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泛白,远处叠嶂重山连绵不断,晨雾缭绕,本不高的山峰宛如直入云霄,只在雾稀之处隐约可见,似神峰高耸。
一队轻便马车沿昨日那骑人马经过的道路,一路向西。马车颠簸,纱制窗帘几乎挡不住车内做客。沈青颜和宁红袖一左一右坐于窗边,各怀心事,远望窗外,沿途几近无话。
车队最前方,同是衣着反差极大的两名男子,各执马鞭,驾马前奔,护在车队左右。为掩人耳目,鹰准和随行的黑甲精骑骑兵皆换下铠甲,着便装护卫。容逸之一身月白色素缎暗纹袍,配同色风氅,竟成为车队中最显眼的亮色,时不时映入宁红袖眸中,每每令其忆起昨夜的伤痛。
数月前,她也曾坐在车中,偷睨那身月白色俊朗飘逸的身影,心境却与今大相径庭。那番浓情蜜意再也回不来,整颗心空寥寥的,多看他一眼,便多添一分伤悲。她抱膝而坐,眼角余光瞥向身侧沈青颜,见她亦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兀自苦笑,重望向窗外,可不敢再看队前骏马上那个人,只敢眺望远处千篇一律的群山,发呆出神。
“宁姑娘……”沈青颜冷不丁叫她,眼神却留在马车外的滚滚黄沙中,神情萧索。
“叫我红袖,整天‘宁姑娘’‘宁姑娘’的叫,你不嫌累?”她看也不看她一眼,没好气地回道。
沈青颜愣了愣,好半天才笑着确认道:“红袖。”
“嗯?”宁红袖回过头来,瞪着她看了好几秒,讪讪道:“沈青颜,你想说什么?”
“昨晚为什么要那样?”沈青颜索性也爽快起来,直视着她的丹凤眼,探究的目光几乎要深入她的心里,却被她硬生生挡在心门外。
“什么?”宁红袖装傻充愣,睁大眼睛望着她,偏就不回答,反问道,“郎觞轩不告而别,你作何感想?”
“我说的是容公子。”
“我说的是郎觞轩。”
两人目瞪对方,看不见的电光火石噼里啪啦闪了一车,谁都不吱声,谁也不让步。
“算了。”沈青颜率先别开眼,望向一边,不再看她。
宁红袖毫不示弱,顶道:“本来就不该提。”
马车猛地转向而去。惯性将两人摔在一起,瞠目四对。几乎同时掀开车帘,旋即异口同声:“发生什么事了?”
惊见那匹疾奔马背上的月白色男子双腿夹紧马背,双手脱缰持弓,箭弦崩张,白羽箭如惊鸿出鞘,直射向正南方的树林。听闻身后追问,他蓦然回首解释:“有人寻短见,我们过去看看。”
“小心有诈!”宁红袖本能开口提醒,话一出口,只见容逸之怔神片刻,诧异地盯着她,随即转过头去,驾马前奔,不再搭话。
他那副神情,就像看见一个陌生人,生冷意外。她倒是忘了,只有她自小生活在尔虞我诈的世界中,无论对人对事,都有一种警惕的防备。昔日她还是“暮月山庄的宁红袖”时,她时刻提醒自己将这种疑心掩饰得极佳,而当她褪去那层温顺谦和的大家小姐外衣后,这种伴随成长过程深入骨髓的警惕便渐渐暴露出来。
她苦笑着缩回车内,转视间见沈青颜也正看着她,默然不语,继而激起她的叛逆之心:“我不相信任何人,你说我心理阴暗也好,蛇蝎心肠也罢,我都认了。”
她傲然平视,瞪着那张淡然沉静的脸孔,一时悲从心来。那张脸圣洁如仙子,始终承露阳光,高贵不容玷污,而她,却阴暗如蚁,始终生活在不见亮光的晦暗之地。昨夜里,两人齐肩立于桥头的情形重现,皆是一身白衣,皆是出尘不染,她从未如此卑微的发觉自己无颜插入其中,仿佛她才是外人,才是与他们不同世界的人。
她愈是要强,愈是挫败。
沈青颜默不作声,只静静望着她,久久开口,甚是意外:“有谁说什么吗?为何要如此看轻自己?我所认识的宁红袖可不是这样。”
马车戛然停住,车帘掀开,是月吟从外接应。提裙下车前,那双仿若看透尘世的眼淡淡扫过那个如烈焰艳红的身影,什么也没说,却教她整整体会了好一会儿,才在月吟的提醒下迟迟下车。
“鹰准,你这是干什么?”
几步之外,那名上吊轻生的女子已被救下,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岂料鹰准上前二话不说先行点了她的穴道,激起容逸之急起反对。
宁红袖止步车前,只从旁观望四周环境,并不靠近。而那身雪白无暇的白衣身影已行至那名轻生女子身侧,量体鼻息:“还活着,只是昏过去罢了。”她仰头侧偏,望向挂在树杈上仍左右摇晃的半截麻绳,再转视女子,这才动手欲解穴道。刚抬手,即被鹰准拦下:“沈姑娘,这女子来历不明……”话未说完,沈青颜已笑着解开穴道,旋即解释道:“你仔细看那自尽绳索,分明打得是死结,缠缠绕绕好几回,可见这女子求死心切。”她一边掐轻生女子鼻下人中,一边举其右手,“你看她手上的茧,岂是练武之人的手?只是寻常农家女子罢了。”她抬眼瞥向容逸之,转瞬即收,若有所指:“鹰准处事谨慎,出门在外,凡事小心总是没错的。”
她话中有话,听得宁红袖微微一愣,本能看向容逸之,却见他也正望向自己。目光触及的刹那,旋即调开,多看一眼便是尴尬。
且见轻生女子幽幽转醒,惊觉求死未果,放声大哭,凄楚悲恸,令人动容。待她情绪好不容易平复,才抽泣说起自己的经历。女子本名芙雅,家住距离这片小树林五里的村落,夫家在他们成亲当晚被强行征召入伍,前往滇南镇压八部叛乱。这一去便是三年。起先偶尔尚有家书寄回,而后消息便越来越少,直到半年前音讯全无。前不久,同村齐去参军的人回家省亲,竟带回她夫家战死沙场的消息。她一人独存于世,孤苦难挨,终究动了随夫君共渡黄泉,了却残生的念头,她哀哀啼啼地抽泣着,几乎每说一句话便泣不成声,短短几句话断断续续说了好一会儿才说个明白。末了,她不停抹泪,痛不欲生地怨道:“芙雅不愿孤苦活于世上,为何连求死也不能如愿?”
“芙雅姑娘,求死何易,求生何难,你夫君若在天有灵,定不愿见你这般模样……”容逸之轻叹一声,尽心劝慰道。想起当日变故后,自己的心境与芙雅七分相似,不禁与她衍生出同病相怜的苦楚,眼见芙雅捂面而泣,再多安慰的话也哽在喉间,说不出口。
芙雅边哭边诉苦,说到动情处哭声凄厉,似要将听者人心撕裂。
沈青颜恍惚立于一旁,神情木然呆望着她,那份肝肠寸断的断情之苦宛如身经体受,若百日后自己不治离世,那个男人是否也会像芙雅这般沉浸在情伤中,难以自拔?
芙雅不过是等了三年,而他却痴恋十六年,苦等五年有余,用情之深比芙雅有过之而无不及。那时的他,将如何面对死别?
沈青颜不敢再想,柳眉微蹙,抿嘴不语,神情异变尽数被宁红袖看在眼里。她心知沈青颜今时今日的心境,更看透她此时所想所思。究竟是局内人,被困于死胡同、钻进牛角尖尚不自知。
她不屑啧声,三步并作两步上前,重重一耳光掴上芙雅的左颊,火辣辣的疼。她单手叉腰,罔视旁人惊愕的目光,取出随身挟带的匕首丢在芙雅跟前,恼道:“真这么想死,只要拿起这把匕首往脖子上一划,没一会就能下地狱与你夫君相聚。”她狠狠踢起地上的匕首,话锋一转,“可你夫君未必愿意见你。看你年纪尚轻,家中长辈不少吧?你死了,谁照顾他们?原本你夫君念你定会尽心照料家人,正安心渡过奈何桥,今生无缘,愿来世与你再做夫妻。现今可好,见你尾随而来,他定会气你目无尊长,就这么撒手去了,一了百了,却让白发人送黑发人。你活不下去,难道家中长辈的心里又能好受?莫不是让他们一个个都随你们殉情而去,你才高兴?真是个蠢丫头!”
她一通痛骂,眼见对方瞠目结舌的仰望自己,满目错愕,刚想说什么,宁红袖却不给她任何机会,手肘用力捅向身旁静默无语的沈青颜,猛瞪一眼,努嘴示意:“沈青颜,你发什么呆?劝她啊!”她明知故问,凤眼一挑,直剌剌反问:“还是你也认为芙雅该死?索性成全她殉情算了?”说着,她徒手化掌,高举过头,迅速击落,险打上芙雅额头……
两道白影几乎同时疾掠,拦住她下落掌风,惊叫:
“袖儿住手!”“红袖姑娘!”
那袭如烈焰耀眼炽烈的红衫衣袖就那么架在两只交叠阻拦的手臂上,那声“袖儿”恍若隔世,她痴痴抬眼,不明所以的望着容逸之,喃喃收回攻势,难掩尴尬。
容逸之惊觉自己在情急之下,当着众人的面,习惯性唤起她旧时昵称,也不禁自省愕然,拦阻的守势缓缓落下,眼神浮离,不敢迎视宁红袖惊讶的表情。
沈青颜想劝,可还没等她开口,远处已传来数人焦急的呼喊声,大叫芙雅的名字。
“是我阿爸阿妈……还有婆婆。”芙雅神似游离,愣神些许才急忙抹去眼角残泪,大声回应:“芙雅在这儿!芙雅在这儿!”
不一会儿,几个手持农具,面色焦急的农家人匆匆跑出,一眼便看见匐地的芙雅,以及围在芙雅身边的众人。带头的中年男子反应最快,一把冲到芙雅面前,将她护在怀里,手中的镰刀就那么直剌剌的对着众人,满眼警惕敌意,嘴上宽慰:“芙雅别怕,阿爸在这儿,这些人休想伤你!”
随后而来的数人也纷纷围上来,将芙雅重重围护起来,表情与芙雅阿爸如出一辙,皆是对敌毫不怯弱的警惕。
一个上年纪的妇女似乎从周遭的环境中看出什么,一把抱住芙雅,张嘴大哭:“芙雅,好孩子,景泰去了,你也要好好活着呀!是我们家景泰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你啊……”
她的情绪迅速感染芙雅,或许是先前哭够了,眼下她反而不再哭,只是轻轻拍着妇女的背,细声宽慰,声带哽咽:“婆婆,是芙雅不好……芙雅令你们担心了……”她转向护犊的中年男子,开声解释:“阿爸,他们是好人,是芙雅一时想不开……他们没有伤害芙雅。”
芙雅阿爸怔了怔,随即反应过来,硬汉也忍不住泪盈眼眶:“芙雅,傻孩子……你去了,叫阿爸阿妈怎么办?”
本还是求生求死的凄楚变为一家人抱头痛哭、失而复得的庆幸。
那一幕深深印在沈青颜脑海中,久久挥之不去。马车中的她始终沉默不语,盯着窗外风景出神。马车疾驰飞奔,车外的风景也如走马灯一路变化。
她的眼前似乎浮现出悬挂于江东卧房窗棂前那个莹透的水晶风铃随风摇晃,铃坠上系着一条白丝带,小巧的蝴蝶结仿若女子的宽袖,迎风摇摆。与她在风铃谷房间的摆设一模一样。
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男子背影倚在窗前,背对着她的身影幽幽回身——
仍是那双深邃冷敛的烟灰色瞳孔,背影仍带着不可或缺的冷峻与骄傲,可他看向她时的表情,却是三月春风般和煦的笑意,一步一步走近她,高大挺拔的身姿就立在她眼前,居高临下,“这个世上,能直呼我名字的……只剩下你,颜儿。”
……
“东主在风铃谷治眼疾时爱上了一个女孩,整整十六年,他爱了她十六年。可当那个女孩重新出现在他的视野中时,却早已将他忘得一干二净。青颜小姐,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吧?”
……
“有一回,我们偷偷溜出去玩,那次是她第一次见到马,非要好奇的骑上去试试不可。可她完全不会骑,刚爬上马背就被马颠下来了,右手骨折不说,手臂上还被地上的尖石磕出这么长一道口子。后来我跟她说,‘你不用学骑马,以后我骑马带着你,绝不会让你再摔着。’”
……
“人死了,可以靠回忆活着。而连回忆都不愿留下,这才是真正的残忍。”
最后这一句,是与芙雅一家道别时,宁红袖说得最后一句话。众人听得皆糊涂,却只有她沈青颜听得明白。这句话不是对芙雅说,而是对她说。
他离开风铃谷,独自生活的那几年,正是靠他们曾经在一起的回忆支撑着。若非不想忘、不能忘,他便不会记得风铃谷的一草一木,打造出一个一模一样的“离苑”代替风铃谷,更不会记得她房中的每一件摆设,水晶风铃、梨木茶盏、木兰花蕊水帘灯、甚至是挂在墙上的纸鸢以及纸鸢上的诗句。
“你可知离苑的来历?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
离人,离苑。
那个高贵的男人,不曾言爱,却用他独特含蓄的方式,默默隐露恋她之心……
如从不离身的梳妆漆器、如褪色朴素却腕系多年的红绳。
似乎有一缕炽烈的阳光进入她封闭已久的心,暖流从心门缝隙中渗出,渐渐流溢全身,牵起她嘴角温暖的浅笑,那双静澜如水的眸子不再如深黯冷湖,隐有阳光反射于湖面,透出淡淡的金芒色。
她想起什么,转视坐于车内另一窗的宁红袖:“红袖,谢谢。”她的声音不大,可她却着实听到了,肩膀微颤,漠漠回神,依旧是宁红袖式带刺的口吻:“谢什么?莫名其妙。”
“若你面对容公子时,也有今日这般干脆利落便好了。”沈青颜心下了然,笑眼弯弯。
宁红袖气急扭过头来,刚想驳斥:“沈青颜你……”眼见她那副笑容,反讥的话落到嘴边,又被硬生生堵回去。
“不知道……容公子听完那晚的话后,现下作何感想?”沈青颜若有所思地探视马车外,那身月白色长袍在黄沙中飞扬,依旧不沾污尘,清逸如晨风。
“想什么?很明显,他仍无法释怀,无论是容伯父的死,还是我曾经的身份。”她顿了顿,神采黯淡,“沈青颜,我和你不一样,如果……选择我,他将一无所有。”
“是么……我怎么觉得,他已经做出选择了呢?”沈青颜手肘撑于窗边,食指化钩轻抵颌下。经历昨夜一叙,那个飘逸出世的贵公子似乎回来了,他的背脊不再沉重压抑,有些事放下了,有些事丢弃了,有些事……他不曾放手。她莞尔一笑,适时提点,“他现在,已经不是暮月山庄少庄主了,不是么?”
终究,只有置身局外之人,方能理清局内乱象。或许因为身陷漩涡,患得患失,每走一步才会小心翼翼,唯恐做出无可挽回的错误决定。
她如是,宁红袖亦如是。
庆幸的是,她们偏偏又是彼此的局外人。
一阵劲风袭来,从马车左右两窗中横贯而过,狂风吹乱她们的长发,无数青丝张牙舞爪,她和她的长发,在风中纠结,仿佛预示着她们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