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隆……”
清晨的太阳刚冒头,第二场闷雷雨又将接踵而至。湿重的空气无形的顶在人胸口,压抑沉闷。
“或许……你该去试试。容公子他,未必如你想象的那般绝情。”
宁红袖漫无目标的一路慢行,沈青颜暗示的那句话在她脑中挥之不去。
数日前,也是这样一个乌云密布的雷雨天,她费尽心思,换来重生的自由。却不曾想到,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竟会给暮月山庄带来如此之大的变故;更没想到她深爱的人,宁愿舍弃无数人觊觎的暮月山庄庄主之位,也不愿领她的情。
豆大的暴雨打在她的脸上,雨水汇流成积,顺着她的面颊淌入唇齿间冰冰凉凉,就像她重返暮月山庄,却得知容逸之下落不明后,在小酒馆饮的酒,隐有苦涩的味道。苦的是她的情,涩的是她的意。
她对不起容逸之,辜负了萧烈。
大雨倾盆而下,淋湿她一身。她的人、她的心,仿佛重回数日前,那个九死一生的日子……
“冰环玉指,断魂心字!”
“原来你还记得这八个字,那你一定忘不了留给你这八个字的人。”
她一遍又一遍的刺激冉菁菁。慕容昭,究竟是怎样的男人,才能令冷酷无情的师父在她面前顿失风度?——轮椅上的青衣男子,暖阳下流转水纹色静谧光华的玉质指环,空灵穿透人心的嗓音,便是她对那个“天下第一美男子”的全部印象。
她咬紧牙,咬破一直藏在舌下的“龟息丹”,迎上冉菁菁用尽全力的击掌。那一掌,被她巧妙设计击在护心镜上,重伤之下却未危及生命。她不敢想象,若当时稍有偏差,自己又是怎样的下场?
而对萧烈,除了那只合卺金杯,她再无把握。但恰恰是萧烈……他洞悉她的计划,甚至,明知那只合卺金杯不过是诱他心软的道具,仍选择跨入雷池,暗中助她逃离。
是萧烈,在棺材板上留下气管,免她窒息而死。
是萧烈,将冷霜剑放在她身侧,陪她长眠。
是萧烈,在最后一刻,在情与义之间,选择了她。
或许他早已察觉她的计划,只是配合的成为她计划中的棋子,任由她摆布。或许是他爱得太深,以致甘愿冒大不韪也要放她自由。
宁红袖默叹,心中揣摩数遍,也无法体会萧烈当时当日的心境,仰视朝天,任由雨水洗刷满心愧疚,感激,是她唯一可以响应萧烈的情绪。
似乎有人在她头顶搭建一片晴空,宁红袖茫然睁眼,不见乌云满天,不见大雨连线,只有一把油伞遮住她朝天的视野。她的视线沿着伞柄下落,只见那只戴着玉质指环的手紧握伞把,空灵音色依旧:
“红袖姑娘,不知是否还记得在江东答应的事?”轮椅上的青衣在风雨中拂动,轻松惬意,“是时候,履行承诺了。”
冷霜剑、木雕吊坠,并排放在木桌上,供青衣男子一一过目。
宁红袖木然坐在桌前,空洞地盯着桌上陈列之物,珍贵如冷霜剑也提不起她半点兴趣:“你和师父……”她习惯开口,又觉不妥,“和冉菁菁,到底是什么关系?”她眼神抽离,转视青衣男子。
“你不必知道,”慕容昭径直拒绝她的提问,手中恋恋不舍的是那个木雕吊坠,冷霜剑在他眼中视为空气,置之不见,“离开圣域后,你有何打算?”
“你不必知道,”宁红袖依样画瓢,冷冷回绝,“我体内‘失心夺魂丹’之毒已解,那笔交易失效,你若愿意如实回答我的问题,这些东西我给你也无妨。否则……恕我不奉陪。”
“我知道,”岂知慕容昭神情自若,似乎对宁红袖的回答毫不惊讶,“你可知,你体内的‘失心夺魂丹’如何得解?”他不紧不慢以食指敲击轮椅扶手,斜睨宁红袖,一字一句如雷贯耳,“青颜,用命换来你安然无恙,你就打算这样离开?”
宁红袖本已离开凳子的身体僵在半空,诧然回眸,莫名惊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儿……”慕容昭轻轻摇晃手中的木雕吊坠,“是世间罕有的遗花清露丸,找齐三粒,便能化解青颜体内‘天蛊’之害。”
“天蛊?什么天蛊?”宁红袖一脸困惑,重新落座,静待慕容昭解释:
“你不用知道‘天蛊’是什么,只要明白,若半年内找不到三粒遗花清露丸,青颜必死无疑。”慕容昭小心翼翼将木雕吊坠放入袖中,正色道,“现在,你还要走吗?”
半年?沈青颜只剩半年可活?
宁红袖半晌说不出话,原来在西子湖畔那夜,沈青颜将半粒“毒药”交到自己手中,明明是在笑,偏偏有一种苦涩的味道,竟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她本以为是落井下石、幸灾乐祸,却没想到竟是将半只脚迈入鬼门关的无可奈何。
“为什么是我?”宁红袖缓过神来,将信将疑,“你若对我有所了解,就该知道我与沈青颜势同水火,你就不怕我趁机加害你的好徒儿吗?”
“怕,可我相信,颜儿能应付。”慕容昭嘴角翩扬,自信笑道,“况且,红袖姑娘亦不是一位不知知恩图报的人。你既愿冒生命危险帮容师兄之子逸之重登庄主之位,可见本性纯良,是个至情至性的丫头。”他似乎料到宁红袖会追问什么,没等她开口,便已作答复,“不要问我怎么知道暮月山庄的事,待时机成熟,我自会告你原委。”
宁红袖愣了愣,不置可否:“沈青颜未必需要我帮忙,”她不忘揶揄,“你的好徒儿如此本事,我在旁岂不是多此一举,画蛇添足?”
“我不勉强红袖姑娘,”慕容昭出乎意料地转过轮椅,自顾离开,近门前丢下一句话,彻底改变宁红袖的决定:“可逸之贤侄在哪,请恕我无可奉告。”他蕴意深远,唇角浮笑,回头补道,“差点忘了告诉你,逸之贤侄,此时就在西楚。”
久违的阳光拨开阴霾,从厚厚的云层后斜射一缕金光,雨后的翎兰城笼罩在淡淡晨光下,静谧祥和,昨夜惊心动魄的兵戎相见仿佛只是一场虚影,雨过无痕。
一只粉蝶扑腾翅膀轻歌曼舞,落在一只金色蝴蝶上。那只“金蝶”匍匐不动,静静躺在身下盘起的发髻上。光华流动,掠影下移,仍是那双俏丽妩媚的凤眼,仍是那抹飞梢流离的眼梢,仍是牙关紧磕的倔强,只是瞳中映出的一对白衣飘飘的男女并肩而立,撩动她心湖泛泛。
重逢,她曾在脑中念想无数次,每每刀剑相向,或仇恨、或悲情,却从未想过他会站在另一名女子身侧,身着近色衣衫,比肩齐立,宛若一对神仙眷侣。她怔怔望着他,是什么削磨他俊美的脸庞,是什么遮蔽他飘然独立的风姿?他就站在她身前五步处,避目无视她的存在,眼神陌生而冷淡。纵使她想强自镇静,心平气和的说些什么,也说不出口。
她的目光不曾转移,只为一人驻留,不曾意识到他身侧那名白衣女子也以同样的注视凝视着她,却不似她那般出神。
这一幕似曾相识,如洛城一幕重演。只是历尽磨难,人心不同。
她的金色蝴蝶发簪仍在,而她的珍珠圆琅耳环、他的折扇都已不知去向。
一阵风起,他的长发与她的系发的白绸迎风飞扬,纠结在一起。只是心不再沉溺,人抽身而出,各中痛苦,皆不为彼此。
沈青颜笑得极轻,只有微眯的双眼隐隐透露她无奈的笑意。兜兜转转,离离合合,再度重遇时,竟如前景巧合。她略屈膝,礼貌周全:“师父,宁姑娘。”是师父慕容昭将宁红袖带回翎兰城,她转视慕容昭时,慕容昭也正看向她。她早该想到,当日在江东,宁红袖不辞而别,定是达成心愿满意而归。她能从毒王圣母冉菁菁眼皮下逃出,师父又帮了多少忙?此时师父的眼中,分明是怡然自得的坦荡。在她看来如巧合般的重遇,在师父那儿似乎是水到渠成,理当如此。
她正看着师父,却见他偏头一笑,冲台阶上的来人打招呼,一语吐出,竟将她也推进那微妙的气氛中:“轩儿。”
沈青颜惶然回眸,那居高临下望着阶下四人的男子。就这么无所忌讳地将灼灼逼视的目光停驻在她身上,动也不动。他肩披棕色风氅,长发披肩,只在发尾处以琳琅青漆器简易束之,魅惑的懒散。
他只望着她,她不开口,他也绝不说话。
四人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目光牵系着心中的那个人。时间似乎在这一刻停滞不前,清凉的薄荷味、雅致的龙涎香、淡远的异香混在一起,飘散在空气中,随着气息流动,流散四溢。就像他们之间的关系,难分彼此,纠葛不断。
终于,台阶上的男子缓步偱梯而下,身后拖坠的斗篷沿着阶边逐级滑落。短短几步路,他走得很慢,步履轻得像猫,无声无息,却带有一种无怒自威的气势,行至沈青颜面前时,他仍是无话,只是肩膀一耸,脱下肩披风氅,裹在她身上。半揽的怀抱却感觉不到一点暧昧,反倒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她难掩尴尬,抬眸望她,相视的交集擦边而过——就在她触及他眼底的情绪时,他偏头回视,转向随身而出的鹰准:“该走了,沈姑娘和慕容先生,还有这两位来自暮月山庄的客人,就由你送他们离开吧。”
走?沈青颜愕然瞠目,追问的话语梗塞在喉——
果然,他只听到“喜欢”,并未听到“过去”。
如她自己说期望的那样:“都听见,倒好了……”
出行的马车不到半天便整理妥当。
人,却在临行前,踌躇不前。
梳妆漆器在修长苍白的五指间飞速旋转,淡金色身影孤零落座,瘫软靠在圈椅上,疲倦合眼。
“郎大哥……”怯生生地叫唤从他数步外传来。不用睁眼也知道这不是他在等的那个人。
“月吟,什么事?”他撑直坐稳,仍是倦怠的无力。
“你该换药了。”盛药的托盘轻声撞击红木桌面,只待他点头应允。
岂知他扬手拒绝:“出去。”
“郎大哥……”月吟无奈,退让一步,道:“我叫凌管家来帮你,可好?”
“我说,出去。”他态度生冷,硬生生回绝,不留半点情面。
一声轻叹后,屋内悄然无声。
昨夜冒雨外出,一夜无眠的疲倦,将他拖至浑噩中,意识混沌,昏昏睡去……
晨间清凉的风携香而入,那阵淡香流溢屋中,冰凉的指尖触及他肩部皮肤时,郎觞轩本能惊醒,拔剑相向——
透着冰寒的剑刃抵在来者白皙如瓷的脖颈上,那双淡然的双眸无惊无乍,只定定望着他,轻轻从他禁锢的臂弯中挣脱:“你的伤不轻,这一动,伤口又要裂了。”眼见他一动不动站在原地,手中长剑缓缓放下,而后是清冷逼人的寒风呼啸而过,不容人接近。
“你这是干什么,悄无声息地进来,若当真被当成刺客,现在受伤的就是你。”他张口埋怨,剑收入鞘,背身便要转入里屋。
“想听我解释吗?”凝望着他的几欲离去的背影,她终于开口,“我知道,在树林里……你听到了什么。那么,你想听我解释吗?”
“解释什么?”他停下脚步,后背僵直,孤傲直挺,“不用解释。”
天空中,一朵云彩飘过,一时遮住初升阳光,屋中光线暗淡下来。他与她之间,不过五步距离,可谁,都不曾向前或后退半步,静止得就像一幅水墨画,留白无限,遐想翩翩。
那股异香在空气中日益浓重,仿佛张开的臂膀,将他包围其中。她的指尖无意中触及他后颈,一阵战栗。松散的束发被移至左肩,他的拒绝如崩堤,顷刻间化作乌有。
她松开他肩上缠绕的绷带,仍是一派淡然出世的调子,独唱独角戏,无论他听与不听——
“疼吗?怪我大意,否则你也不会受伤。”
“大夫说了,每天换药。月吟好心提醒你换药,你倒好,反倒训斥起她来了。亏得月吟脾气好,不与你计较。我和师父都不曾这样训她。”
“你的伤没好,即使赶路也别贪快。本来这伤就不适合舟车劳顿……”
……
她絮絮叨叨说着,自言自语,并未等他回应。
而他,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任她摆布,偶尔触及伤口,也不吭声,咬牙顶过。
她一次又一次的伸长手臂,绕身包扎,那个动作暧昧得几近拥抱,发丝掠过皮肤时,又是阵阵战栗。
“好了,”费尽周折后,她长舒一口气,“在这伤痊愈以前,记得听从医嘱,每日换药。”
“你来换么?”一番沉静后,他冷不丁开口,问得直接,不留迟疑。
她第一次看见他以这般严肃的表情冷对自己,反倒笑了:“你忘了么?你已经吩咐鹰准送我们离开西楚,午时三刻,我们就走。”
“留下,”他下颌紧绷,上前一步从背后揽上她的肩,将她拥在怀里,“别走。”他抱肩的手恰恰按在她肩上的箭伤上,锥心裂疼,惹她挣扎:
“放开我……”淡粉色的血迹从里衫中渗出,暮白如雪的白裙登时染上一滩惹眼的红,她强忍着痛倒吸一口冷气,冷汗涔涔。
这时,他才惊觉她肩上有伤,猛地松手:“怎么伤的?虎墨吗?”他随手便要撕开她肩袖处,查看伤势,幸而被她手疾拦下:
“我没事,这伤我自己能处理。”她扭身直视,意简言骇说得坦然,“我和容公子之间,不是你想的那样。”
或许,这样的解释总有一天会令她后悔,后悔放纵自己走近他。
可在那一刻,即使下一秒她便要后悔,她也忍不住去解释。
只见他愣了愣,潋滟细长的眼梢兀自上扬,淡淡笑答:“我知道,”他的拇指抚平她眉间拧结的褶皱,“所以说,不用解释。”
他的回答太过自信,自信得诧然,惹得沈青颜莫名疑问:“你知道?”
“我就当成……你对他的告别,毕竟那时,你什么都不记得。否则,他没有机会。”他捋起她鬓间碎发,食指一钩,挽至而后,突的岔开话题,“你的耳环呢?”
他似乎不打算深究,也不打算再在这个问题上讨论下去。无论沈青颜明不明白,对郎觞轩而言,只要她停留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就是一种幸福。
“可你……你为何要拿月吟出气?还有,为什么命令鹰准护送我们离开?”
“你怎么知道……我冲月吟生气?”他扬眉反问,笑意渐深,“也许……你一直在某处看着我,担心我?嗯?”他连反驳的机会都没留给她,便以食指止住她的发问,自顾续言,“这一趟返回云宫,比你想象得还要凶险千百倍……你的心太软,放在平日里是件好事,若带到云宫,面对那个女人,怕会是你的软肋。”他顿了顿,垂视她的眼,犹疑很久,才讪讪承认:“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如期望那般保护你。”
他的视线穿过她耳际,平视书案,转瞬即收。
——书案前,竹简锦帛以金缎束,封笺处烙金印。若沈青颜再细心一些,定能发觉其来历不简单:金印鉴图案与黑甲精骑旗帜一模一样。
“我不需要你保护,我自己足可以应付。”她推开他的臂弯,下额仰起,倔强地拒绝他的温柔,不解风情。
这亦是一种安慰。若她在他面前有半点怯弱,她便不是那个凡事走一看三的沈青颜。他的手指轻捏上她的耳垂,一股温热从耳垂传至后颈,亲昵的暧昧,“颜儿戴耳环更漂亮。”
浮云漂移,阳光重现,辐照大地,斜映入窗棂缝隙,泼洒他一身,在透着凉气的青砖上留下阴影。
他的瞳色逆光反射,烟灰色的冷调幻化为接近水蓝的清澈,浅而无色,“怎么这副表情?”他笑意吟吟地抚过她的嘴角,抹起她微笑的弧度,罔视她一脸困惑,“我的母后,正是因我父王罔信挑拨而死,我……不会让你成为第二个符后。”
因深受猜疑之痛,才不愿悲剧重演。
沈青颜心下欷歔,忆起初遇后种种,是不是从那时起,他便已看出自己对容逸之隐晦的情意?一路相处来,他绝口不提,置若罔闻,是自信还是信任?她喃喃开口,连自己都摸不准自己究竟想得到怎样的答案:
“我在你眼中,究竟……是怎样的人?”
若她未失忆,他们相识乃至相恋多年,究竟是怎样一番默契,才能换来这个倨傲冰冷的男人如此倾心相待?
“你说呢?”他的手指沿着她的双颊发鬓,轻抚而下,唇形在动,可未完的话,她却一字不闻。这个连指尖都冰凉的感觉不到温度的男人,在她眼前闪现出若干个虚影。沈青颜只觉得双眼刺痛,世界一片灰白,心脏急突突地蹦跳几乎要迸出嗓子眼,掌心锥刺般的疼痛甚于以往任何一次发作。
天蛊之痛发作频率愈急,昏死前刹那间,零星如碎片的话语在她脑海中来回浮闪——
“与其将自己逼入死胡同,进退两难,不如翻上墙去,若墙后无路,再后退也不迟。”
她只知道,她后悔了,后悔听从宁红袖的劝,贸然上前一步。站在墙头时,恍然以为墙后仍有路,待纵身一跃时,天崩地裂,那条路变为万古不化的绝境,将她困在其中。
误会可以解释,信任可以重建。唯独生命,只有一次……
沈青颜惨然合眼,任由自己的世界陷入昏暗。锥心噬骨的剧痛从心腔某处迸裂而出,蔓延至全身……
时光倒迭,重返一个时辰前,她与宁红袖之间的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