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蔓飒飒,庭内静湖水色澜澜。夜色渐深,唯有湖岸边水榭偏苑内仍有烛光,星星点点,剪影一坐一站两名男子的身形落于纸窗上。
郎觞轩骨指突起,手中紧握竹简锦帛,封笺处烙金印已被撕开。凌楚丞垂手侧立案旁,躬身听令。
“依哈已死……消息确切么?”郎觞轩随手丢竹简锦帛于案上,起身负手凭立窗楞下,月影斜映,钩花窗楞的阴影映在那张阴晴不定的脸庞上,眸光缥缈,剑眉凝蹙,半晌,方悠悠开口,问:“依哈可有什么亲人或徒儿?”
“有一个女儿,”凌楚丞翻开袖中青竹细简,一一报来,“可下落不明,恐也是凶多吉少……”
“再找,生要见人,死要见尸。”郎觞轩转身,指向案上另一封封缄竹简,转问,“聂鸾卿的事查得如何?”
“确有此人,”凌楚丞对上郎觞轩出乎意料的目光,续言道,“滇南八部聂长老确有一女名为聂鸾卿,皆言此女才貌双全,及笄之日后求亲人踏破门槛,其中不乏皇亲贵嗣,只是一一被聂长老回绝。”
“………倒是打定主意要登凤鸾,”郎觞轩不屑轻哼,眉心蹙得更深,“长相呢?当真这么巧?”
“不知,”凌楚丞这次不带犹豫,直接否认,“只因聂小姐深居简出,亲见其貌之人不过寥寥,派去的探子四下打听,也无人能说出聂小姐的容貌来,只说,‘美若天仙’。”
美若天仙?
郎觞轩玩味这话中意味,蹙眉的深沉变为轻蔑一笑:“美若天仙,却无人知她长相?再探!”
凌楚丞应声,还要说什么,却听门外步履繁杂,由远及近碎步跑来,回身一看,宁红袖和容逸之一前一后迈大步冲进屋来。
宁红袖上气不接下气,按着起伏急喘的胸脯,断断续续指向门外:“鹰准……鹰准他……”她连喘几声,一句话说了几遍也没说完整。
倒是身侧容逸之静了气,意简言骇道:“鹰准被人带出地牢,不知被押往何处。”
“是我们的人么?”郎觞轩一惊,转问凌楚丞,凌楚丞也一脸意外,正待回答,只听屋外又是一声铁铠银片的碰撞声,两名青甲黑披的黑甲精骑武将踏槛而入,单膝一跪,双手抱拳:
“东主恕罪。我们……没接到鹰左使。”
郎觞轩不语,下颌绷紧,神色冰冷更甚以往。凌楚丞知东主心意,追问:“何故?”
“宫内侍卫队奉命,禁黑甲骑兵入宫……”
“楚丞,”郎觞轩打断凌楚丞张口追问,潋滟眼帘一垂,凌楚丞已知其意,退后半步,躬身告退:“属下这就去备马,随东主入宫。”
大红宫灯沿宫阶扶摇直上,隐没晦暗夜色中,恍若深入天际。
震天的铁铠兵刃声循阶而上,列阵武将黑压压的斗篷几乎掩盖宫灯华烛的炫目。
郎觞轩走在列前,琥珀色褚白宫锦繁纹的纹袍逶迤阶上,琳琅青漆器灼炼月凝光,森寒堪比武将腰间的利刃。
他屏退左右,踏入后殿,却禁足于殿门前,并不直入。
凤鸾藻井悬天,数十根蜡烛衔于天井中,后殿亮如白昼。琉璃夫人披宫装由殿上金阶屏风后步出,带着三分睡意,慵懒挑眉,风情无限。见郎觞轩负手背对立于殿门前,亦不讶异,只是懒懒斜了软榻坐下,捻侍女手托蔬果入口品尝,幽幽糜声如夜兰吹气,妩媚惑人:“二殿下当真不避讳,每每深夜入宫觐见,又为何事?”
郎觞轩背手把玩手中梳妆漆器瑟琴,并不遵礼数问安,反漫不经心娆森清冷疏离的调子道:“黑甲精骑巡夜时,发现一刺客混入宫内,鹰准不在,只好来禀我。我已命他们在宫内四下搜寻,恐惊扰琉璃夫人,遂由我亲自前来视后殿情况。”他徐徐转过身,烟灰色眸子缠冰色淡冷,腰悬银花雕镂长剑,步步上前。步履声踏宫砖微响,如心上打鼓,压迫感袭面而来。
琉璃夫人一眼便见他腰上佩剑,不由忆起前日那支离破碎的鸾凤玉璧屏风,手肘一颤,强自保持面上冷静:“二殿下查过了么?这后殿可有刺客踪迹?”
郎觞轩脚步骤停,驻足殿中央,嘴角淌笑,那笑意却深入骨髓的冷:“没有,还未见刺客踪迹。这宫闱禁卫,历来是鹰准之长。他不在,便让刺客钻了空子。怕是要琉璃夫人多多费心,加强宫内巡防,否则……哪天真让刺客得手,可就是大事了。”
琉璃夫人唇角一僵,撑直身子端坐软榻上,手扶锦垫,却是在掩饰心内战栗:“二殿下说的是,可二殿下似是忘了,鹰准冒犯之罪,已被收押……”她眼波流转,绕至别处,食指化圈抵在下颌,似三思后言道,“看来,本宫要再觅能人,驻守宫防才是。”
她装傻充愣,硬是将直刺的长剑引入海绵中,笃定绝不放人,更不理会郎觞轩的威胁。
郎觞轩也不再绕弯打哑谜,直言道:“既是有罪,琉璃夫人何不将其交给六阁长老审办?”
“二殿下贵人多忘事,聂鸾卿是滇南八部长老之女,此事处理稍有不慎,必会引来争战。本宫心念如此,方才费尽心思压下此案,私了为佳。”她叹了口气,语气甚为无奈,“唉……可那聂小姐身娇肉贵,被人捧在手心惯了,这等受辱,她寻死觅活的,本宫正犯难呢……”她若有所指地瞟向郎觞轩,宫裙拖拽,随身落阶而下,行至郎觞轩身侧,侧了眼,盯上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道:“想来,二殿下应派人前往滇南打探过了吧?这聂鸾卿的矜贵,想必已有耳闻……”
郎觞轩无言,眸色愈发阴沉,似要迸出利剑,戾气渐浓。长袍衿袖下双手握拳,气无可出。他率黑甲精骑逼宫,已是情急之下兵行险招,意在威吓琉璃夫人,令她交出鹰准。岂料琉璃夫人一早看穿他的底牌,知他已确认聂鸾卿身份,忌惮她身后滇南八部的势力,绝不敢贸然出手,这才倒打一耙,将他逼入绝境。更想连郎觞轩这等人物都将鹰准视若心腹,可见鹰准为敌人所用,实乃大敌,当下杀鹰准之心更甚。
僵持间,只闻殿外通传,殿前御侍领一女子入内。女子声若银铃,清脆动听,叩拜下依礼数敬言:“民女月吟,叩见二皇子殿下,叩见琉璃夫人。”
郎觞轩闻声仓然回身垂视——素色烟罗裙褂,银钗绾髻,那个身形,竟真是月吟!
月吟双手紧握平举胸前,余光所及之处只见那琥珀色褚白宫锦纹饰的褂摆,他偏爱的薄荷衣香清凉入鼻,抚平她内心惶恐。她能感受到他惊愕的目光在她躬身背脊上灼烧,这样的注视,在过往十余年里也是一种奢侈。
“抬起头来。”那带有尊者威严的媚声由头顶传来,几分玩味,几分饶趣,在周遭的空气中弥撒,“何事?”
月吟深咽唾沫,这番抉择走下去,再无回头路。她抬头,星眸无惧,坚定迎视琉璃夫人探究的打量。
丹绯媚眼,看似迷蒙缠雾,眼底却有攫杀的无情。这就是当年害死符后,毒瞎郎觞轩的女人。绝情冷血的心外,竟披着如此绚丽妖惑君主的外衣。
落到她手中,会有怎样的下场?
月吟不敢再胡想,暗地深吸一口气,刚要启齿,却听到那疏离淡漠的嗓音徐徐传来:“你来这儿做什么?府里有事可找凌管家,不分尊卑往后殿闯,别让人看笑话。”他言辞淡漠,可句句是为她开脱,他一时摸不准她的来意,只想她尽快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月吟心领,只是这小小的忧意也曾是她求而不得的温柔。转眸时,她终鼓起勇气凝视他的脸,潋滟的烟灰色瞳眸中是她涩然的笑容,玫瑰花瓣红润的嘴唇紧抿着,肃然无笑。只是望着她的脸,一言不发,满眼疑惑。
这样的关注,哪怕一生只得一次,也毕生无憾。
月吟甜美一笑,耀胜满殿烛光,盈盈叩首,终说明来意:“月吟请二皇子殿下、琉璃夫人赐婚,只因月吟私心,连累夫君蒙受不白之冤,令小姐声名受损,月吟甘受责罚。”
她眼见那双烟灰色眼睑由疑惑转震惊,眉心处一道浅浅的印记,是愕然后的不解,深究的眸光似要看进她心里,那只容一人久居的瞳中终于有她一席之地,即使只是短短一刻,也足以令她义无反顾。
她再叩首,额心贴着冰冷宫砖,丝丝寒气渗入她眉骨额鬓,太阳穴阵阵刺痛,脑子却无比清醒。不等提问,径自娓娓道来原委:“我家小姐全是为我方才私下找鹰大哥,都因前些日子我与鹰大哥争吵,冷战数日。小姐担心我,方才私鹰大哥主动与我和好。他们私下见面,全是为我,并无……”
“住口!”琉璃夫人拂袖,转身欲登台阶,边走边冷笑道,“一派胡言!你即是二殿下府里的丫头,鸾卿姑娘又怎会是你家小姐?”她掠过郎觞轩身侧,冷冷一瞥,哼声道,“二殿下,你手下的人可知这欺瞒之罪处于何等刑罚?本宫看在二殿下面子上,暂不予追究,令她下去吧。”
“琉璃夫人误会了!”还不等郎觞轩开口劝退,月吟已跪行几步,叩首追说:“月吟所说的小姐,姓沈。”她眼波淡扫,与郎觞轩四目相对一瞬,旋即从他鬓发旁擦过,落在琉璃夫人远离的背影上。
只见那宫装披肩的背脊一僵,驻在原地,幽幽回视时,丹绯眉眼折厉色霜寒,侧脸斜睨,尽是杀意,媚声无形,只余荡荡戾气,仄仄逼问:“那日在未央殿凤竹苑内的人是沈青颜……你是这个意思吗?”她回过身,宫装裙摆逶迤坠地,背脊挺直,居高临下的睨视,“照你说来,沈青颜沈姑娘既非宫里人,如何进宫与鹰左使私谈?”她兀自森笑,似乎多了一份胜算的砝码,“看来……鹰准一案牵涉的人,倒是越来越多了。二殿下府中宾客都可随意进出云宫,黑甲精骑要来何用?”
她话锋一转,剑尖已指向肩负宫闱巡卫之责的黑甲精骑。自她惊觉黑甲精骑原是郎觞轩的兵马后,坐如针毡,却无能为力,只能听之任之。如今借月吟一句无心之言,手起刀落,誓要一箭双雕,将长期埋于身畔的两粒敌方棋子一并铲除。
藻井内悬挂宫灯上一高烛,不敌夜风呼啸,呼声熄灭。烛光微颤,丝毫黯淡仿若两派天平上压倒对方的一根枯草,扰乱那流淌在三人之间微妙的气流。
郎觞轩垂袖不语,梳妆漆器紧握掌中,几乎要被他指力折断。他不言不语只是望着月吟,似要从她一颦一笑的表情变化中寻一个答案。
月吟跪直身子,晃眼看去,她眼中执拗的坚定竟与她仰望的小姐有三分相似。终是在沈青颜身边的人,即使面对睥睨西楚的琉璃夫人,她亦无所畏惧,言语条理更见清晰,一口咬定:“鹰大哥所见的是我家小姐,并非滇南聂小姐。鹰大哥向来敬重我家小姐,更不可能言行僭越,请琉璃夫人明察!”
“胡言乱语!”琉璃夫人作势掌掴,扬起的手臂却被郎觞轩拦下。他噤声许久,终见开声,钳制如栲的五指逐一松开,潋滟冷眸中不见一丝一点多余情绪,只有傲视,傲视一切的张狂:
“琉璃夫人怕是记错了罢?”他撇笑,淡淡一眼捋过月吟倔然的身姿,续言道,“那日觞轩确是在城内一处僻静之所寻得鹰左使和青颜,哪来什么聂姑娘?亵渎一罪从何说起?聂姑娘贵为滇南八部郡主,深居宫内,又如何得见鹰准?鹰准半个多月前已不在西楚,更不识聂姑娘真容。既不相视,如何私会得了?”他转视笑望月吟,道:“倒是青颜与鹰准交情不浅,青颜于鹰准更是有救母之恩,鹰准对她敬若神明,一言一行皆愿甘心服从。依青颜的性情,为月吟出面劝鹰准,倒是常事。”
“二殿下你……”琉璃夫人瞪直俏目,不敢相信地望着推翻一切的二人,开口欲驳,郎觞轩却不给她留任何空隙:“琉璃夫人可想好了,若聂长老得知掌上明珠在宫内受辱,会掀起怎样的波澜?”他负着手,索性走至殿旁圈椅上坐下,不紧不慢地旋转手中漆器,手肘撑起,轻抵额鬓,接着言道:“聂鸾卿不是滇南郡主倒好,若是……这事如何隐瞒?仅凭琉璃夫人纤手遮天,怕是……遮不住这悠悠之口。”
在他四两拨千斤的几句话间,形势业已逆转。他说得隐晦,在琉璃夫人听来,寓意不言自明。他既无证据证明、亦不相信此时居于宫中的“聂鸾卿”是真正的滇南八部郡主聂鸾卿。只是将这“是”与“不是”的问题丢还给琉璃夫人,任她抉择。
若她认定此“聂鸾卿”即彼“聂鸾卿”,那么她咬定鹰准冒犯滇南郡主,便成为郎觞轩手中利器,将来借保护不周为由挑拨滇南,为她换来滇南八部的势力如高悬断刀,随时引火烧身。
她亦不能否认此“聂鸾卿”身份有假,这样非但滇南威胁不复存在,郎觞轩行事亦无须忌惮。
她此刻只后悔当初引郎觞轩做目击证人,本意是令他再无立场为鹰准辩驳,如今反倒成为自己缚手缚脚的绳索。她还想再拼死挣扎,借聂鸾卿为挡箭牌,胁言道:“鸾卿姑娘怕不愿就此作罢……”
“那便由她,”郎觞轩瞥了眼,漫不经心道,“聂鸾卿身份矜贵,待字闺中,怕也不愿惹上着无稽事端,累自己及家族声名。这番利害,就请琉璃夫人多费心,一一为她辨析。”
事已至此,胜负已分。郎觞轩无心恋战,起身告辞:“既然已证明此乃误会一场,还望一个时辰内,得见鹰准平安归来。”他一鞠,径自向月吟走去,一把将她拉起,佯装愠怒恼道,“这等小事也要惊扰琉璃夫人,还不快跟夫人请罪,恕你擅闯后殿之罪。”
月吟愣神,正要依言请罪,又被郎觞轩拎起,免她叩罪,拖着她大步离去,临近殿门还不忘转头讨喜,堵得琉璃夫人哑口无言,有苦说不出:“月吟与鹰准一事,觞轩就向琉璃夫人讨个人情,大喜之日,还请琉璃夫人亲临观礼。”
言辞迂回间,月吟终身已定。
她尾随他的步伐,离殿而去。他的背影,终成为她一世不可触及的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