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阅读页

第二十三章 青颜拨弦唱春归

  晨间雾气未散,白蒙蒙将万物困于云里雾里。

  一身云纱雪缎的白衣女子款坐琴前,葱白玉润的指尖拨弄琴弦,铮铮琴音如仙乐飘飘,声声轻灵,声声缥缈。上古瑶琴旁,由江南快马送抵的新茶茶香清靡,袅袅蒸气遥遥直上,似要进入那浓浓晨雾中,平添一份朦胧柔美。

  曲奏无词,词却在人的心里……

  淡淡的悲,浅浅的愁,一曲无名乐谱,惊扰他人清梦。

  焰色红裙摇曳,率先款步行来,趟入白朦雾气中,似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逼退初晨的寒气。她止步于抚琴女子所处曲桥头,遥遥望着,依身旁听,并不惊扰。

  一曲罢,白衣女子缓缓转身,望着桥头红衣女子,幽幽浅笑:“红袖姑娘,这琴曲好听么?”

  “这是什么曲子?”宁红袖踏步上前,边走边问。

  “春归去。”沈青颜拨弦,“‘脉脉多情难诉,断魂分付与何处?’这词,可唱进红袖姑娘心里?”

  “……倒是好词,”宁红袖垂眼回答,含糊其辞,“谁写的?你么?”

  沈青颜摇头,专注琴上:“是我师父,他半生困于一段宿命情缘中,难以自拔,唯有在曲中聊表抒怀……”

  “我知道,‘冰环玉指,断魂心字’,全靠这八个字,你才有这第二粒遗花情露丸。”宁红袖惆怅轻笑,那数十天的如履薄冰,在她生命里刻下重重一笔,即使想忘也忘不掉。

  “看样子,红袖姑娘知道那人是谁……呵呵,”沈青颜讶然,可仍是淡淡的,波澜不惊地说出后话,“红袖姑娘心里,可是将自己比作那个人吗?说起来,倒也有几分相似……可终究不一样,结果也未尽相同。”她抚按颤弦,琴音骤停,“当年,选择放弃、离开的都是那个人,并非我师父。自始至终,我师父从未忘情,否则也不会将那粒遗花情露丸藏于吊坠内,留她防身。”

  宁红袖不语,心下欷歔。那人又何尝能忘?

  ……

  “除了冷霜剑,你还从这个房间里拿走了什么?”

  ……

  “原来你还记得这八个字,那你一定忘不了留给你这八个字的人。”

  “你给我住口!”

  ……

  她陷于回忆中,好半天才直瞪沈青颜,等她下文。

  沈青颜凝望着她的眼,微微一笑:“那杯毒酒,下次别那么冲动……”她见宁红袖的表情由怔神变为满腹疑问,继而笑道,“这是昨晚容公子对我说的话,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么?”

  宁红袖一愣,忽像被激怒似的傲然转身,大步离去。走出几步,方才惊愕想起——

  沈青颜百毒不侵,区区几杯毒酒能奈她何?

  难道……

  她诧异回视,巧见那袭白裙徐徐背过身去,抚指琴上,铮铮琴声再起……

  初闻曲调中蕴含得淡淡的悲、浅浅的愁,如今再听来,竟有丝丝甜意。

  琴弦空颤,曲调高扬。

  沈青颜弹及动情处,仿若回到风铃谷,十年如一日的听青衣男子临崖吟诵,道不尽缱绻悲情,字字泣血——

  “回首旧游,山无重数。

  整鬟颦黛,脉脉多情难诉。

  细雨吹柳絮,人南渡。

  向晚一帘疏雨,断魂分付与何处?”

  浓雾已淡,淡金衣饰隐没在雾中,乍眼看去仿若晨光闪耀。郎觞轩凭栏远闻,喃喃自语,几乎与抚琴者同声,一首《春归去》,撩起多少年少旧事……

  一句“脉脉多情难诉,断魂分付与何处?”分明如她踌躇不前的心境。在此等情势下偶闻此曲,郎觞轩竟不知道是喜是忧,只知眼下半年,便是他与她全部的时间。度过,则生死相依,永世不离;否则,天人永隔,相见无期。

  “东主……”凌楚丞沿廊下走来,不知惊扰,低声道,“鹰准被召入宫,已经一个时辰。”

  寥寥数字,却将郎觞轩从出神聆听中生生拉出。

  他眉头一皱,语气不悦:“怎么现在才报?他人呢?宫里有消息吗?”

  “还没有……”凌楚丞迟疑片刻,方道,“鹰准他……是被秘密传召,消息甚严。我担心……”

  “备马,进宫。”

  马蹄声凌乱,直抵宫门。

  马背上的男子一路畅通无阻,乌金黑铠携寒光闪烁,在他翻身下马的一瞬,如光划刀刃,明晃人眼。

  继钟韩离数月前被杀后,右使之位一直空缺无人。左使鹰准一人独大,所经之处驻守宫闱卫队有近半人皆由他亲手训练,见他骑马直冲大殿,亦无人敢拦。

  等候在宫门前的殿前御侍乃琉璃夫人心腹,即使面对位高权重的鹰准,他亦昂头挺胸,带着几分傲气,颇有鸡犬升天的优越感:“鹰左使,琉璃夫人在后殿恭候多时,请。”他一路引领,穿过密林小道,水榭楼台,一番周折惹鹰准疑虑:“后殿为何行这条路?”他驻步不前,本能机警。

  “禀左使,昨日侍官们刚为前往后殿路两旁的果树驱虫,味道刺鼻,连小的们都不乐意往那边过。恐左使不习惯,才带走这条远路。”殿前御侍赔笑解释,足下不停,边走边道,“左使甚少经右花园吧?前不久为迎二殿下归来,云王特命重新修缮此园,添了不少江南景致,雅致得紧……”说着,翘手一指,指向一座由洞庭湖石叠起的假山,啧啧称赞,“这湖石可是特地命人由君山采集,押运宫中……”

  鹰准无暇听他喋喋不休,随意瞥看一眼,竟愣住了——

  落英簌簌飘落,似樱雪伏落素锦宫装女子青丝绾髻上,鬓旁发缕如絮,迎风吹往耳后,她赤足踏草,仰靠在假山石旁,半眯着眼掩望高飞空中的纸鸢,唇间含笑,露出玉珠皓齿。听闻人声,她翩笑回眸,不见眼底清冷淡然,可那张出尘脱俗的脸庞,分明是昔日洛城郊外,垂袖立于碧草蓝天中的绝世佳人。

  “鹰左使,这位是滇南八部聂长老之女,鸾卿小姐。”殿前御侍躬身引见,垂首间掩饰眼底的笑意。

  不是她……

  鹰准冷眸垂视,不敢逾礼再看。

  只听净瓷似的语声随风入耳,竭力掩饰调中的慌然:“左使见安。”

  终归不是她……即便连声音都有六七分相似,可语气中的局促却是她从不曾有过的。恍惚间,耳边犹然响起那淡淡的、带着几分清冷的柔声唤他的名字。只是“鹰准”二字,却每每令他横吸一口气,方能止住心底的悸动。

  可,终究是僭越……在他心里,她永远是洛城郊外,临崖凭立,却令世间万物仿若都失去颜色,褪去五彩纷澜的外衣,只剩下执拗白色的出尘仙子。甚至连她的名字,都遥不可及。他不敢再想,暗吸一口气,生冷转身,径自跨步后殿,并非有意、却是硬生生怠慢聂鸾卿的行礼。

  这番举动,连殿前御侍都诧然,待反应过来,才慌不迭地追上他的脚步,落下聂鸾卿斜眉愕视,莫名惊诧。

  “鹰左使觐见!”

  临近后殿宫门,殿前御侍拖长音通报。殿门轰然开启,暖阳沿门廊斜射殿内,褚白宫砖上八宝琉璃图案的砖纹透着诡异的青黑色,直指昏暗殿内。

  “夫人果真传令后殿觐见?”鹰准疑心渐起,止步殿门外,鹰眼寒烁,直逼殿前御侍。自从他效力郎觞轩的身份曝露,便早想到会有这么一天。那个女人,如何能轻易放过自己?

  “鹰准吗?进来吧。”

  那难分喜怒的语调如惊雷在耳,冷不丁从殿内传来,适应殿内昏暗光线后,隐隐可见殿前鸾凤井藻下,褚青色锦缎宫裙逶迤阶上,裙背上是一对比翼双飞的银凤,大月环形银簪盘起高髻绾在脑后,她侧脸屏息,任阴影勾勒出她冰冷晦暗的五官轮廓,只是侧眉斜视,笞杀的戾气却沿宫砖寒气席卷彻殿。

  “你在殿外守着,本宫要和鹰左使好好谈谈。”她随手执起银钩,漫不经心地撩动紫金檀香炉内香火,袅袅香旎沿阶四溢,“左使杵在殿门外作甚?莫非怕了本宫?”她掩袖轻笑,冷冷道,“背叛本宫前,怎就不知道怕?”

  鹰准不再迟疑,迈步殿内,行至中央,单膝跪下,略一颔首,礼数不减:“左使鹰准,叩见琉璃夫人。”

  “平身吧,”她看也不看,随袖一甩,漫不经心道,“盏上是滇南普洱,滇南八部这趟觐上的好茶。”

  鹰准淡淡瞥向一旁茶盏上余温袅袅的新沏茶,并不领情:“鹰准是一粗人,别浪费这等上品好茶。”

  琉璃夫人轻哼一声,终于转视鹰准,脸上喜怒难辨,声若幽灵直斥道:“不识抬举的东西……”话毕,仍旧执银钩拨弄炉香,也不逼他。

  一时间,空旷的殿内只闻炉内偶尔惊爆声,“啪啪”作响,空气如凝结堆砌,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这香气……好闻么?”殿上琉璃夫人冉冉出声,却是不着边际的问题,手中银钩缓缓放下,耷在炉边,宽大宫裙摆沿阶滑落——她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走到鹰准身前,双臂平举,广袖垂逸,只是眼眉微抬,看不清她眸底的光,“这茶……当真不喝么?”

  鹰准低视宫砖,抿唇不答,袖袍下的拳头缓缓收紧,是临敌时的急警。

  “好,好极了。”她兀自冷笑,甩袖回身,一步步重新登上殿前,侧身睥睨,“你可知背叛本宫的下场?”

  鹰准仍是不答,身子动也不动,似铜像铸在原地。

  “左使见过鸾卿了吧?”她话锋一转,阴冷的审视变为妖娆的媚笑,眼望着台下寡言少语的男人眼波微颤,双唇抿得更紧。“鸾卿她……长得真像某人,左使心里一定也是这么想的吧?”她呵呵一笑,道:“想来,二皇子初见鸾卿时,也颇为惊讶。本宫本还未曾想这世上,竟有长相如此相似之人,直到昨日筵席上亲眼目睹,方才相信。那沈青颜,确是一等一的美人儿,难怪二皇子和鹰左使都对她死心塌地……”

  “琉璃夫人!”鹰准猛地抬起头,罔视礼数,径直打断琉璃夫人的话,颚骨紧绷,鹰眼寒冽,直瞪殿上华服,袖下遮掩的双拳深嵌入肉,青筋凸起,是强自冷静的自控。

  他不曾想,自己小心翼翼呵护的点点心思,怎会被殿上这个女人知晓得如此清楚!他更在意的是,这个操控西楚生杀大权的修罗女王,知道的事还有多少?那一刻,铺天盖地的恐惧几乎要将他湮没在洪流中,只想着那只无形的恶爪不知在何时伸入他们之中,将一切秘密窥视彻底,便让他不可遏止地慌然不安。

  可面上,他仍是不苟言笑的冰冷镇静,怒瞪的双目徐徐垂下,复视砖面,眼前八宝琉璃砖纹突变朦胧恍惚,似有无数重叠花案飞掠而过,教人头晕目眩。他脚下一个踉跄,不自觉后退半步,勉强站稳脚步,那种眩晕感却愈发明显。空气中,隐隐有一种旖旎香艳的香气扑鼻而来,肆无忌惮地侵蚀他已混沌不清的神智。

  只听那慵懒迷魅的嗓音从天外传来,自是带着一股胜券在握的洋洋自得:“别说本宫不给你机会,可惜了那杯上好普洱……背叛本宫的下场……”

  后面的话,鹰准听得断断续续,身子一跌,撞上那杯普洱茶所置的桌案,茶香溅满一身,人重重倒地后,便再也不知周围事……

  “啪!”雪白釉茶具颠翻在地,碎成宛如夏梨花瓣状的瓷片。茶香随余温淡去,茶叶软塌塌地伏在地上。

  云纱雪缎的轻盈宽袖拂过白净瓷碎片,止住素衣丫鬟蹲身收拾的动作:“小心。”

  “是月吟大意……”素衣丫鬟懊恼地皱眉,提起裙摆收集残碎瓷片。

  悠扬清聆的琴音弹奏了一个早上,终得片刻停歇。

  龙涎熏香由远及近,转瞬间已抵眼前,月白柳纹衣褂坠地,骨节分明的男子的手接过月吟手中的碎瓷片,再将地上散碎的瓷片收拾拢在掌心。

  沈青颜意外轻瞥,愣了愣,随即笑道:“容公子也被青颜的琴声扰断好梦吗?”

  容逸之蹲身于前,剑眉微扬,眉下星目温润如玉色幽碧,眉角下弯,自是在笑:“青颜过谦了,这等琴艺难得一闻,就是再听一宿也不嫌烦。”

  “一宿?”沈青颜染笑,随手捋几丝碎发绕至耳后,专注收拾残局,不再接话。

  容逸之尴尬自笑,知她心领神会并不点破,也颇为适时地换话题道:“青颜,月吟,今儿个一早至今,你们可曾见鹰准?说好一早由他领路,寻城中一家老铁铺重铸弯弓,可到现在也不见他踪影。”

  月吟拾起最后一片碎瓷,拢在裙摆上,随口道:“说起来,刚才我从厨房出来,巧遇见凌管家也在找他。”正说着,眼见凌楚丞步伐急促地从园中经过,被眼尖的月吟逮个正着,冲他大声疾呼,“凌管家!”

  凌楚丞本能转视,正对上沈青颜含笑问好,不由一诧,想躲也来不及,只得闷着头迎面而上,强挤一丝笑意问好:“沈姑娘、容公子、月吟姑娘,这么早就起身了么?是不是有什么不习惯?我命人……”

  “没有,一切都好,”容逸之忙声劝止,摇头否认,只道,“刚才我们正说起鹰准,不知凌管家寻着他了吗?在下有事需麻烦他……”

  “鹰准他……”凌楚丞轻咳一声,触及沈青颜疑惑的目光,脱口而出,“东主临时有事命鹰准去办,他一大早已离开碧云城,约莫也要三五天才能回来罢,他托楚丞向容公子赔个不是,再三叮嘱说,容公子有什么需要,自可告知楚丞,楚丞命人办来。”

  “鹰准他……真的出城办事去了吗?”

  风娆起白绸维系下的碎发,轻拂及耳。那双明亮宛如洞悉尘事的美眸定定落在凌楚丞身上,笑容收敛,只是探究的目光几乎深入他满怀心事的眼底,幽幽开口,径自让凌楚丞猝不及防地定驻原地:“该不是……出什么事了吧?”

  
更多

编辑推荐

1心理学十日读
2清朝皇帝那些事儿
3最后的军礼
4天下兄弟
5烂泥丁香
6水姻缘
7
8炎帝与民族复兴
9一个走出情季的女人
10这一年我们在一起
看过本书的人还看过
  • 绿眼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为纪念冰心奖创办二十一周年,我们献上这套“冰心奖获奖作家书系”,用以见证冰心奖二十一年来为推动中国儿童文学的发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贡献。书系遴选了十位获奖作家的优秀儿童文学作品,这些作品语言生动,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叫花子蜕变成小红军的故事,展现乡村小子成长为少年特工的历程。读懂那一段历史,才能真正读懂我们这个民族的过去,也才能洞悉我们这个民族的未来。《少年特工》讲述十位智勇双全的少年特工与狡猾阴险的国民党...

  • 角儿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石钟山影视原创小说。

  • 男左女右:石钟山机关小说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文君和韦晓晴成为情人时,并不知道马萍早已和别的男人好上了。其实马萍和别的男人好上这半年多的时间里,马萍从生理到心理是有一系列变化的,只因文君没有感觉到,如果在平时,文君是能感觉到的,因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