不经意间瞥向沈青颜,只见她只笑,食指环圈抵着下巴,想着棋招,对他的话置若罔闻,这才放了心,专心应对。
这一局下到晌午时分,方才分出胜负。沈青颜以半子险胜,高兴不已:“看样子还是师父的绝招有用,闷了三天,终于闷出成效了。”
闷?可不是,非要闷出个成效来。慕容昭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离苑地处偏僻,取了重檐翼馆中最僻静的一块地,偏偏能将馆中一切景致尽收眼底,不得不佩服主人的心思。他略一凌眉,隐约在荷塘边的观荷亭中瞟见那个淡金色的身影,正对着离苑,背手而立,飘然目光所驻留之处,恰是离苑方向。
“青颜姐姐,”张小嫚适时推门进来,笑吟吟的奉上新沏的茶,回手指着院门外,道,“门外来了几位客人,都是来找你的。”
“哦?”沈青颜讶异的扬着柳眉,带着疑惑跨门而出——
再熟悉不过的金色蝴蝶发簪盘踞在眼前年轻的少妇巧髻上,眉眼仍是飞梢流离,但眉角处隐没着点点历经尘事的苦涩,却在不知不觉中掩住了她原有的俏丽灵动。
当沈青颜再看她身后站立的男子时,嗓子更是一哑,愣神半天说不出话来,反倒让客人占了先,率先开口问好:“好久不见。”
“红袖姑娘……你怎么会在这儿?”
飞鸟从离苑上空扑腾着翅膀飞过,恰到好处的遮蔽了回旋在三人之间微妙的气氛。晃动的枝蔓落下摇摇晃晃的树影,扫在这一白一红两位绝色女子无瑕的容颜上……
“我来找你,怎么?不愿意见到我吗?”宁红袖肆无忌惮地微笑,轻扬的嘴角饰着有恃无恐的自信,“你不该出现这副神情,你不是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了吗?”她自嘲地撇撇嘴,不愿在她面前失了分毫阵势,“现在……你后悔当初的决定了吗?”
“我以为你来这儿,是有事相求。”沈青颜羽睫低垂,不经意地娆起一丝浅显得几乎察觉不到的笑意,侧身让出一条道来,左臂一抬,冲她回眸一笑,“换个地方谈吧。”她侧目望向一直默默站在宁红袖身后,不带只言片语的萧烈,那个当时几乎要了她性命的圣域杀手,言语中听不出半点异样,“你这位朋友,就不用参与我们的谈话了吧?”
宁红袖笑而不答,举步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前行,默契的空留萧烈独自立在院门外。
细碎的阳光像流沙般倾泻在竹林间,透过竹叶青枝的每一个缝隙,落在青石板砌成的林荫小路上。暖风在叶间奏鸣起沙沙的乐声,小心翼翼地掠过站立在湖边的两个女子窈窕身影,不敢惊扰半分。
“你找我究竟为何事?”翠绿发亮的冬青叶在白衣女子指间摩挲着,她浅棕色的眼瞳中碧波无澜,越是淡定静默,越是难以捉摸。
“冷霜剑……”红衣女子轻挑着腰间的铃铛,时不时传来悦耳清脆的铃响,“难道你不想要冷霜剑了吗?”她似乎预料到她诧异睁大的眼眸上下打量着自己,极其配合的侧脸,抛出一个明媚闪亮的娇笑,“看到你这副样子,我不禁想起不久前在西子湖畔时我们俩第一次正面交锋的情景……原来,当时我就是这副挫败的模样啊?当真丢脸呢!”她掩着嘴笑,说出在心底琢磨已久的话,“我来,是为了跟你做一笔交易,这酬劳……便是你费尽心思也要得到的冷霜剑。”她下颌骄傲地昂着,修饰着柔美的颈部曲线,话语中透着自信,“你愿,还是不愿?”
“不愿。”再自然不过的答案从她舒旎不惊的嗓音中吐出,依旧是淡如清泉的调子,可从她嘴里说出来,却总是那么出人意料。沈青颜微微侧头,淡樱色的唇形现出月牙状的美丽,那双仿佛看透世事的眸子中,映出她眼前红裙女子的惊愕,“你以为我一定会允诺吗?你错了。”
没等宁红袖开口,她便已经答道:“当时我们第一次在碧云城交手夺剑时,你势在必得。后来,我以冷霜剑为饵,诱你现身,若非如此,你的身份也没这么容易被我看破。这来来回回好几次,皆是因为你太想得到这把剑。如今竟然轻易就愿意将剑让给我,恐怕你提的条件,也不是那么简单。如此复杂、蕴含深意的交易,我不敢答应。”她顿了顿,收回注视的目光,“你走吧,恕不远送。”
“沈青颜!”宁红袖恼急,喊住已走出两三步远的沈青颜,脱口而出,“你还不知道吗?逸之哥哥……”这个熟悉的名字此时竟让她拗口得叫不出,硬生生改口,“容逸之……他不要我了!”
沈青颜的脚步定在原地,半晌才开口,只留一个难以捉摸的绝美背影,教人捉摸不透此时她内心的念头:“那又怎样?”
“我要离开圣域!我要摆脱毒王圣母的控制!所以,请你帮我……”为说这番话,宁红袖鼓足勇气,放下一切尊严。这是第二次,她不得不在这个白衣女子面前低头,不甘的低头。
她话音刚落,沈青颜笑了。
“绊住你脚步的,不是失心夺魂丹,而是你自己……”她斜对着她,目光幽幽扫向她,深藏在眼底的蕴意被覆在瞳孔中蒙蒙的雾气遮盖,“就算你当真脱离圣域,那么下一步呢?你说容公子已经不要你了,那你是不是圣域的人,还那么重要吗?”
“重要!当然重要!你何必明知故问……”宁红袖紧握着拳,尖长的指甲深嵌入肉,她一而再地羞辱她,而她却不敢反抗。
“好吧……那么我问你,离开圣域后,你要干什么?”沈青颜就像没看到她眼底的愤恨,宁静悠远的目光飘向远处的翠竹,看也没看她一眼。
“找个地方,等死。”宁红袖冷笑着顶撞,罢了,她根本不该来这儿,“你忘了我已中失心夺魂丹之毒吗?一旦离开圣域,离开每九九八十一天必须服食的解药,我只能等死!”
“等死?”这个特殊的字眼落在沈青颜耳旁,只引来她哧哧一笑。只见她摇头,那双从来不起波澜的美眸中难得闪现一缕凌厉的光芒,直刺向红衣女子尽是防备的姿态。“不对!”她驳斥宁红袖颓气的念头,那丝奇妙的笑意从她唇角一闪而过,“如果你还能活着离开圣域,第一件事便是对容公子解释一切,师叔祖根本不是你杀的,你只是那只替罪羔羊,冉菁菁报复的工具。向来敢作敢当的宁红袖,怎么连这点胆量都没有了?”
“你……”宁红袖回瞪向她,不敢相信地重复着她的话,喃喃自语,“你知道伯父……不对,容显,你知道容显不是我杀的?”
沈青颜似笑非笑地凝视着她的眼,轻笑一声,岔开话题:“好了,现在,让我来听听你那个‘等死’的计划吧?”
“……”宁红袖深深地探视着这位白衣女子的一颦一蹙,当谈判的对象是她时,她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我想以冷霜剑,换一粒可以暂时假死的药丸。”她边说边笑,笑得比沈青颜还明亮三分,“你不用急着拒绝我,”她指着来时的路,眼眉弯弯,笑颜如花胜过正午暖阳,“不如,你先去见见月吟,见过了、谈完了,我们再来说交易的事儿。”
“月吟?月吟也在这儿?”
看着沈青颜的大惊失色,宁红袖心中惬意极了,脸上又恢复初时肆无忌惮的微笑,“是啊,我亲自送她来找你。我当真没想到,心细如尘的沈青颜,竟也没发现月吟手中那柄冷霜剑……是假的。”她特意加重“假”字,斜睨着眉目瞅着那位白衣女子的面色一点点地沉下去……
“你不就是自以为真正的冷霜剑此时应该在风铃谷,而不可能在我这儿吗?”宁红袖笑得妖冶,就像盛开的罂粟花,“你错了。”她以沈青颜拒绝她的方式,狠狠反击,“你一定没想到,就在月吟带着冷霜剑离开暮月山庄的那天夜里,我悄悄在半途截住她,将冷霜剑掉了个包。如今,真正的冷霜剑在我这儿!月吟,也正是为这事儿心急火燎地四处找你。”
她所吐的每一个字,仿如一块块千斤巨石,将沈青颜摇摇欲坠的心推沉入海。终于,她不再沉陷入慌乱中,急收心神,拂袖而去。只留下宁红袖寂寞挺立于翠竹林间的孤影和一句话:“等我见了月吟,再来找你!”
“静候光临。”宁红袖望着那个快步离去的背影,冷笑欷歔。她知道沈青颜再不会拒绝——
费尽心思也要拿到冷霜剑的,有她宁红袖,可沈青颜又何尝不是?
“这位姑娘,”一个空灵的声音打断了宁红袖的蠢蠢心思,只见一个青衣男子坐在轮椅上,衣饰与翠竹颜色相近,也不知道他何时隐匿在那儿。他冲她招招手,玉质指环在暖阳映照下流转着水纹色静谧的光华,“难道除了假死药,你不想再要别的吗?比如……能化解失心夺魂丹的方法?不如我和你做一个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