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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月吟情伤系归舟

  “颜儿回来必会怪我……”

  琥珀色身影遥遥在前,垂首不见先前犀利傲然。夜风荡起他纹纱外褂翩扬,由她从身后看去,只觉那背脊孤寂,心酸惆怅。从云宫回碧云城内府邸这段不长不短的路途,成为她最后的守候。

  也许,她再无机会随在他身侧。她那卑微的愿望,但求能永远守在他身畔的愿望,经由她亲手摔得粉碎。

  这一路上,月吟走得极慢,任由他时不时回头驻足等她上前,她的无神在他看来只有隐隐愧疚。

  “鹰准是个好人,值得托付……”他想安慰,说出口的竟是这句可将她刺得遍体鳞伤的话。

  月吟哑然,半晌才徐徐点头,算是默认。

  “我知道,你与鹰准并非如你所说的那样情投意合……”他忆起那遗单的珍珠圆琅耳环,嘴角纤扬,带着妥协无奈的苦笑,“无论如何,鹰准都是个值得女子托付终身的人……”他反复的劝慰,成为月吟心上看不见的伤痕,鲜血淋漓。

  起初月吟只是静静听着,临近府邸时,她停下脚步,在背后唤他:“郎大哥……”这段默默守候的眷恋终于走到尽头,她双手无措地纠结在身前,只是星眸萧索,面色苍白胜雪,风涟长发由耳旁扬起,素色烟罗裙摆借风力微晃,晃眼看去竟有几分不真实的虚影,仿佛随风携起,化作烟雾散去。

  她唯一能做的只剩告别,这段在心中沉浸十年的暗恋,在月色皎洁的夜里,由她开始,由她结束……

  “我想等小姐回来再行拜堂之礼……我曾答应过小姐,成亲日要亲手为她奉茶,让她看着我嫁人……可以么?”

  又一阵风拂过,烟灰色注视的瞳孔被长发遮掩,在潋滟眼梢上下浮动。郎觞轩什么也不说,转身负手向府邸大门走去,轻声一叹只容他一人可闻。他只知鹰准心中有他人,却不知月吟心中有自己。

  他第一次不知自己的决定是对是错,他的推波助澜将把月吟推往何处?庆幸?不幸?留待时间见证……

  这一夜,注定又将是一个不眠之夜。

  如丝的细雨欲下不下,时落时停,空气中潮湿的闷热惹人心绪压抑。偶尔飘落的雨丝滑过庭内芳树,沙沙声似撩歌轻舞。

  庭廊拐角处并不显眼的西晒暖房中,素衣女子抚膝静坐,黑珍珠似漆亮的眸子空寂无神,只是盯着手发呆。

  屋外窗下,绯红衣襟旋舞轻风,金色蝴蝶发簪折射廊内灯火,透着豁亮的光环。

  ……

  “我家小姐……就拜托红袖姑娘了。”

  ……

  在他们回府后一刻钟内,府中要办喜事的消息,便经府中婢女之口遍传。忆起数个时辰前她那句不着边际的托付,宁红袖竟没想到是如此结果。

  东庭琴瑟声骤起,不及筝声清聆,消不去的是悲凉、无奈的情绪,冷冽如秋风瑟瑟,融人心秋凉。

  鹰准在不久之后由黑甲精骑亲自护送回府,遍体鳞伤,口角渗血。纵使东庭主人什么也没说,似宁红袖这等玲珑心窍的人也能猜出端倪。鹰准的平安归来,必是搭上月吟的终身幸福。她不明的只是郎觞轩用何种手段逼宫放人,可如今亲睹月吟的失神与沉默,就连过程也不再是她关心的问题。

  宁红袖悄无声息地在门庭外静驻,无人比她更了解月吟此时屈于形势仓促成婚的苦涩心境,那喜庆的凤冠霞帔下,是心炬成灰的绝望。她想安慰,语言在脑中踌躇许久,仍不知如何开口。只是看着屋内灯烛熄灭,漆黑一片后,方才轻声离开。

  斜廊蜿蜒经苑内庭芳月桂树下时,余光微晃,依稀见一个赭冷青色的身影凭立树下,瑟琴声由其唇齿间娆出散尽。雪状桂花瓣簌簌飘落,伏在他宽肩披发上,在他脚边聚成一圈雪色盈白的花环。衣袍松垮,不若他平日倨傲淡漠的庄重。闻身后异动,他徐徐回视,烟灰色冷调眼眸似利剑出鞘,寒气逼人,见来者是她,那慑人寒气才褪下几分:“宁姑娘这是……刚从月吟那儿回来么?”他幽幽开口,却不像在等她回答,“容公子正在偏厅为鹰准看诊,若找他可径自去。”

  宁红袖眉眼一挑,带着一丝桀骜地冷视:“你不如想想如何与沈青颜交代。”她率步离去,头也不回。只听身后琴瑟声再起,瑟瑟秋风转漫天飞雪,彻如骨髓的清冷萧然荡迹夜空……

  晨曦破晓之际,一匹雪白神驹耀日月光华,风驰电掣奔入碧云城门。

  城门初启,守城兵士只觉眼前一道白影飞掠,挟劲风异香,定睛追视时,那匹神驹已带背上主人奔出数十米远,白裙飞绾,马背上的倩影逆光笼色,透亮的白纱如烟雾撩娆,朝阳金光借白纱折射,似将那女子围绕在水月仙境中,朦胧不似真人。

  响彻清晨冷清街道的马蹄声渐远,误似幻境的错觉方得醒悟,守城兵士怔怔远眺,那白衣倩影已化作光点,遥望不见。

  骏马拐入城中一处大家院落,院门红帔喜色装饰,绯色灯笼悬挂门厅左右,烫金双喜微宕金光。门外,三五架车停靠,车上载满红鸾喜帐、金饰陪嫁,自是由城中商铺订来的六礼吉物。

  马声嘶鸣,四蹄乱踏,在府门前勒停。门旁灰袍男子见神驹主人,颌旁一紧,上前作揖,恭声问好:“沈小姐。”

  轻绾白纱落地,光影斜映,那白皙的肌肤近透明凝脂,黑瞳通透,映点点浮光。广袖扇舞,娆青丝飘旋。

  ——不是沈青颜,又是谁?

  她幽步踏阶,抬头望门庭一派喜色,心下一沉,脸上分毫不露。迈过门槛,沿苑内林荫小道直往东庭,鞋踏青砖的微响扰乱她波澜不惊的心绪,临行前那句咬牙说出的话,由府中一派喜庆气氛看来,渐有成真的意味。

  ……

  “娶她吧,若那是唯一的办法,你就娶她,给她想要的封号,换回鹰准。”

  ……

  她步伐渐轻,情感上想寻一个答案,理智却死死克制她快进的步子。她闷头沿碎石小道左拐,一个趔趄,踩空在碎石道之外,撞跌入迎面而来的男子怀中:琥珀纹袍,鎏金烫线。

  沈青颜暮然抬眼,直映入眼帘的是那双无声淡漠的潋滟细长眼梢,眸中无笑,隐有一丝无措的寂然。两人怔神四目相顾,都在等对方开口。

  她因体内天蛊,嗅不到那缕独属于她的异香和他身上常留的薄荷清凉混在一起,瑟冷逼人的气息。他眼底转瞬即逝的慌乱却深入她通透的眼眸中,引心下欷歔。

  “你回来了……”他修长苍白的五指抓住她手臂,无放手之意,只是心中打鼓,不知如何将月吟与鹰准一事告之。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月吟在她心中的地位,如今仓促出嫁,实为情势所逼。

  他这番踱思,经脸上微小表情映入沈青颜眼中,便成另一个意味,惹她生生转开话题,说起这趟滇南之行:“聂鸾卿身份有异。虽然滇南聂长老确有一女名为鸾卿,容貌却与我全不相同,连半分相似也没有。鹰准犯上之罪可免……”

  “颜儿,”郎觞轩适时打住她的话,犹豫再三终开口,“此事已了结,鹰准人在偏厅,只是受了一些皮外伤,性命无虞。”

  “什么?”沈青颜眸光发亮,甚不知那短暂的庆幸火光将被从头浇熄,不剩星火,“你如何办到的?”

  “不是我,是月吟。”

  “月吟求琉璃夫人赐婚,已获准。就等你回来……”

  白裙如光影飞掠,在树荫绿丛中穿梭,直奔后院庭廊拐角那间并不显眼的西晒暖房。疾风吹起她肩披青丝,肆无忌惮地凌乱飞舞,似她的心境,混乱纠缠难断。

  “月吟不嫁人!要一辈子陪着小姐,小姐若是愿意,娶了月吟便是。”初到碧云城那夜,月吟嬉皮笑脸的玩笑犹言在耳,挽上她手臂的余温仍在。可就在她离开这寥寥数天内,那个痴心忠心耿耿的丫头竟这样把自己的终生敲定。

  那扇镂花房门近在眼前,沈青颜偏身一闪,伸出推门的手竟僵住了——

  那袭绯红烈焰的红裙依墙斜靠,双臂抱胸,她对面的黑衣身影手缠绷带,殷红血迹依在。两人闻声回望,三人怔怔对视,一瞬间,谁都说不出话来。二人见沈青颜,极默契地偏出一条道来,容她偏身而过,推开房门……

  细碎光粒跳跃,落在灰冷砖瓦上,以光影勾勒出镂花房门上篆刻雕空的纹饰。万道光芒随白裙映入门内,不见盈亮纯白,只见黑影黯淡。那张倾城容貌遮掩在逆光暗影下,她是喜是悲,静坐屋内的素衣女子全然不知,只是本能起身,双手交叠于身前,神情局促而茫然,唇齿轻颤,一声:“小姐。”涕泪俱下。

  沈青颜如静止的雕像驻足原地,望着眼前与她情如姐妹、共同生活近二十年的月吟泪眼婆娑垂手抽泣,双肩剧颤,却又努力克制。

  “……你不是说一辈子不嫁么?”沈青颜轻声开口,以极慢的步子走向里屋,逆光偏移,樱唇明现,平仄紧抿,非笑非哭,“你不是说要一辈子陪着我么?”暗影退去,挺直鼻梁可见,双颊肤如凝脂,隐有水光,“你爱的人……是觞轩……不是么?”

  她终走出阴影笼罩,立在月吟三步外,通透眼眸中水雾氤氲,有一股涩寂咸味渗入唇齿间,在味蕾上留下难以磨灭的凄苦。“你不爱鹰准……为什么要这么傻!”她不再强忍热泪,一步上前紧抱住月吟,哽咽声细若蚊蝇。

  “小姐……”月吟泪凝双颊——

  原来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却什么也不说。放纵自己的目光追随那个修长挺拔的琥珀色身影,放纵自己留存心底渺小的希冀。

  终究,瞒不过她……

  月吟欲抬起的手臂僵在半空,愣神许久,方才抚上沈青颜颤抖的肩,宽声安慰:“月吟没事,月吟很好……”

  “你可以不嫁,”沈青颜握住她的肩,脸上泪迹未干,满眼笃定,“我已确定那个聂鸾卿身份有假,你不用嫁给鹰准,也不用……”

  “小姐,”月吟打断沈青颜的话,梨花带雨地笑着,“没用的,大局已定。”

  ……

  “没用的,你以为琉璃夫人真会让我册封聂鸾卿为二皇子妃?她怎可能眼睁睁看着我与滇南八部联姻,结姻亲之好,壮大声势?从始至终,她的目标都是鹰准。鹰准为西楚效力多年,一直为我父王视为心腹,他知道的事太多,如今为我所用的身份暴露,琉璃夫人怎能容他?说到底……这只是一个局。”

  ……

  那个冷调嗓音在沈青颜耳畔回响。一切皆是局,势必有人为此牺牲。他从不曾打算放弃鹰准,也不会册封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为正妃,所以月吟成为理所当然的牺牲品。

  一股热血涌上脑后,郁气似凝结成块堵在心口,郁结难散。沉静如澜的通透瞳眸不见清澈,只有云涌浪潮的惊天波澜。那张长久以来波澜不惊的面庞竟也有暴风雨来袭前的晦暗,她猛地拉起月吟,返身便要往门外走,口中不容反驳道:“我们回风铃谷,无论谁要为此牺牲,那个人都不该是你!”

  岂料,她握紧的手却挣脱她的牵制……

  沈青颜回眸,月吟脚下不动,只在摇头:“我不走,我要与鹰准成亲。以前无论小姐说什么,月吟都会遵从……”她顿了顿,后半句已是哀求,“但这一次,就请小姐由着月吟吧……”她眼角的泪断线涌出,每一滴泪都在传达同一种情感。

  她明了,沈青颜亦明了。

  月吟自可一走了之,不必牺牲自己的终生幸福。可谁将成为取代她的牺牲者?鹰准?郎觞轩?还是……

  沈青颜?

  沈青颜不知,曾摆在郎觞轩面前的第三个选择,却是月吟从宁红袖逼问凌楚丞的谈话中偷听来的——

  “琉璃夫人倒是好计,一箭三雕,自己一点不吃亏。若郎觞轩不肯放弃鹰准,亦不能迎娶那个莫名其妙的女子,那么第三个选择,就是牺牲沈青颜了吧?虽然我不知琉璃夫人究竟如何打算,但若是由沈青颜出面,将冒犯变为两情相悦,与鹰准成亲,鹰准死罪可免,一切也可迎刃而解。真假难辨的容貌……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我总算见识到琉璃夫人的手段,不佩服也难啊……凌管家,红袖猜中几分?”

  当时凌楚丞并未回答,只是面如寒霜,一言不发摔袖离去倒成了默认。宁红袖只道沈青颜不在府中,亦不会听到这段对话,巧遇凌楚丞时才忍不住追问证实自己的猜想,却忘了府中还有一个月吟。

  这最后一个选择,郎觞轩、凌楚丞、宁红袖、月吟都极有默契地选择隐瞒沈青颜。除了月吟,其他三人均知沈青颜身中天蛊一事,且不说郎觞轩对沈青颜性情了解之透彻,仅是数月前递到宁红袖眼前那粒矜贵的“遗花清露丸”,便让宁红袖对沈青颜骨子里的悲悯之心深有体会。怕是世上鲜有几人会在明知自己与鬼门关只有数步之遥时,仍能不露声色地将罕有的救命稻草交给别人。

  风过且留声,雨过且留痕。西暖偏屋中,只有二人屏息对望,无声无迹……

  素色烟罗裙拂扫冷砖,“咚”的一声,竟是月吟跪地仰望。泪水已拭,笑靥如花,那飞扬的唇角中,有多少酸涩,有多少无法割舍的眷恋,皆在她匐身磕头后从记忆中强自抹去:“月吟要嫁人了,日后再不能陪在小姐身边……小姐不是孤零一人,还有郎大哥……”她舒心一笑,在她临出阁前,终能像幼年时无所避忌的称他“郎大哥”,而不是生疏的“郎公子”,她抬眸,星眸澄如秋水,见底的清澈,“小姐,请受月吟一拜。”

  叩首,叩首,再叩首。仿如此时已身处喜堂,退无可退。她用她独有的方式,向身前那个僵直无语的白衣女子诉说着自己决心,无论前路如何,她都决意要走下去。

  那匍匐的背脊刺痛了沈青颜的眼,她衿袖垂放身体两侧,眸中氤氲水雾化作瓢泼大雨,泪湿满衿。哭,既无哽咽,也无放肆的宣泄,只是无声的泪一滴滴滑落,无休无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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