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中原与西楚的交界处,这座在地图上不起眼的边陲小城,雁城,是他第一次见到她的地方。
“怎么一个人喝酒?”
依旧是那个清丽无浊的独特嗓音,似潺潺泉水淌过,点滴渗入心扉,却又遥不可及。
鹰准双肘撑在桌边,闷声不语,直到那袭白衣在银月寒洒的寸光中在他眼前坐下,他喉咙中才咕嘟吐出几个字,难掩局促:“沈姑娘……”
自从几个月前在洛城一别,他就再也没见过她,可她身上那息清冷的气质愈发浓重,眉宇间是淡淡的忧虑,即使唇角抹着浅笑,也掩不住她心事重重。她端起另一只白釉瓷杯,在两指间把玩,一股漫漫酒香从细嘴壶口流出,落在杯中,清澈如水,入喉却是烧灼浓烈。一口下肚,她也毫不掩饰地皱眉:
“好烈的酒。”沈青颜抬眉看他,眸中烁如冷星,酒杯触到石桌面时“噔”声响,像是有意吸引他的目光。
鹰准半低着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身子不自觉靠后分寸,双手无措地盖在膝上:“沈姑娘可是有事要问鹰准?”
“我记得,在洛城郊外,你曾对我说,你只效忠云王。”沈青颜淡远眺着远处黑暗,青葱玉指来回滑过杯沿,停顿些许,目光重新停留在鹰准身上,语调低缓,“你说的云王,是西楚云宫里的生命垂危的云王,还是让你死心塌地、誓死效忠的云王?”
“沈姑娘你……”原来她什么都知道,鹰准不敢相信地瞪着她,忐忑不知如何作答,好不容易稳住心神,心念着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又被沈青颜的话语打断:“我曾在暮月山庄见过云王,那时他声若洪钟,中气十足,哪里像抱恙的样子,怎么才短短几个月,便传出病危的消息?”沈青颜不疾不徐地站起身,绕至鹰准身后,背对背续言,“都说这些年来,云王行事怪异,宠溺侧妃,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这位宠冠六宫的侧妃,怕是与这次‘病危’脱不了关系吧?”
鹰准背脊僵硬,直挺挺僵在石凳上,闭口不语,只得疾灌一口烈酒。此时他最好奇的是,他身后那个始终从容不迫、甚至令他不敢逼视的女子,说出这一番话时,是怎样的表情。
“想起来,当日云王大张旗鼓,唯恐天下人不知似的来访暮月山庄,在大庭广众下却又不以真面目示人……呵呵,当真奇怪了。”沈青颜掩袖轻笑,话锋一转,逼问道:“想来想去,我只想出一个解释,”她重新落座,问话乍停,非等到鹰准看她,才一字一句说道,“在西楚云宫里的云王,是假的!在江东城郊企图杀我们的人是谁?想当时在杭州官道上狭路相逢,你也装作不认识觞轩的样子,若非情势紧急,恐怕你也不会仓促现身江东。那位侧妃娘娘终于忍不住下手了?”
“沈姑娘,请恕鹰准无法回答你的问题。”鹰准不敢再坐,当即起身拱手还礼,转身欲走。且听身后那个不着温度的调子笑着追问:“是青颜猜对了,才让鹰队长急欲逃离吗?”
鹰准的脚步只因这句话,又不得不停顿在原地,进退两难。走,等于默认;不走,按沈青颜刨根问底的方式,他定难招架。
“你为难鹰准做什么?”当那身琥珀色长袍出现在不远处屋檐下时,鹰准长吁得救,三步跨两步疾走过去,刚要行礼就被那个男人止住,修长苍白的食指向后一扬,瞥了他一眼,“下去吧,明天还要赶路,喝什么酒?”
这一句貌似责怪的话成了鹰准脱身最佳的理由,他不敢迟疑,狼狈逃离。
“想问什么,问我吧。”郎觞轩一步步走下房檐,就连天上的冷月都抵不住他举手投足间仿若天成的光芒,知情识趣的隐没在云层之后。他就近在沈青颜身旁坐下,单手撑着右颊颧骨处,侧头凝视着她的脸。暗色夜中,那双冷眸越发深邃不见底,“怎么?面对鹰准说什么多话,对着我连一个字都不想说?”
“我想问想说的,刚才你不都已经听见了吗?现下只是看你愿不愿回答。”沈青颜偏过脸,风拂秀发从她侧脸拂过,那双通透出世的美瞳中映出面前的他嘴角的一丝淡笑。
终于,郎觞轩放下支撑的手臂,坐直身子,指尖轻划过鼻尖,嘴角微扬,回道:“女子不该太聪明……”
第二次正面交锋,沈青颜再不愿落于下风,凝眸轻笑,幽幽回道:“你费尽心思安插鹰准做内应,该收网了吧。”
“我的内应,又岂止鹰准一个?”他笑出声,“日后站在你身边人若不是我,恐怕这世上没有一个男子配得上你。”他偏爱她眼里藏匿极深的犀利,无事时淡然如水,遇事时深着果断。
“这趟前往西楚,可不是为了彰显孝心,你部署好一切,回去就是为了背水一战,报当年丧母之仇。”沈青颜不为所动,根本没让他有机会岔开话题,她的神情变得生冷,扭过身子只面向他,最后问道,“究竟还有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
问出这句话,沈青颜自己都不禁一愣——
她介意吗?她介意自己从不曾参与他的过去,轻而易举地就将曾经共同经历的时间抛之脑后。她面对的几乎是一个陌生而又深不可测的男人,而对方对她却是了如指掌。
郎觞轩探手反握住她,那抹笑在如此阴暗的光线下难以分辨,可他的声音是那么坚定有力:“从今往后,不会再有任何事瞒着你。”
还没等沈青颜从他摄人心魂的深瞳底抽离,他比轻风还无形的温柔笑意已消失遁形,敛去笑意后的表情冷漠疏离,难以亲近:“凌楚丞,你还要在哪儿站多久?”他冷冷回头,瞪向那个潜在暗处的灰袍身影,一脸不悦。
凌楚丞强忍着笑,垂手从墙边走出,眼光掠过沈青颜时只是礼貌颔首,转向郎觞轩时,忍在眼底的窃笑哪里还见?他丝毫不避讳沈青颜在场,沉下语调只容他们三人可闻:“东主,明日行程恐怕有变。拉祜族人不知从何得知东主归朝之事,在翎兰城设宴,怕是已经惊动云宫里的人……”
“也许消息正是从云宫中传出,哪里还说得上什么惊动?”沈青颜转眸回视,唇边挂着笑意竟与郎觞轩十分相似。
郎觞轩接过话,笑道:“可不是,拉祜族与苗显族积怨多年,无端端迎我,难道就不怕他们背后的主子不高兴么?”他斜倾酒壶,斟满两杯,自酌一杯,将另一杯递给凌楚丞,成事在握,“喝吧,明天可没这么好的心情喝酒了。”他略带酒气的呵气抚过沈青颜的脸,梢角眸间尽是玩味的笑,“起风了……”密银色铸那高举邀明月的酒杯,透着寒气,乌云蔽月,最后只留一片哑色,漆黑如那个男人深邃难懂的深瞳,换半夜惆怅……
凌楚丞口中的翎兰城距离雁城不过一日路程,却是从中原进入西楚地界的第一军事要塞。只因地处山坳处,得天险相助,易守难攻。在苗显族兵强势大时,这儿一度是苗显族的管辖范围。可自从符后甍,宫中权利更迭,与苗显族实力旗鼓相当的拉祜族便借着当权者与苗显族的隔阂,顺理成章地接管了翎兰城。拉祜族以“虎”为守族图腾,能以“虎”为姓者必为族中权贵,而守城将军虎墨,恰恰就是拉祜族族长之子,可见此地重要性。
晨光微泄,天边泛白的清亮逐渐蔓延上天,冲破厚厚云层的第一缕阳光照上翎兰城的城墙,多少年过去了,当年苗显族与拉祜族之间的那场血战仿佛依然留存在污迹斑斑的灰黑城砖中,腥血味在墙根的泥土中蔓延。
嘎达嘎达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在一片朦胧晨雾中依稀可见一支数十人车队不疾不徐的驶向翎兰城门。就在车队临近之际,城门轰然打开——
身披烁银铠甲、背伏白虎徽记的士兵手握长矛,随着门扇张开,整齐急速的分立城门两旁,八匹黑色军马全副武装,驮着主人从城门正中踏出。天空云层散开,万道金光倾泻之下是领头将领高举的金刀宽刃尖耀眼的冷光,黑漆发亮的乌金铠甲被敌人的鲜血洗刷过无数遍,就连晴朗的阳光都无法抵抗其通体彻寒。厚重的头盔下只有那双充满敌意的眼睛,警惕地盯着来人。
虎墨,这个年少得志的英武将军,拉祜族未来的族长,第一次见面便剑拔弩张,“末将虎墨,叩见二皇子殿下!”沉重的铠甲片碰撞,发出阵阵金属磨砺声,当虎墨单膝触及地面的那一瞬,整个翎兰城皆被响彻云天的呼喝声震动摇晃,守卫在城墙上、城门里的所有士兵,以兵器击地,与主帅同身姿,单膝跪地,齐声高喊:“恭迎二皇子!”
他喊的是“二皇子”,而非“太子”。
沈青颜微眯着眼,晃视四周,最后才将目光停留在单膝跪地的虎墨身上。那柄宽刃金刀此时紧握在他手中,刃尖深入土地,支撑着他身体的重量。
携利器觐见,这般行礼究竟是示威还是归顺,不言自明。
“虎墨将军……就是平定滇南族群叛乱的英武将军么?”沈青颜回眸望去,骑在“追风”神驹上男人疏离淡漠依旧,冷眼巡视城墙上黑压压一片、神情机警的兵士,面无表情说道:“这阵势……即使父王亲自驾临,君仪王座,怕是也逊色半分。”
虎墨颈脉收缩,不等许可,已抬头仰视马背上那个高贵倨傲的男人,言辞未有半分收敛:“这城下一兵一卒,皆是云王信任,授予末将指挥。若陛下亲自莅临翎兰城,尔等定将倾城而出,恭迎陛下。末将和所有将士一样,皆是陛下座下忠臣,又如何能与陛下争辉?”
逆光映上郎觞轩的脸,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似笑非笑,阴晴难辨:“能带兵的将军不少,像虎将军这般能言善辩的倒不多。”与其说他们忠诚于卧病在云宫内的西楚云王,倒不如说他们忠诚的是宫内执掌生杀大权的那个女人。
沈青颜竖耳聆听,始终不见郎觞轩开口说那声“免礼”,心下了然,还没等进城,两派间的弓弦已尽然拉开,只是不等对方出手,谁也不敢贸然先动。
“末将特为二皇子设宴接风,二皇子,请!”虎墨不等郎觞轩开口,自顾起身,剑扣腰间,身子一偏,示意请郎觞轩进城。
果真无礼!
“小姐,这个虎墨好大的胆子!”身旁的月吟轻拉衣袖,在沈青颜耳边低语。此时她俩一身随从装扮,长发绾成结束在头顶,混在随行的队伍中,与随行无异。
“嘘,别多言。”沈青颜轻喝制止,侧望候驾的华贵马车。兰凰,那个任性骄纵的大小姐,更准确地说该称她为“兰凰郡主”,若没有她当人质在手,此时便不是弓弦空张,而是万箭齐发了吧?拉祜族的小公主,虎墨的亲妹妹,偏偏是政治斗争的棋子,被夹在两派争斗中而不自知。
车马行至城中官邸,官邸内侍官鱼贯而出,分立两侧,匍匐行礼后,迅速卸下繁重行李,纷纷往府内各个门苑搬去。虎墨身边随行副将门夏婴代替管家,将众人引领至居所。虎墨手下的人远没有他们的主帅那般嚣张傲慢,反而出乎意料的对郎觞轩极其恭顺,衣食住行无不细细打点,仅看郎觞轩所居后苑,实在是全府最僻静清幽的地方,雕栏画栋、小桥流水均像极了江南园林,与府中其他处大而化之的粗鄙大相径庭,风格极不协调。而除了郎觞轩,其他随行人员皆被安排在与后苑相隔甚远的东院,虽不如后苑精致,却也看出主人花了一番心思。
副将门夏婴奉命告知当晚虎墨将率城中将领在后花园设接风宴后,便匆匆离去。
月吟养伤多日,直到今日才能沾水沐浴,性情活泼的她畅快得将整个人溺在水中,猛地起身,溅了在旁照顾她的沈青颜一身湿漉,连累她也不得不冒险褪去男装打扮,沐浴更衣。
水汽氤氲,迷蒙人眼。
即使浸在热水中,沈青颜的精神也无法放松分毫。进府一路来,她的注意力几乎都放在观察周遭环境上——
桀骜不驯的英武将军虎墨、八面玲珑的副将门夏婴,还有今晚即将一一登场的城中各将帅,究竟他们之中,谁是郎觞轩布下的棋子?而将他们一行人分别安置在府中相隔甚远的两个院落,如此明显的动机,郎觞轩怎会甘心就范?云宫内生命垂危的“云王”分明就是一个圈套,意图尚不明确,可也不难猜。稍有不慎,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昔日里,沈青颜皆是身在局外,居高临下,一览众山,阵中尔虞我诈看得清楚,想得明白。但从她踏入西楚边境以来,每向前走一步,似乎都将自己一步步领入权利斗争的漩涡,待到她觉悟时,早已身陷沼泽,无法抽身,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祭做斗争下的牺牲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