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罗生暖风,碧莲荷池中的荷叶荷花不复往日素雅娇娆,及肩高的莲蓬荷叶被利刃齐整切断,东倒西歪跌进莲池中,涟漪泛泛。池水宛若一面巨大的碧镜,映半池荷花,折半片天地。水纹浮散处,倒映出轻踮足于荷叶上、持刀对峙的一对男女的身影。
女子绯红罗纹袖裙色烈,娉立于荷叶上,如荷花仙子,一池粉莲相映失色,娇俏美曳不及她裙摆一角。她双手持短刀,柳眉蹙紧,凤眼半眯,皓齿咬唇,表情倔犟无半分情面可言。
男子气质冷戾,刀刻似的五官坚毅阴晦,眸色暗沉,颈部以下的线条紧绷着,黑麻武服掩不住他健硕的身形,同持双刀的手背尽是伤痕,久经刀光剑影的弑杀之气破坏碧莲荷池的旖旎美景。他唇色泛白,身虚体乏,却无惧眼前绯衫女子的威吓,冷言相逼,已是最后的忍耐:“红袖,让开,我不想与你动手。”
宁红袖皱眉不应,十指一紧,刀身微颤,乃蓄势待发前的蓄力:“你要上哪儿去?回禀琉璃夫人还是毒王圣母?再将我们的一举一动告诉她们,教她们好有准备对付我们么?”她猛吸一口气,态度决然,“你要走,可以!杀了我吧,若你下得了手。”说着,径自跃身上前,手中短刀并为双头利刃,白光横扫,横劈过他的肩头。
萧烈咬牙,后仰避过。双刀格挡,飘移后退一步,只是抵住她逼近的迎面劈招。她赌得是他的不舍,纵使每一攻招漏洞百出,也不管不顾,旨在将他节节逼退。
她无所顾忌,出招狠。他却顾此失彼,既不想伤她,又急欲制住她的攻势。这一来一回,原本该是他占尽的上风尽数被她争了去。弯刀化钩,逼退他的去路,纤足横扫,险令他摔落池水中,再以刀柄反击他麻经软肋,连串进攻彻底激怒萧烈。他单手执双刀,借力扣住她的手腕,手肘反顶,撞在她肩胛上,指下发力,掐出青紫淤痕,迫她双头利刃脱手。一返身,另一只手臂已扼上她的颈脖,口中恼道:“红袖,够了!”他本无意伤她,她却苦苦相逼,丝毫不留情面,她所使刀法招招致命,这般冷血绝情方是令萧烈理智崩溃的诱因。
宁红袖毫不屈服,皓齿如毒蛇缠食的毒刃,狠狠咬在他手臂上,留下两排渗血的牙痕,足下倾力一踩,挣脱他的肘制,袖中银链如鬼藤飞缠上萧烈双刀刀刃上,咬牙死磕:“萧烈,今天你若执意离开,跨出这道门,你我就是敌人,再见面时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昔日我宁红袖仍是圣域杀手时用过的手段,他日也会毫不留情的用在你身上!”她顿了顿,抽紧手中银链,凤眼犀利,半眯斜睨,逼他抉择,“即使如此,你仍选择离开,与我为敌么?”
萧烈牙关一紧,颌下曲线分明,修颈绷直,悄咽半口唾沫。退一步,他就是圣域的叛徒;进一步,他与她便要兵戎相见。叛徒,他做不得;失去她,哪怕只是对朋友的亲和,亦可令他生不如死。一时间,千言万语尽是苍白,无声已是他所能回答的全部。
萧烈身侧,一朵含苞待放的荷苞遭二人先前打斗的刃气牵连,拦花茎截成两端,荷苞直插入水中,水波微响,振起圈圈涟漪。萧烈在池水中的倒影模糊,映射他此时的心境,凌乱难断,波及甚广。他踮足,跳上池岸,徒留孤寂背影,在阳光照射下,拖出一个长长的影子,映入碧荷池面上。
“萧烈!”宁红袖急声叫住他,“我不愿与你为敌……”她口气软了软,亮出自己坚守的底线。
且见萧烈背脊僵硬,欲抬起的脚步又停在原地,徐徐回身,不是留下,而是警告:“在师父进城以前,你尽早离开。”他扭头,大步向前,刚走出几步,又停下了。宁红袖刚刚熄灭的希望重新燃起,正要喜他留下,却听他背对着自己,踌躇许久方才开口:“不到万不得已,我亦不想与你为敌……”
宁红袖一怔,初绽颜的笑容凝在脸上,苦笑不出。她高估了自己,低估了萧烈。他对圣域、对冉菁菁的忠诚,更甚于自己的性命。她欲抬起的手,重新垂至身体两侧,即使她拼尽全力将他打倒,最终他仍会离去。她不忍看他离去的背影,心知只要他走出府门,重回毒王圣母冉菁菁身边,他们,注定将成为敌人。眼下,她只能别了眼,竭力令自己不去想与他以命相搏的残酷。
“休想离开!”
震耳的斥声惊得宁红袖猛然回视,此时萧烈已行至园门,止住他脚步的呵斥者身影恰好挡在园门外,她看不见说话者,可那声音,却是她一辈子也不会听错的熟悉。
只听利剑出鞘,“噌”一声,月白袍公子的身影已挡下萧烈离去的路。与此同时,银枪如蛟龙忽闪,重重击在萧烈后背上,他猝不及防,踉跄前倾。青甲黑披的冷峻身影从门旁闪出,与月白袍公子前后夹击,将萧烈牢牢锁死在包围圈中。
长剑如虹,这是宁红袖见识到容逸之使剑的功力,袍影纷乱,刺出每一剑看似点到即止,却又逼人不得不防,诡异的剑招似曾相识,也是一身白衣飘然,宛若入世仙子,一招一式虚虚实实,诡异莫辨。
——分明就是沈青颜善舞的碎影剑法。
刺,似仙子奉酒;劈,如宫娥舞扇;挑,仿佳人拂袖。这些轻灵飘逸的招式由男子使来,多了几分力道,少了几分幻美,却衬出使剑者风流倜傥、从容不迫的气韵。
初时,容逸之仍能凭借剑招奇幻占尽先机,可数十招切磋下来,便可看出他对这套剑法并不纯熟,只及沈青颜使起来时一半的功力。萧烈何等修为,若非鹰准枪法精妙,掣肘左右,他早已逃出生天,岂会陷入苦战。
若在平日,以容逸之和鹰准两人能力,万不屑同时对付负伤在身的萧烈一人。可今日他们皆知若放萧烈离开,等于放虎归山,他日后患无穷。这才携手以武力相逼,迫萧烈屈服。偏生萧烈性格刚烈,从不屈服人前。这番龙虎争斗下,他早已顾不得伤势,倾尽全力,戾气横生,不惜牺牲任何人,也执意离开。
三人身影笼罩在剑气之下,恍如一股小旋风,旁人靠近不得。
起先,宁红袖只是束手旁观,心理矛盾,既不愿就此放萧烈离开,亦恐容逸之与鹰准二人联手伤了萧烈。渐渐,萧烈力薄势微,不敌容逸之与鹰准联手对抗,明显落于下风,疲于应付对方攻势,身困其中,难以抽身。她左右为难,仍是不知从何插手。
只见鹰准银枪横挑,从他肋下直抵喉舌,他偏身以短刀相搏,却又落入容逸之的虚实剑招下,下一秒剑式做实,竟是直刺向他右胸膛。
宁红袖愕惊尖叫:“萧烈小心!”脚下轻功加速,箭步冲身上前,在容逸之剑尖触及萧烈左肋刹那,单刀劈刃而落,左袖一晃,尖锐银箔飞出,不偏不倚擦伤容逸之持剑右腕,血花溅起,星星点点染红他月白长褂。长剑剑刃迸断,顺势被萧烈看准时机反击脱手,断剑在腾空翻滚,渺小恍若一点,而后急速下落,断刃朝下,深插入泥土中。
对阵战鼓骤停。
容逸之捂着受伤的右腕,面无表情俯低看,血流汩汩,从他左手五指指缝中淌滴在地上、衣褂长摆上。鹰准意外收势,竖起长枪,极诧异地看着宁红袖,沉声不语。
飞入廊柱一侧的银箔迎光闪耀,箔刃如镜面反射,映出四人,神色各异。
宁红袖攻势未收,僵在半空中,刀刃空颤,利器微响似在见证前一刹的惊心动魄。她满眼关切直盯着容逸之受伤的右手,一句问候、道歉也说不出口,只是失神地看着,眸中有痛楚碾过。
萧烈气喘不止,先前一幕是他始料不及的意外,他从不敢想,她竟如此在乎他的安危,甚至为护他免受险致命的一剑,反伤容逸之。无论如何,只要她心里有他,足矣。他心跳怦然,离去的步伐不如先前坚定,犹疑间被人从背后来袭,只听风声有异,他脖颈一梗,昏厥过去。
白裙飘然,掠过萧烈倒地的身形,广袖平垂,袖挽涌云,呼呼作响。青丝延至发梢,每一寸皆是放肆的张扬。她侧脸,颌旁碎发缕缕遮住她瞳底的疑问,从宁红袖身畔走过时,不曾流连探究一眼,便径直走向容逸之,极善解人意地从袖中掏出一瓶金创药,塞进容逸之手心。
尾随她归来的淡金袍男子行至鹰准身侧,冷瞥倒地昏迷不醒的萧烈,简单吩咐:“暂将他收押府内,万不可走漏风声。”
这对逢时归来的男女终将目光重置在僵立一旁、不言不语的宁红袖身上,白衣女子率先开口,善意示意:“红袖……”后半句深藏在眸中,瞳孔斜瞥,自是示意身旁容逸之和他血流不止的伤。
金袍男子极默契地搭话,亦是有心化解眼前这对怨侣之间的矛盾:“鹰准,从黑甲精骑中挑选几个靠得住的人,日夜看护这位不速之客,免得旁人插手,多费心思。”他明面上是对鹰准下令,实际上,听者稍加留心便能明白他话中之意实乃断绝宁红袖与萧烈碰面机会,以免多生事端。他知沈青颜有心劝容、宁二人重归于好,更想助她达成心愿。
宁红袖得沈青颜提醒,又听郎觞轩话中深意,恍惚从失神中觉醒,踌躇挪了步子,缓缓靠近容逸之,伸手欲扶他,岂料还未等她指尖触及他衣袖,他已转身朝另外一个方向走去,乍看之下似是无意,可谁都明白他有心避开宁红袖,只是不戳破。
宁红袖刚伸出的手尴尬收回,紧拽着自己的袖口,盯着地上卵石小径发呆,掩饰心中挫败慌乱。
只听容逸之开口,喜愠不明,却是给沈青颜一个交代:“青颜多虑了,这点小伤,我足可以应付。”他扫视在场数人,略一欠身,礼貌离去。背离众人时的背影,仍是贵公子式的优雅知礼,教人丝毫察觉不出他此时心境。
沈青颜望着他离去的身影愈行愈远,直到拐入另一段庭径小道中不见,方才收回追随的目光,转视宁红袖,幽然一笑,若有所指:“萧烈……出现得真及时。”
人黯然,影旁斜。
碧色荷塘围绕亭台水榭,万绿丛中一点红,红廊画漆,飞檐弯钩,回廊蜿蜒,将赏荷亭阁环绕在中心。这处赏荷亭阁紧挨碧荷苑,又自成一体,占地不大,只因位处僻静,容逸之才选择此处静居。
他腕上血迹已凝,暗红的血渍如蜈蚣盘踞右腕,宽袖上月白纹路微染血色,沿袖口及下的长袍旁侧血迹斑斑,白的如雪,红的刺目。他左手捂了眼,躬坐石椅上,肘撑膝盖,一阖眼,脑中无可避免地重现那袭烈焰红衣飞身扑至,射银箔,断长剑。
曾有一幕,似曾相识,那时奋身扑救的是萧烈,奋不顾身的也是萧烈。短短几个月后,她竟会以同样的姿态挡在萧烈身前……
他睁眼,又合眼,彼时站在暮月山庄厅堂上那种痉挛似的抽搐再次由胸腔溢出,极不舒服地扩展到他的发梢指尖。他思绪游离,竟连沈青颜倚在门边多时,也浑然不觉,直到她打破沉默,出言提醒:“容公子,”她迈前一步,不请自入,轻瞥他手上的伤,“不是说这样的小伤,自己足可以应付么?怎么伤口仍未清理?”
容逸之尴尬起身,手藏身后,心想自己的失态被沈青颜一一看去,自是难堪。他接过沈青颜递来的纱布,还没拿稳,只见沈青颜反手掣住他左腕,宽袖一卷,夹带劲风,裹着他的手,他身不由己,那卷纱布径自飞脱出手,滚向角落,拖出长段白纱。
容逸之以右手肘相抵,借力打力挣脱她的牵制,后退两步,瞪视着她。她唇角染笑,分明想说什么,却又等他独自体会。深湖静水似的明眸中宛若微风拂过,波纹荡,湖浪起:“看明白了么?”她蹲身拾起落地纱布,重置桌案上,翩身离去。
屋外阳光明艳,她的背影逆光,漆黑如夜,身畔金光辐射,不似某人,又身似某人。迈过门槛时,她侧脸微偏,半张脸隐在黑影之下,似笑非笑:“婚礼那日,她亦是用同样的招式掣肘红袖……”
语音落,一人旁拐离开。她身前强烈的阳光直射入门内,强光逼人眼,他只能眯了眼,久不愿重忆起的一幕再现——
是他的新婚妻子宁红袖,紧握那把深入心扉的刀,刀身穿过他父亲容显的身体,父亲的鲜血沿着嗜血的刀刃,点点滴落……
他颓然跌坐,久久无法回神——
……
“杀害我爹的那一剑……究竟,是不是你的本意?”
……
当时的她并未回答,徒留沉默夺步而逃的背影,是心虚胆怯?还是有所顾忌?
……
“你我正邪不两立,要怪……就怪你与容显有眼无珠,怎会相信在狼窝里生活五年的宁红袖,还是幼时那个少不经事,懵懂善良的宁红袖?”
……
她曾残忍决然,不啻扼杀他心中最后一丝希冀。那一刻,她将“杀手宁红袖”的冷酷绝情展现在他面前,嘲笑他的愚钝、践踏他的希望。
“正邪不两立”的余音缭绕,是她的胆怯与顾忌,是她的难堪和却步。
此时此刻的容逸之和宁红袖,仿若相对站在沟谷高崖的两端,相隔不过十米,脚下却有深谷悬崖阻滞。他自可奋身一跃,可萧烈的意外出现,绊住他迈开的双腿……
他驻步观望,只想探明悬崖对岸的宁红袖,是否仍是他眷爱多年的宁红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