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烛宫灯,幔帘珠帐,水榭歌台湖水环绕,夜幕初降时,星罗夜幕,独得后院闹中取静,风情别具。歌女舞娘赤足踏上细软红毯,轻纱掩胸,纤肢慢扭,妖惑的舞姿伴着行云流水的丝竹乐,一次又一次临近歌台正中央的贵宾——
郎觞轩斜倚着身子,琳琅青漆器顺着丝滑柔顺的发丝垂至榻间,松散地束着几缕发丝,散乱的长发顺着颈部刚毅有型的线条滑落,伸入敞开的前襟,匍匐在胸前。烟灰色的魅瞳慵懒地半眯着,饰上唇角浅笑。怀中美人惊艳四座,娥眉淡扫,肤若灵脂白皙剔透,唇染淡樱,一袭白裙了无装饰,仅有斜盘的发髻上一支郁金香珠钗珠垂微颤。她美目远眺,根本没将心思放在台下一众争奇斗艳的舞娘上,微微上扬的嘴角有一丝若有还无的笑意,那番风情,越是漫不经心,越引得满座瞩目。她的四周似乎凝结有一种奇妙的气场,目光掠过后便再难脱离。在她面前,所有歌女舞娘的旖旎娇柔都变成矫揉造作,再无半点美感。
渐渐的,白衣女子业已感觉到来自台下的注目礼,斜眉瞥去,迎上一道挑衅的冷光。她倒是忘了,女主人还坐在台下首座,人人贡奉的“兰凰郡主”倒不如被眼下这个男人轻搂怀中更让人嫉妒。
她心中暗自叹气,庭中一盏盏摇曳烛光将她的思绪带离至数个时辰前,东院房中……
夕阳斜下,火红的火烧云透过薄透的窗纸,映入水汽氤氲的水房中,折射出水珠星星点点如烛火般的亮红。浸身于木桶中的女子闭目养神,烘热的水蒸气化作滴滴水露,衔挂在她的额头、鼻尖,黑亮如缎的长发随意盘踞脑后。
屏风外传来门闩开阖的响声,才令她从沉思中回过神:“月吟,是你吗?”她随手取过搭放在旁的白色里衫换上,赤足落地,绕过屏风,探手松开束发木簪的同时,惊窘在原地,再要转身躲回屏风后,也已来不及——
那身再熟悉不过的淡金色身影,背手而立,毫不掩饰讶异玩味地窃笑,四目相对许久,他才半开玩笑地开口:“幸好,进屋的人是我。”他罔视白衣女子的尴尬,步步逼近,拿过她手中的木簪,“怎么不带那根珠钗?”说着,两指轻轻一掐,“咔嚓”一声,木簪断做两截弃在地上。
烟灰色的瞳孔中映出女子微愠的蹙眉,那双稍有惊慌的美瞳很快便恢复了以往的淡然平静,只见她稍稍整理衣领,迎上他打量的目光,毫不客气:“你来做什么?”
“计划有变,换上这套衣服跟我走。”他意简言骇地说明来意,将准备好的包袱换到女子手中,转身背对着她,“如果你不想月吟和楚丞有危险的话。无论如何,都要设法在戌时之前离开。”
沈青颜再回神时,台下一曲歌舞已毕。
郎觞轩拍手喊停,潋滟细长的眼梢流连台上,幽幽一笑:“虎将军,这轻歌曼舞我在江东可是见多了,那江南美女个个舞步轻盈,风情万种又岂是楚地率性女子可比?”他挥手支退舞班,掩嘴呵欠,意兴阑珊,“若是没有其他节目,今天的接风宴就到这儿吧,虎将军一番心意,觞轩心领。”说着,撑起身子作势要走。
“慢!”虎墨起身,响掌两声,五名持剑舞舞姬踏着碎步盈盈拜上,“虎墨原本以为二皇子久居江南水乡,必是爱极柔弱歌女、风情舞娘,怎料二皇子原也喜欢英姿飒爽的性情女子,”他伸臂一指,指向五名各就位的持剑舞姬,介绍道,“难得二皇子喜欢,虎墨就让这几位拉祜族女子,为二皇子演出一段‘武美人’。”
他话音刚落,只听战鼓雷动,振奋人心。五位身形相貌皆是百里挑一的女子随着战鼓声,剑指上座。鼓声愈强,随着鼓点节奏,五位持剑舞姬动作越发帅气洒脱,长剑惊鸿,恍若浮光掠影,或对阵拆招、或列阵御敌,一招一式一气呵成,明眼人一看便知,这哪是舞姬,分明是身怀绝技的武者!
渐渐的,鼓点放缓,宫灯晦暗,只剩下歌台外仅有的两盏灯在夜风中摇曳,烛火忽明忽暗。数十名府邸婢女手抬若干个足有两人高的纱制屏风从歌台两旁上台,将屏风停放在上座台阶与持剑舞姬之间,包围成圈。舞姬身影被挡在屏风内,只有透光的屏风上映出女子宽衣的妩媚多情,烛火将女子宽衣之景放大数倍,在夜间灯火昏暗时看来,撩人心神,难以自持。座下陪席将军低声欷歔,左右张望,这番情挑场面,平日里在军营中如何得见?
宽衣卸罢,舞剑女子纷纷从屏风后走出,身上只剩下裹胸的白色束胸,自胯部以下,裙不遮体,每跨一步,那一双双修长白皙的美腿便从裙缝中坦然露出,偏偏鼓点加急,她们每一剑招出手,幅度极大,涌动春光似惊涛骇浪。
最后一声鼓点落下,五名绝色歌姬手捧长剑,高举齐眉,鞠身至上座榻前,娇喘连连。
只听虎墨适时起身,言语明白:“二皇子,这五位美人中可有你看得上的?你取走她们手中宝剑,她们人便是你的。”
郎觞轩从榻上撑起半个身子,饶有趣味地回道:“我还以为,这五位美人是哪家夙敌派来刺杀我的。”他话中有话,转视沈青颜时,她正巧也看着他,讶于他慢含笑意的烟灰色眸中有戏谑、有玩闹,唯独没有的,是兵临城下的危机感,四目相对时的隐喻,彼此心领神会。只听他不紧不慢续言道:“我还道这剑舞有多精彩,不知虎将军从哪儿找来这么几个大美人儿,却请来一个糟糕的剑术师父。”
“可不是,”沈青颜适时插话,平端着精巧酒盏,裙摆随她踱下台阶的步子翩翩铺开,“既然都是比剑,不如就让青颜跟五位美人比一比,若是青颜侥幸胜出,就请虎将军再别提献美人之事。青颜敬虎将军一杯,”她一杯水酒下肚,先干为敬,眼见虎墨心有疑虑,她瞬时转向兰凰,略带挑衅道,“兰凰郡主,你可要作证。”
兰凰哪里明白沈青颜的意图,气得蹭地站起身,跨过桌案,与沈青颜比肩齐立:“我跟你比!”
“若是我侥幸胜了……”
“任你处置!”
“好,一言为定!”
眨眼间,契约已定,虎墨再想阻止也已来不及,这才不甘愿地饮下订约之酒。他扬眉深探向案前拱袖挺立的白衣女子,不日前那句谆谆叮嘱犹言在耳:“决不能让沈青颜活着离开翎兰城!”
“锵锵锵!”远处传来报时打鸣声,此时,距离戌时,还有不到两炷香的时间……
翎兰城,城东营。
繁星暗烁,银月清冷,风中隐有不安的气息,似乎一夜之间,整个翎兰城变作一个死城,四下无人。
近十人碎碎步伐声成为黑夜中唯一的生息,只待领头人一个手势,其余七八人已四下散去,凭借一身轻功混入营中各处。唯一一个略显瘦小的身影伴在领头人身畔,抖动着肩膀不停喘气。
“再坚持一会儿,”领头人按肩安抚,警惕地环视四周,“一会儿我可能顾不上你,你自己照顾好自己,万一你有什么差池,我没法跟沈姑娘交代。”
夜空中月色空移,照亮那个瘦弱的身影,璀璨如星的亮眸尽是不甘,她撇开男子安抚的手,恨恨道:“我不会成为你们的负担!”那倔强的模样引来男子嘲笑,回道:
“如水做的沈姑娘身边,怎会有个这么没心眼的丫头?”
月吟,这个妙龄少女不似她家小姐有着超龄的成熟心性,反而时不时流露出孩子天真的心性,心直口快,第一次见她便觉得她很对自己的胃口。
凌楚丞善意地笑笑,结束即将拉开序幕的争执:“好,我就看看你有多么了不得。你可注意到今夜有何不同?”
“有什么不同?”月吟不知其所谓,张望四周,愕然反问。
“你若有你家小姐一半的心智,我便不敢再笑你。”凌楚丞直白地揶揄,却没料到他一句无心戏言竟惹来月吟木然失声——
“青颜果然聪明,你的丫头可比你差远了。”
“你比颜儿差远了。”
她总是不如小姐……无论在洛城还是在风铃谷,出自那个永远只能供她远远张望的男人之口,还是出自他的手下,他们的结论都惊人的一致:不如,就是不如。过去比不上,现在比不上,将来更比不上。
月吟只觉心中酸楚,别过脸去再也无心与他争辩。突然缴械投降的态度叫凌楚丞措手不及:“你怎么了?”
“今晚,好像特别安静……”月吟悄悄抹去眼角的泪,随口搭话,歪打正着,换来凌楚丞啧啧称赞:
“好月吟!险些累我上当!没错,今晚就是安静得可怕,偌大的一个城东营,居然做空。你说,这些挟刀带剑的士兵都上哪去了?”
“上哪去了……”月吟莫名回身,望向凌楚丞,等待他的答案。阵风起,猛地掠过她裸露的肌肤,一阵飕凉,哪儿像五六月该有的温度?她只觉得毛孔骤收,心底升起一丝不安,催促答案:“你是不是……想到些什么?”
凌楚丞背手仰面,双目阖紧,深吸一口冷气,预料之中的泰然:“虎墨……当真动用全营兵力——狙杀东主。”
风,撩起沈青颜细落的碎发,发间珠帘轻颤,偶尔碰撞出叮铃微响。宽袍广袖被风鼓起满怀,连带着她的裙摆、腰系缎穗高飞飘扬。狼嚎利箭持在她手中,在她指间有节奏的转动。她举目仰望向上座那个淡金色的身影,正兀自冲她笑,笑得怡然自得,正如他亲口说出身犯险境时的淡漠,好像危在旦夕的人不是他,而是哪个不相干的路人。
“到时我和你若不能同时脱身,你先走。”他的五指微张,任由万缕青丝从指间滑过,再由他亲手绾成髻盘上她头顶。他抬眼时,她分明看到镜中那双烟灰色冷眸间的坚定,她想回身再问,却被他扳过肩,镜中映出二人一站一坐,同望镜中虚影,“怎么?脸色这么难看,为我担心了?”他笑着取过桌上的郁金香珠钗,斜斜插入她的秀发中,说得一本正经。
“你应有对策,不是么?”她终于转过身子,对上他垂目凝视,“难道,你冒险进城,不是早已胸有成竹,料想能全身而退吗?”
“没有,”他的指尖沿着她双鬓的发线滑过,冰凉的温度叫人无法忽视,“这世上,从来没有百分之百拿得准的计划。就像我去滴云峡谷时,也没想到会在谷中重遇你。虎墨的行动比我料想的快,没想到我才进城短短两个时辰,他已等不及要杀我邀功。”他低下身子,一字一句说得清楚,“戌时虎墨动手前,鹰准会从外接应,若他赶得及在戌时之前调来苗显族常驻碧云城的军队,我们尚有生机。若是他赶不及带援军前来,凭你的武功,要离开翎兰城也不是什么难事。到时什么都别想,只管走就是了。我已将慕容昭安置在出城往东五十里之外的一处农宅,你放心。”
“放心……”她注视着他的眼,许久后,才牵起唇角一抹浅笑,“你我定能全身而退。”
双耳为饰、广口大腹、壶颈细长的青瓷瓶已被佩剑的武士扛上大雅之台——投壶,这种在江南一带极为盛行的游戏,沈青颜最早还是在洛城花神祭上看到的。人站在一丈外,以箭空投,射入壶中最多者为胜。
“十箭为限,”她退居两步之外,将手中狼嚎箭递至兰凰手边,“兰凰郡主先请。”转身时正遇上虎墨细细打量的目光,她亦不躲,报之一笑。又怎会不明白虎墨此时心思?一个来路不明、不知高低深浅的女子,比一个事先探明清楚的敌手更让人惊心。对势在必得的虎墨而言,超出计划外的人和事无疑最能牵动他的注意力。
“兰凰,过来。”果然,他开口唤兰凰,在她耳边低声叮嘱。转看兰凰一时诧异一时将信将疑的神情,这话就算听不见,也猜到七八分——他自是打算利用兰凰拖延时间。
果不其然,兰凰不紧不慢地摆起小姐架势,瞄准壶口虚张声势了半天,偏不脱手。
眼看时间分分秒秒过去,远处再次传来“锵锵”的更声,这是郎觞轩安排的人在适时告知他们“戌时将近”!
再不走,他走不了,她亦不会孤自逃离。
或许连沈青颜自己也未曾察觉,她竭力克制的平静容颜下,一瞬间晃过的牙关紧咬,下颌收紧时不自觉地蹙眉——
“你我一定能全身而退。”对她而言,这绝不仅仅只是一句安慰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