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帘沿屋檐沟壑垂涟,雨滴如注,劲风席卷骤雨斜洒入银钩窗楞,聚一地濡湿,渍渍水迹顺势向低矮处,沁湿镶金线延边宫纹朝服的褂摆。郎觞轩迷了眼不言不语,任冰凉的潮意渗入琥珀色锦缎宫靴,寒意由脚底直升入四肢百骸。
屋内,琴音流泻,弦依高涨,声随妙指,如挽歌萧索,流转半世萧愁。凄凄哀哀的《春归去》,竟比早间时候更添几分战栗的悲悒。
他从宫中归来,沿途心事重重,入府恍闻琴瑟指引,便一路走来,惊觉时人已立在庭院外,只是脚下踌躇,止步不前,静闻屋内潺潺音律。自翎兰城一别至今,他还未仔细看过她一眼,越是避离,越是在不该时随心相见。
飘落的雨水溅湿他的金袍衿袖,冰砌雨水沿手背滚落,濡入掌心,掌间磕硬的器物隐隐透着凉意。他五指渐张,掌中物叮叮落地,弹起积水飞溅。雨露如脂,层层拂上圆润珍珠,晶莹光华借珠光闪耀一烁——
珍珠圆琅耳环,半沁在雨露积水中,静谧柔华依旧,却在重归之日预示着一道血诏的降临……
弦音骤停,尾颤空音后隐有一声轻叹,藏在嗤嗤雨声中,听不真切。
郎觞轩退居门旁房柱后,借门脸缝隙,隐约见那袭雪缎云纱的白裙从里屋款步而出,凭窗站立,风漪广袖,雨涟青丝,只是娉娉婷婷留背影入世,却已让人难移目光。
她手执某物,凝神把玩,似遥望窗外某物,又像沉浸于自己的思绪中,游离世外。只见她衣袖微颤,手举唇边,一声妖娆缱绻的音色伴乱雨声入耳。音色冷冽,似风铃谷崖疾风,轰鸣入耳。
郎觞轩几乎忘了,上一次听她吹奏这般音色是在多少年前。两人比肩齐坐于风铃崖岸,他握着她的手,教她按序压紧瑟琴如梳的气孔,吹奏那曲《春归去》。那时的他,轻哼词调,引领旋律:
“回首旧游,山无重数。整鬟颦黛,脉脉多情难诉。细雨吹柳絮,人南渡。向晚一帘疏雨,断魂分付与何处?”
人在,曲在,风雨飘摇的缘分不知何在。他抬手几欲抓住,似乎又能感受那不着丝缕的空洞。
积水四溅,印下一步步急促地靠近。
他张臂一揽,将那纤瘦单薄的身子环抱在怀中,淡香缭绕,阵阵入鼻,很快又随风消逝,她的存在如异屡奇香,恍若在他眨眼之间便会随风而去。他只是背抱着她,下颌抵在她骨瘦的肩膀处,沉声不语,心却在这处寻得依托。
“颜儿……”他低喃一声,再往下仍是无话。
“我一直在等你……”怀中佳人肩耸微颤,调子轻柔,对他突兀地环抱也无抵抗,配合地任由他搂着自己,淡淡道,“弹琴时我便在想,你究竟要在庭中站多久,外面风大雨大,不冷么?”她依依转身,面视着他,举袖为他拭去鬓旁鼻尖的湿漉,瞳眸明亮,如窗外晦色天际,不见眼底清澈,视线擦过他耳际线,探向他身后旷寂。许久,才悠悠问道:“鹰准呢?”
他身子一颤,扶着她肩膀的手缓缓放下,凝视着她的眼不语。
终归,瞒不住么?
“他回不来了。”他背过身去,踱步欲离,似要将她的追问和探究摒于身后。走出几步,背后一声未吭,那缕悠远的注视却仿若穿透他的背脊,直映于身前。他终究不忍,徐徐回视,避不开她欲问不问的噤声,撇下一句话后,率然离去。
“鹰准冒犯滇南八部聂长老之女聂鸾卿,当场并获,现已收押,听候发落。”
天外云涌翻滚,暗雷轰鸣,雨势渐大,袭簌花瓣落,留空枝孤颤。
风卷疾雨,打湿郎觞轩身前张牙舞爪的蟠龙宫绣,湿意的绣线色泽深黯,似主人心思深不见底。
冰凉的寒意浸透骨髓,仿若重置那昏暗偏僻的废庭花苑,看二十年前的宫闱骤变,血流成河,褚白、赭青的宫砖经血水流染,砖纹清晰如蜿蜒血丝,无一例外是刺目的绯红。
二十年后,重归幼年怆处,满庭馥郁凤竹早已凌落萧索,庭苑门开,惊见鹰准衣冠开襟,夺门欲出。他身后,女子发髻散乱,珠簪斜插,贴身绫罗褂裙雪白如瑛。不是她,却有着一张与她相似难辨的脸孔。
孤男寡女,衣衫不整,身处废弃宫苑。
郎觞轩冷然一笑,任身后宫闱侍卫将鹰准钳制收押。而鹰准,自始至终未出手反抗,任由这批由他一首训练的侍卫队不费吹灰之力将他押送囚下。途径之处,碧草间遗落静谧流光。郎觞轩淡淡一瞥,拾于掌中,望向被压于刀锋下他娄身的背脊。
……
“你的耳环呢?……颜儿戴耳环更漂亮。”
……
——珍珠圆琅耳环,母后唯一的遗物,也是映落在她失忆后,唯一指证那段回忆的证物。
二十年前,符后成为锦绣花苑中的牺牲者;二十年后,繁华褪尽,杂草丛生的废弃花苑正见证第二个牺牲者的血祭——鹰准对她隐晦的爱恋,终成为敌人架在他颈下的利剑。
宫灯华烛,褚白宫砖铺绯暖烛色。
琉璃夫人纨扇执手,斜靠软榻,半眯着眼,烟罗云纹裳裙流苏淌下,青丝如瀑散落,半掩酥胸。听门外动响,她也不抬眼,纨扇轻摇,似曼陀罗绽放血魅声色:“让他进来。”嘴角微扬,浮起一丝诡惑的笑意。
闷闷脚步声及近,停在鸾凤玉璧屏风外,疏离淡漠的嗓音冷冷而起,开门见山:“离央殿凤竹苑……你倒挺会挑地方。”
“二殿下英明,本宫这点手段,倒也不指望隐瞒。”琉璃夫人斜斜抬眼,视线隔离在屏风后,笑意冉冉,“二殿下若是来为鹰准求情,便不必说了。二殿下要真为鹰准好,不如想想如何安抚鸾卿姑娘和她身后的滇南八部……”她呵呵一笑,辗转侧内,纨扇轻摇,慵懒道,“天机阁择了几个吉日,今一早我已派人送至府上,二殿下细细斟酌下来,本宫也好命人开始准备。”
烛影摇曳,玉璧屏风碧色清透,映出屏风外那个修长挺拔的男子身影,一动不动,屏息地压迫袭来。终于,黑影攒动,渐渐朦胧远去。
且听琉璃夫人轻哼一声:“谁让那聂鸾卿与沈青颜长得如此相似……”
话音未落,“噌”声玉碎,只觉耳畔一阵冷风呼啸而过,扬起发丝翩扬。黑亮柔发散漫如黑羽,丝丝跌落,一块碧色碎玉孤零零地的插入软榻金木中——
听身后兹咧声蔓延,那扇由整块玉璧琱瑑而成的屏风如沙石疏落,分崩离析,轰然坍塌成块块玉片。玉色莹润,碧色如水,水灵灵娆光影浮过,正如那片嵌入软榻中的凌厉暗器,惊得她幡然回身,正见那身琥珀金丝朝服踏出殿门,留冷峻孤影,几乎逼退殿外暖阳余光,冷冷清清,戾气环绕。
她蹙眉,阑珊起身,定定直望向他离去的方向,牙关龇咧,似要咬出血来。他像极他的母后,一样高高在上,目中无人,每每对视,皆让人屏息仰望。
风雨凄厉,狂风暴雨似碎石砸落,乒乒乓乓敲响屋檐疾曲,沿檐壑涌水帘瀑布。
明黄锻制册子反盖在书案上,隐约可见册上曾遭撕毁的痕迹。
“东主,”凌楚丞迈槛进屋,一眼便看见那个高贵疏离的男人半仰坐于书案前圈椅,右手扶额,半张脸遮在掌下,不分喜怒,似睡非睡。他衣襟湿尽,滴答淌水,书案后窗棂大开,劲风挟骤雨蜂拥而入,夏伏骤天吹在湿身上也如冬寒沁骨。
他想劝,可再想,终于未置一声,退出屋去。
屋内如死寂沉沉,大雨倾泼于瓦檐的厉声更巨,仿如千军万马倾轧踏过,烦躁几乎令人窒息。
烟灰色瞳孔在黑夜中睁明,看着灰袍背影拐出门悄声离去,又重闭了眼。
……
“二殿下要真为鹰准好,不如想想如何安抚鸾卿姑娘和她身后的滇南八部……”
……
赤裸裸地威胁,不再迂回,不再莫晦。他走在宫中那个女人铺设的十字路口上——
往左,牺牲鹰准。任他身犯亵渎滇南八部贵族之女的罪恶,行私刑绞死于地牢内。从此与滇南八部势不两立。
往右,踏上凤鸾金殿,携红绣喜球册封那个与她容貌相似、却不是她的滇南女子聂鸾卿为二皇子妃,由此结姻亲之好笼络滇南八部,私下也可暗度陈仓,保鹰准性命。
可他更明白鹰准在事发之时,明知欲加之罪,却甘愿束手就擒,正是表明他的选择,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他若出手,逃出升天不过举手弹指间,可他一心忠于的明主,终会因他的逃逸背上得罪滇南八部的过失。一去一留,鹰准的抉择不过毫秒,他娄身被俘的背脊,绝断郎觞轩往左的道路。
牺牲鹰准,他做不到。册封聂鸾卿,他万万做不到。
郎觞轩郁结合眼,梳妆漆器飞速旋转,在指间盘桓。
积水汲汲,隐有脚步声停在房门外,他叹一声,微哑的漠,倦怠的冷:“楚丞,进来吧。可是宫内有鹰准的消息?”
可门外无声无息,更不见凌楚丞迈步而入。
不是凌楚丞,又是谁?
郎觞轩撑直身子,目光渺渺越过门栏,听窗外雨声簌簌。那袭白裙终迈过门槛,娉娉立于门边,臂弯上搭着棕色鎏金风氅,美瞳黯淡,流连悯悲。
沈青颜淡淡凝视着他,似看透他心内徘徊,问亦是寻个确切答案:“鹰准的事……连你也无计可施么?”
她拢起臂上风氅,步步向前,绕至书案后,将风氅披在那不曾示弱的宽肩厚膀上。触及肩骨时,他隐隐一颤,按住她扶肩的手,答案在唇齿间,他却不知如何用言语表述,换来一室寂静。
她的手温冰凉,仍不及他掌心冰冷。大雨滂沱的湿寒夜里,他们成为彼此唯一的依靠。她没有躲、没有惊,静静的以另一只手抚在他手背上,话音不大,亦如珠落玉盘,落地有声:“鹰准不可能做出那种事,一切只是琉璃夫人设下的圈套……”
“如果是我亲眼所见呢?”郎觞轩五指一收,牢牢将她的手握在掌心,目不斜视眺向门外雨帘,淡漠的冷,重复道:“如果,我亲眼见鹰准与聂鸾卿衣冠不整从凤竹苑走出,你仍信他的清白?”他顿了顿,冷吸一口气,反问,“我和他,你相信谁?”
“信你,”她的回答不见犹豫,脱口而出后明显感觉他紧握的手略一松,是安心的坦然。“觞轩,”她轻轻低唤,显有下文,“我也信鹰准。”
那只握紧她柔荑的手一僵,缓缓放落。岂料她反手一握,葱白皓指与他十指相扣,另一只手温柔拢在他骨指凸起的手背上。
这份亲昵,从不曾有过,似要传递某种淡而幽远的情愫,似有千言万语难以诉之语言。他嘴角翩起,自嘲深藏于心、不露人前的霸道:“我不该问。”
她终究非俗世女子,浅然一笑,不闪不避,深究入他心里:“因为聂姑娘与我容貌相似,才让你有此一问吗?还是……你认定,鹰准将她当成我,有了非分之想?”
“我不该问,”他只笑,模棱两可,那只遗落的珍珠圆琅耳环浮现眼前,他笑意愈深,轻拉她于身前,仰视含笑,潋滟眼梢飞扬入鬓,瞳眸温柔缱绻无限。
进,沦彻生情伤。退,辗宿世遗憾。
只差一步,她险要跨过心中苦苦支撑的警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