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翩然,远远相望,他所居的静苑与她一湖之隔,足下便是曲桥,她却只容自己伫立桥头。
心愈近,人愈远。
她明眸无光,堆积寂然。那堵高墙,将他们分隔两方,似触手可及,无奈一墙之隔。
“担心,就去看看。”一个声音冷不丁从身后传来,打断浮思连连。
沈青颜回头时,脸上已不见先前那蹙眉孤寂的黯然,取而代之的是昔日里淡然无澜的平静:“宁姑娘怎么有兴趣管起这等闲事来了?”在宁红袖面前,她已习惯性的不示弱。或许是因为眼前这名女子与自己旗鼓相当,稍有不慎,便能被她占去先机。“与宁姑娘在翎兰城内相遇,倒是出乎青颜意料之外。”
“意外?”宁红袖哼笑回道,“在这儿遇见沈青颜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你和什么人在一起。”
“青颜曾说过,容公子未必如宁姑娘所想的那般绝情。”沈青颜盯视别处,若有所指,“本以为宁姑娘听到这话,会迫不及待地去找容公子,哪想到……你找上的竟是我师父。”
“别告诉我,你与逸……”宁红袖习惯性称呼,又觉不对,生硬改口,“别告诉我,你与容逸之只是碰巧遇上。”
“谁说不是呢?”沈青颜笑了笑,不置可否,“看样子青颜若再问下去,宁姑娘必会回答,我师父与你也是碰巧遇上。”
“没错,的确是碰巧。”宁红袖抱胸坐在脚边一块低矮的假山石上,态度肆意,“不仅是‘巧合’,还是慕容昭前辈一手计划的‘巧合’。他于我……有事相求。”她撇嘴笑了笑,饶有趣味的注视着沈青颜的反应。
却见她不再说话,扭过脸去,只留下五分之一的侧脸,神情不明,“你休想以冷霜剑为饵。”她转眸回视,是率直的警告。
“冷霜剑?”宁红袖无惧地笑,不再隐瞒,“你不提,我倒忘了告诉你,冷霜剑……就在慕容前辈手中。”她深吸一口气,笑眯眯续言:“沈青颜,我欠你一条命。在你我互不相欠以前,我不会离开。还有……半年,对吧?你若是一直对我抱有戒心,我们相处可就累咯,因为,谁都占不到便宜。”
“你知道什么……”沈青颜愕然瞪视,半晌无语。半年,她竟知道半年之期?
“我什么都知道,”宁红袖拍去手中污尘,高深莫讳地笑道:“不仅如此,我还知道……”她食指一指,肆无忌惮地戳破沈青颜的心思,“或许你……对他……”没等沈青颜反驳,她已走出好几步,猛然回头,笑意收敛,一本正经:“别像我一样,到头来后悔莫及。与其将自己逼入死胡同,进退两难,不如翻上墙去,若墙后无路,再后退也不迟。”
“这就是你对容公子的态度?”
“不……我与他之间,不仅是误会那么简单。”
日头偏离,人后拖拽的阴影从脚底延长至两步之外。从艳阳高照的白昼到月朗星稀的夜晚,仿若只在眨眼之间。
金色蝴蝶发簪在深邃夜空下失去耀眼的金光,哑色的黯色光环隐隐围绕。宁红袖迈过门槛时,禁不住回头再看躺在床上仍痛苦皱眉的白衣女子,暗叹一口气,掩门而出。
月下,那个令她朝思暮想的男子沉浸在炼色月光中,如水银沁染一身,琉璃光华。他神情凝重,比屋内那一老一少的表情也好看不到哪儿去。
她本能地想上前宽慰,刚走出几步,远远眺他的背影,想了想,终究又停步不前。他背手而立,她亦蹲坐在一处林荫后,不敢惊扰。
他瘦了,憔悴了,青渍胡茬褪去他昔日里温润贵公子的风姿,如历经沧桑,再不见意气风发的样子。
容显的死、她的背叛,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在本该喜庆的日子里相继离去。一个踏过奈何桥,生死相隔;一个跨过黑白界,从此正邪不两立。
……
“或许……你该去试试。容公子他,未必如你想象的那般绝情。”
……
宁红袖失神地凝望着他的背影,耳边不适时地响起沈青颜的那声劝,随即联想起她忍受天蛊发作的痛苦时,咬牙死撑,乃至下唇渗出斑斑血迹,也未哼一声,像极自己曾忍受失心夺魂丹时的情形。只是自己解脱了,她却因此落入深渊。
在那一刻,她竟与她有一种同病相怜的凄楚——
一个得以生不如死的活着,却只能像个路人,小心翼翼地远望着自己的爱人,无颜以对。
一个悬在生死线上,生命于她不过是倒放的沙漏,剩下的只是时间问题,爱与不爱因随时可能的阴阳永隔,而被她藏于心底。
命运如此嘲弄,任她们俩谁都无法获得完整的幸福。
宁红自嘲苦笑,眼角酸涩,却强忍情绪,不愿轻易放纵自己软弱。狠闭上眼,将那几乎奔流而出的热流硬生生掐断。
直到窸窸窣窣的踩草声从她身旁灌木丛传来,才引她探目相望。
“慕容昭,我不想打哑谜,颜儿到底怎么了?”单听声音便知道,这般清冷倨傲,像极那个如水的女子,只是,他是冰。郎觞轩不耐烦地催促答案,牵挂着某人的心情溢于言表。
“从现在开始,我说的每个字,你最好都忘记,绝不能让青颜看出半点端倪,”轮椅上的青衣男子似乎对他这种满是敌意的傲慢习以为常,口气依旧,那番崩于泰山面不改色的泰然与沈青颜如出一辙,到底是他的得意门生,连处事说话的态度也尽得真传。他眉头纠结成皱,薄唇紧抿,似踌躇满惑,虽年过不惑,一颦一蹙却仍摄人夺目,这便是令冉菁菁牵挂半生,甘愿沉沦的男子吧?只听他停顿许久,方才犹疑开口:“你可曾听说过这世上有一种奇药,名曰‘遗花清露丸’?若给你半年时间,你能否找到?”
“遗花清露丸?这跟颜儿的病情有何关联?”这番提示颇为明显,惹来郎觞轩狐疑侧望,皱眉直问,“你的意思是,只有遗花清露丸才能令颜儿顽疾痊愈?”
“不,”慕容昭否认得干脆,却令听者倒吸一口冷气——恐怕除了当事人,知道天蛊一事的便只有慕容昭和她宁红袖。那一瞬间,竟让宁红袖不禁同情郎觞轩即将遭受的打击,心境仿佛重回幼年时,亲眼目睹容逸之险遭毒箭暗算时的触目惊心,舍身相救不过是本能。看着在乎的人陷入险境,而自己却束手无策,这样的打击,比替身受伤更重。眼下,那个从第一次见面起就从不曾低下那骄傲下颌的男子,注定要经受比她当年更沉重的打击。
慕容昭长呼一口气,语速飞快:“事实上,青颜她……只剩半年可活。”
“什么?”郎觞轩愣神,恍惚两秒,才勉强接话:“你……你说什么?”冰山坍塌,融入汹涌的暗河中,化为雪水。疏离冷漠的面具被生生撕扯下来,徒留僵硬的愕然。
“青颜中天蛊之害,据我师父手札留下的线索,只有找齐三粒‘遗花清露丸’方有可能化解,否则,身体五感渐失,直至……死亡。”慕容昭语调依旧淡定,只有留心者才能体会他隐隐发颤的声调,透露出他同样诚惶诚恐的心事。最后两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口。
郎觞轩喃喃出神,忽地自言自语:“……是两粒才对,”他的心境大起大落,实在说不清究竟该庆幸还是懊恼,“颜儿初到江东时,我曾喂她服食过一粒‘遗花清露丸’。”
正是那时,他衔药迫她服下时,她向来淡然的眸中,掠过少见的慌乱。他仍记得自己当时揶揄挤兑她,一次又一次地试探她的心,激起她失去的记忆。
那时的她强自镇定,扭过头,刻意与他保持一段距离,出口埋怨:“你知不知道你浪费了一颗世间罕有的遗花清露丸?”
甚至于在他面前,她的淡然从容都无法掩饰她的无措,就连说话语调都激烈许多:“你知道我百毒不侵,根本用不上遗花清露丸,你应该把它留给真正需要的人!”
如今回想起来,她的反常、她的失措,皆是因为早在那之前,她便知道自己命不久矣。而他郎觞轩还沉浸在她重返身侧的欣喜中,不曾发现她的异样。
事实越清楚,他的心中恐惧愈甚。
“或许,青颜命不该绝。”突然,慕容昭呵呵轻笑,从袖口取出那个木雕吊坠,“这儿,是第二粒遗花清露丸,我刚喂青颜服下。”
“最后一粒……上哪儿去找最后一粒遗花清露丸?你定有线索!”置死地而后生的希望重新燃起,激起郎觞轩追问。
“这就是我们来西楚的原因……”慕容昭默叹一口气,二十多年前缘起风铃谷的离离合合仿佛犹在眼前,“第三粒遗花清露丸……可能也是世上仅存最后一粒遗花清露丸,在你母后当年陪嫁的嫁妆中。”
“母后的嫁妆……”希望的火苗刚刚燃起,又遭大雨浇熄。郎觞轩眼眸一黯,心被抽空似的空洞,深不见底,好半天,他才压抑着痛苦的调子说道:“母后甍逝时,那女人下旨处死离央殿内所有侍奉宫女,还有母后御用器物、连带当年嫁妆……一并损毁。”话音刚落,他扬手一甩,冷箭飞出,晃若银光射向不远处灌木丛,不偏不倚从宁红袖眼眉前掠过,未伤及她分毫。他冷冷侧睨,“你还要在哪儿偷听多久?”
“原来你早知道我在这儿了,何不早说?蹲着怪累的。”宁红袖傲眉站直,毫不客气以同样冷瞥相奉,出言相讥,“沈青颜命不久矣,你拿我出气作甚?”
下一秒,寒光逼近,直抵眉心,一道阴冷杀气在凤眼飞梢间一扫而过,甚至没等她眨眼,剑尖已指要害。“你说什么!”眼前冷峻男子声若冰封三尺下的严寒,不着温度,戾气横生。
“轩儿,”慕容昭以中指和食指夹紧剑刃,隐隐摇头,“红袖姑娘是我请来的贵客。”
“我可不是什么贵客,只是我体内流着的血中有遗花清露丸而已。若不是沈青颜一时鬼迷心窍救了我,你们也用不着大费周章地寻什么遗花清露丸。”宁红袖毫不领情,不依不饶。
郎觞轩怒不可支,手下略一使劲,剑尖迫近眉心半分,僵持间又被慕容昭硬生生顶回去,“轩儿,住手!红袖姑娘,可否别逞一时口舌之快?”慕容昭被夹在中间,左右劝奉,忍不住狠出一口气,盯着郎觞轩,一字一句说得明白,“青颜是什么性情?若她当真随你去云宫,你以为她和琉璃夫人谁能占上风?”他顿了顿,索性将话挑明,“红袖姑娘久经磨炼,琉璃夫人遇上她也未必能讨什么好。”
“我还道风铃谷的人怎会为我这个妖女说话,闹了半天,原来是指着我从旁相助?”宁红袖嘴角一撇,冷笑道,“我若不答应呢?”她黛眉横挑,挑衅似的迎向郎觞轩咄咄逼人的冷视,见他额角青筋凸显,持剑的手臂绷得紧直,终于,剑蛟如蛇,反手负于身后。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琉璃夫人的手段。若比心思缜密,察微杜渐,沈青颜绝不输任何人。可偏偏那条通往云宫顶端的康庄路以鲜血和敌人的头颅铺垫,途中琉璃夫人自是可不带犹豫的手起刀落,铲除异己。可沈青颜不行,而这恰恰就是宁红袖与她互补之处。
“说吧,你的条件。”郎觞轩不甘心地退后半步,口气也不如先前那般生冷,礼让半分。
“本姑娘不高兴,什么条件也没用。”
“容逸之呢?”两人异口同声,话刚出口,不禁诧异相望对方,转而默契浅笑,将视线停留在宁红袖脸上,却见她双颊一阵青白,口齿不利:
“什……什么?”
“论师承辈分,我与逸之贤侄只算同辈,可论年资,他无论如何也要恭敬称我一声‘师叔’,若我开口请他去西楚,他绝不会拒绝。”
“无论他容逸之要报仇也好,寻地隐居也罢,我郎觞轩定尽全力支持。他若想夷平圣域,我麾下黑甲精骑任其差遣。你说,这样的条件,能否引他前往西楚,助我一臂之力?”
两个男人一人一语,形式各异,可立场坚定,只待宁红袖开口应允——实际上,更是逼她不得不答应。
“你们……”宁红袖气结懊恼,一咬牙横下心来:“我去西楚没问题,可你们总要说服沈青颜,相信我于她无害,至少在这儿属同一阵线。”
“好!”仍是异口同声,默契之极。两人目光相触时,眼中同时沉积依稀忧然——
前路迢迢,危机四伏。琉璃夫人,这个叱咤西楚权利巅峰的女人,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只等他们一行人自投罗网。这场争斗,不是较量谁能占尽先机,而是暗斗谁能绝处逢生,逢凶化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