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天了……
不知何时起,星罗夜幕的乌云密布,皎洁银亮的盘月在厚厚云层里,光芒依旧,却只能为云层勾勒出亮白的银边。远处雷声轰隆作响,似有闪电空闪,疾烁之际仿若白昼。
官邸方向,火光漫天,猛烈的火苗急速吞噬着府中一切。待黑甲精骑靠近时,四处可见从府中逃出来的婢女下人。
府中,原本旖旎奢华的水榭歌台已被熊熊烈火包围,火舌将整个湖面染成血一般的烈红色,驻足歌台的四个身影在喷涌火光中依稀可见——
一个与烈焰几近同色的女子手持细软长剑,抵在另一白衣女子喉前,任由仇恨将她神智湮灭,眼底不断涌出的恨意几乎令她甘愿与那名白衣女子同归于尽。
“兰凰,杀了她!杀了她!”瘫软在地的男子疯狂地鼓噪,噬筋散的药力渐渐散去,可四肢无力,无法代替妹妹血刃。
“虎墨!”淡金色的长袍被鲜血染红一片,那柄刻有白虎图腾印记的匕首仍插在他胸口,只差一寸即可当场要他性命,而这一寸的距离,是那名白衣女子换来的生存空间。郎觞轩恼怒的瞪视虎墨,却无法进一步发泄自己的情绪,因为那名白衣女子,他倾尽一切也要揽在怀中的女子,此时作为人质,扣在对方手里。
他怎会料到,沈青颜一时心软,打晕兰凰的动作并不重,反让兰凰在他们即将脱身前清醒,而沈青颜也成为她手中人质,那柄曾挟持她的软剑,此时反对着沈青颜的喉前,距离不过半寸。
若不是他受伤不轻,沈青颜不会分神给兰凰机会,他更不会大意,导致现在被动的局面。
“杀了我,你们更走不了。”难得她在此情此景下还能保持这样平静的语调,四周火焰的映色在她瞳中映出的,皆是举剑胁迫她的黄衫女子盛怒的面容,“或者,你想让你和你哥哥,陪我殉葬?”
“放开她,我做你们的人质!”郎觞轩上前一步,步履不稳,“府外皆是我的人马,只有我,才能命他们退兵。”他探手试图拉过沈青颜,却被兰凰厉声叫停,尖锐的软剑剑尖划上沈青颜白皙如瓷的颈脖,不一会便渗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我不走,就算死,我也要出这口气!”兰凰凄厉地惨笑,满目哀戚望着郎觞轩,“二哥哥,你喜欢她吗?可是我……”她猛拍胸口,嚷叫着,“可是我才是你的未婚妻啊!琉璃夫人……当着我爹爹的面,当着所有人的面,亲口说要让我当你的皇妃!你……你怎么可以当着我爹爹手下这些将领的面,跟这个女人……”她咬牙不语,只想着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亲喂美酒的场景,就已心碎。
台前一根高柱受不住烈火的烘烤,往歌台倾塌下来,恰如一座火墙,阻断郎觞轩和沈青颜的联系。高柱坍塌的刹那,两人的目光穿越火焰交汇一瞬,除了担心,还是担心,为对方安危担心。那柄插入胸膛的匕首、那支抵在喉前的利剑,就像感同身受伤在自己身上。
如果说沈青颜还有机会从兰凰剑指下逃离,那么现在耗去的分分秒秒,将会如死神步步逼近的步伐,夺去郎觞轩的性命。
沈青颜不敢耽误,抓紧手中唯一的筹码,斜睨倒地的虎墨:“虎墨,我可保你们全身而退,你若还想活着离开这儿,就劝劝你妹妹。”
“你当我还会相信你的话?”虎墨兀自冷笑,将信将疑。
“你若不信,便要死在这儿,你若相信,尚有一线生机离开。这等权衡,你心中有数。你若怕我趁机脱逃,我自可服下你所受的‘噬筋散’,这样,你总可以安心了吧?”没等虎墨迟疑考虑,沈青颜已从袖中取出一包药粉,丢在虎墨面前,扭过头去再不看他,“该如何抉择,就在你一念之间。”
“轰隆隆!”
闷雷擂鼓,雨水倾盆而下,电闪雷鸣。
势头刚起的大火在豆大的雨水浇湿下渐渐退去,哑火冒着黑烟。
四个人影从雨幕中缓步走出,踏出官邸大门之际,伴随雨声鸣响的,正是包围在官邸周围的层层重兵拔剑抽刀的声音。
虎墨紧掐在沈青颜的脖子上,将她挡在身前挟为人质,对眼前黑压压一大队人马丝毫不以为意,挑衅地示意郎觞轩,只看他侧睨许久,才缓缓开口,用盛怒前自制的调子:“你先放了她。”
“你没有跟我谈条件的筹码!”虎墨不客气地拒绝,手下加劲,掐过之处是一道重重的淤痕,在沈青颜雪凝似的肌肤上格外刺目。“命他们退兵!”他重申一次,无意再挑战自己的耐性。
“虎墨,你会后悔的。”郎觞轩终于放下坚持,冷冷威胁,举臂一挥,大队人马迅速后退,只有率队的两匹军马仍立在原地,马背上所骑三人,正是鹰准、凌楚丞、月吟。
月吟哪里看得沈青颜落在他人手中,奄奄一息的模样?顾不得自己伤逝初愈,一个跟斗从马背上跃下,随手抽出马鞍边的军刀,指向虎墨,恨恨发誓:“放开我家小姐!否则我对你不客气!”
“月吟,退下!”郎觞轩无视月吟惊讶的表情,从她身边走过时,几乎是拽着她的胳膊往回走,全然无视沈青颜还在敌人手中。气得月吟忍不住恼道:“郎大哥!小姐还在他们手里……”话音未落,已被郎觞轩不着温度的逼视堵上嘴,下半句话咽下喉咙,再也说不出。
“退下,”他重复着,再次下令,“黑甲精骑听令,任何人不得阻挡虎墨离开!”
沈青颜受制于人,远远望着那个高贵淡漠的男人的背影,在雨夜中流淌一寂翛然。那把匕首仍插在他胸前,衣襟前鲜红一片,他亦无暇顾及,如大海深邃的眼眸内波澜四起,深深凝视着她,不愿离去。他的注视似乎能看透她的内心,纵使一言不发,更甚千言万语。
“还不走,等什么?”沈青颜反手紧扣上虎墨钳制她的左臂,漠然提醒,“虎墨,你会后悔的。”她学着郎觞轩的话,嘴角微扬,仿佛一直在等待这一刻——
那吞食“噬筋散”后疲软不堪的身体突然发动,以手肘击向虎墨,扭身击掌,挣脱虎墨的挟持,双掌化拳,重重击在虎墨的左胸,“这一拳,代觞轩还给你!”她根本没打算放虎墨平安离开,更心知放虎归山,后患无穷。这一拳一掌袭出去,尽皆了十分功力,以擒拿为主,誓要活捉虎墨。
且不论她武功修为如何,仅凭风铃谷绝学以奇幻变招为主,大多数人初次与她交手皆会被虚招所蒙蔽,乱了阵脚,渐渐落于下风。何况虎墨体内“噬筋散”的毒性尚未全部散去,功力大打折扣,相比百毒不侵的沈青颜,更是吃亏十倍不止。
虎墨万万没想到沈青颜身中“噬筋散”竟然安然无恙,所使每招每式千变万化,一袭白裙在万千雨线中如鬼影在他眼前晃过,难分虚实。
眼看胜负在五招内立分,哥哥虎墨完全不是沈青颜的对手,兰凰再也不能袖手旁观,发疯似的以手中软剑相搏,冲着沈青颜的后背狠命刺去。
郎觞轩从旁眼疾手快,不假思索拔出胸前匕首,飞射一刀,目标正是兰凰。匕首离身的一瞬间,胸前血流不止,惊得站在他身侧的月吟大叫:“轩哥哥!”
这一嚷令沈青颜本能地分神,回头张望。虎墨趁隙一掌横劈,劈向沈青颜的右颈。说时迟那时快,一支利箭冲破层层雨幕,准确无误的射中虎墨高举的横掌,刺穿掌心,箭尖残留的血迅速被雨水冲刷,化作血水滴上虎墨的脸,顺着他的脸颊染入那身身经百战的铠甲,仿佛与死在他刀下的无数敌人的鲜血混在一起,唤出亡灵阴魂。只听虎墨撕心裂肺的惨叫:“啊!”第二支利箭已射穿他的手腕,手腕以上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沈青颜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她分明看见那身熟悉的月白色身影就在不远处的围墙上,拉弓直立,紧绷的弓弦颤音犹在。只是再想看清楚他的相貌,只余下那双饱含悲怆的眼眸与她追寻的目光交汇而过,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是他吗?自从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似乎已相隔许久,她几乎忘了那翩翩公子的儒雅曾在她心中留下怎样的印记,偏偏他遗世独立的风姿在刚才那惊鸿一瞥间再也看不见。过往的伤痛像烫金的烙印,将那分与众不同的气质风度永远封印在逝去的时光中。
她怎知,当命运纠葛的人,重新在西楚这片陌生的土地上相遇时,竟会因掀起的巨浪而不得不陷入到他们预料之外的局面?
当芳华褪去,徒留满面萧然时,那份爱弥久珍贵,还是永远尘封?
她的眼前天旋地转,无数人影从她眼前层叠交错,她依稀辨识那支进退有节的黑甲精骑向同一方向追逐而去,有个并不陌生的声音疾吼:“决不能放虎归山!抓住他!”再想定睛看去,眼前只有月吟焦急的叫唤、凌楚丞顿失冷静的急嚷、鹰准张弛有度的运筹帷幄,一部分黑甲精骑将他们围护在其中,圆圈的中心,似乎发生了什么大家不愿看见的事。
沈青颜想挪步上前,双腿竟跟灌铅似的不听使唤,脑中一片空白,零碎的片段在不恰当的时机伺机重组。
大雨浇湿她全身,冰凉的雨水好似渗入她每一寸毛孔,唤起她对周遭事物的感应。她惶然张望,虎墨、兰凰早已不见踪影,黑甲精骑向同一个方向追赶,无疑指出他们逃匿的方位。沈青颜强迫自己从失神中清醒,那句“决不能放虎归山”与她心中一直念想着的警示骤然重合,指挥着她的身体施展轻功,化作雨夜中的一恍浮光,随着追兵赶往翎兰城郊。
骤急的雷雨昏天暗地笼罩着翎兰城,阵阵鸣闪像天崩地裂的裂缝,将深蓝夜幕硬生生撕开。
“噼啪!”巨大的声响伴随着兹咧火光,不偏不倚截断沈青颜身前十码的一棵老树。老朽的枝蔓不堪烈火焚烤,砸在地上,不一会儿就被大雨浇熄,空余枯黑的残枝。原本在大雨中仍清晰可闻的马蹄声、铁铠碰撞声此时仿佛被四周窒息的黑暗吞噬,空气中只剩下沈青颜脚踩积水的微响和大雨滂沱的嘈杂。
飘逸轻扬的白裙湿漉漉的贴在她身上,勾勒出她姣好的身型曲线,那抹亮白仿佛是黑暗死寂中唯一的光源。狂风伴着大雨,像无数粒小石子撞击着她,同时一点点带走她身体的温度。
黑暗中,她本能的提高警惕,白衣广袖下数根金针蓄势待发。天边一道霹雳闪电重重落下,在迸发的刹那驱散了她四周的黑暗,“什么人?”她甩袖一扬,只听她二十步开外依稀传来一声闷哼,更坚定了她的猜想。
下一秒,她已闪现至声源处,昂首垂袖,斜眸冷视:“你们跑不了。”——
她一心追逐的目标,虎墨和兰凰,此时偎依相伴,难掩恨意瞪视着她。虎墨的右手鲜血淋漓,刺目的殷红已代替包扎布条原本的颜色。
“你休想带走我哥哥!”兰凰张臂挡在虎墨身前,一字一句恶狠狠恼道:“我会一辈子诅咒你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多么讽刺的一句诅咒。当生死于人再无选择时,沈青颜早已选择坦然接受,“放你们走,只会让更多人受到伤害。”她只想尽早结束这一切,手下并无杀招,只以擒拿之势扳着二人的肩膀,膝盖前顶,迫使他们跪倒在地,再以袖中白绸暂时将他们背靠背缚在一起。
虎墨被压倒在地,还不肯乖乖就擒,奋力挣扎,狰狞冷笑:“沈青颜,你最好杀了我!否则,将来你定会后悔!”
他此话一出,沈青颜随即警觉,蹙眉瞅他,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如果她没记错,她从不曾在虎墨面前表明身份,郎觞轩在众人面前也只是唤她“颜儿”,“沈青颜”这三个字打从进入翎兰城起,再无人提过。
“我不仅仅知道你的名字……”虎墨笑意渐深,在电闪雷鸣的雨夜,这番笑容阴森慑人,“今天你杀不了我,日后我会将我和兰凰所受的屈辱,百倍奉还!”他狂妄大笑,是绝望前的挣扎,“还有郎觞轩!你们都得死!”
“轰隆隆!”巨雷在他们头顶轰响,掩盖了虎墨肆意的狂笑。沈青颜还想再追问,却惊闻身后风声有异,数根冷箭像横飞的雨点,每一支箭的目标都是她!她回身避之不及,一支银籇冷箭已刺穿她肩胛骨,箭头黑绿,一看便知沁过剧毒。若非她体质特殊,按对方誓杀之心,此时她恐怕已作箭下亡魂。
她还想奋力抵挡,可箭伤越加疼痛,待她定睛再看才发现箭身上竟全是密密麻麻的倒钩,她每动一下,倒钩便深入她皮肉几分。她眼睁睁看着数个灰衣打扮的蒙面人将本已束手就俯的虎墨和兰凰救走,她却无力阻拦——
三个彪形大汉将她团团围住,像举起一件浮木般轻松将她高举过顶,再重重摔在地上。而她空手白刃,再精妙的拳掌法打在对方身上就像击中海绵,不见他们有任何损伤。
在对方准备痛下杀手之际,他们的杀招突然僵停在半空中,随后迅速互看一眼,健步撤离。
只听闻阵阵马蹄声由远及近,而在他们靠近前,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从天而降,落在她身侧,俯视看她——
那双丹凤眼飞扬入鬓,瞳色闪烁,笑意盈盈地凝望着她,双唇微张,揶揄笑道:“沈青颜,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