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不透风的四帘隔绝了外间的阴暗,淅淅沥沥的雨声时不时敲打车壁,颠簸起伏在泥泞湿地上,如风波里的一夜扁舟,耳边除了马蹄嘚嘚、车轮隆隆,便只有车夫的叱喝与后面沉闷齐整的铁蹄声。
并不宽敞的车内,只有沈青颜与宁红袖二人缄默以对。车子摇摇晃晃走了大半天,月吟仍处在昏睡中,沉睡的容颜亦美丽之极,十日内若不得解药,这副熟睡的睡脸将是她最后的姿容。沈青颜抚额,只觉头痛欲裂,看不清这趟风铃谷之行,是福还是祸?
疾驰的马车猛一颠簸,随后马蹄渐缓,徐徐停了下来。
不知不觉中,车外竟已是黄昏,蜜晕色的余晖斜斜映落,拖长身后人影,昏黄沁染众人眼眉发梢、广袖宽袍。
宁红袖屏手远眺,不远处的山林中,偶见间间吊脚楼竹檐相依,环顾四周,只觉周遭景色似曾相识。还没等她细想,只听身后有女子高唤:“恩人!”
她诧异回望,光影逆射下,可见女子身影肩背竹篓娉娉立着,冲马车方向招手,待走近再看,女子簇花溢彩的右衽上衣配暗色百褶裤,显是苗显族女子的典型装扮。细碎的金色阳光在她睫毛上跳跃,如天使般顽皮嬉戏的孩子,眼睑上投下暗影,见宁红袖惶然不识,她也不恼,呵呵直笑,笑声如铜铃响,爽朗悦耳:“恩人,不认识我了么?”
“芙雅?”还是沈青颜闻声凝望,端详片刻方认出眼前的苗显族美貌女子竟是曾被他们救下的自缢怨女。可看她眯眼笑成线,嘴角弯如月牙,哪还看得出曾经寻死觅活的颓唐。
宁红袖愣了愣,终忆起旧识,讶异相望:“你是芙雅?”
芙雅甜笑,点头应声,探视沈青颜与宁红袖身后数人,转而问道:“这些人都是你们的朋友么?”得到肯定回答后,她也不认生,极亲近的向众人招手问好:“你们好,我是芙雅。恩人这是要出远门?”她自言自语,一手举遮眉眼,眺天边天色,“看样子晚些时候还会有场大雨,我家就在前面,如果恩人不介意,可到我家暂住一晚。”
天阴沉沉,翻滚的厚重云层带来丰沛雨水,浇注在吊脚楼丝檐上,宽绰的走栏边沿栏汲水。芙雅所居村落的吊脚楼皆临水而建,飞檐高低错落,一呼百应。
宁红袖、沈青颜等一行数人围桌而坐,除郎觞轩外,其余四人与芙雅皆是旧识,面对眼前又惊又喜的一幕,也只有郎觞轩一人面无表情,坦然以对——
芙雅羞红脸,挽着一个黝黑男子挡在身前,藏青织贡尼对襟上装衬出他麦色健康的肤色和一双炯炯有神的亮眼,他一脸幸福地笑着,转头低视害羞得不敢抬头的芙雅,自我介绍道:“你们就是救下芙雅的恩人吧?我叫景泰,是芙雅的……”关键二字,他含糊笑过,却由宁红袖脱口而出:“你就是那个险令芙雅殉情相随的‘亡夫’?”她呵笑揶揄,“芙雅当时可是为你连性命都不要了,我和她……”她努嘴指向沈青颜,笑道,“我和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拦下。”她半眯眼戏谑挑眉,反问芙雅,“掌掴那一下,疼么?”
宁红袖只觉连日来压抑,现今终有一事遂人心愿,自是喜上眉梢,那抹调笑仿若山野玫瑰吐芯绽放,艳光照人,生生牵掣她旁侧两名男子的目光,久久不离。她无心一句“当时可是为你连性命都不要了”,在境遇截然不同的容逸之和萧烈听来,各怀心事,心底隐隐泛出的涩然却如出一辙。
窗外大雨滂沱,濡湿的空气宛如亲手埋葬她的那个雨夜,本该是永别,岂知再相见时,竟能如此亲密的同桌而食。萧烈嘴角一抿,那丝庆幸的情绪牵动他隐晦的笑意。他知她曾为另一个男人无顾性命,却也想起她亦曾为他与那个男人刀剑相向。他的余光本能瞥视端坐左侧的容逸之,见他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寂然,想到入神处猛然抽离,又长呼一口气,掩饰自己一时失神,双臂平举,端起桌上斟满的碗酒,恭贺道:“景泰兄弟平安归来,总不枉芙雅三年苦等,此乃喜事,容某先干为敬!”说罢,咕咕干下半斤白干,豪爽令宁红袖咋舌,关切偷睨,眼神游移的那一瞬,恰被沈青颜看在眼里。
她莞尔一笑,学容逸之同举酒碗道贺,作势要干,刚抬起的手肘硬生生被郎觞轩压下:“我来。”他不由分说执起酒椀,起身敬酒,一字未吐,便痛快干杯。
宁红袖怎容自己落于人后,斟满一碗,正要痛饮,却被萧烈拦下:“红袖,”他盯着她的眼欲接过酒碗代饮,岂知红袖毫不犹疑痛击在他手背上,任那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进退不得,且见她顺势一推,格开他的好意,斜睨着他半开玩笑道:“萧烈,你这是小瞧我的酒量不是?”她不等萧烈辩驳,径自大口饮下,蹙紧的弯眉纠结渐深,好不容易喝下半口,即已被呛得猛咳,边咳边抱怨,“这酒……辣……”
“这是苗显族特酿的阿刺古酒,又名汗酒,酒性烈,初来西楚的人不知,自诩酒量千杯,也敌不过三碗阿刺古酒下肚。”郎觞轩淡漠开口,似早料定宁红袖必吃此亏,淡淡一眼扫来,只道,“这酒不适合女子饮,你该让他代你喝了。”他虚指“你”字,像是暗示容逸之,又像在说萧烈,暧昧言辞教宁红袖手足无措,瞥了瞥萧烈,垂眸不敢看容逸之。
还是沈青颜机敏应对,扭身唤鹰准,亲自斜满一碗酒,双手捧至鹰准身前,笑道:“在座几人中,只有觞轩和鹰准是西楚人,客随宾主,这碗酒理当由鹰准代饮。”她挽袖另斟两杯热茶,与宁红袖一人一杯,拱手做礼,“我与红袖只能以茶代酒,祝芙雅姑娘与景泰兄弟夫妻同心,百年好合。”
芙雅和景泰四目相瞠,隐隐察觉这一桌贵客间纠葛不清的关系,又被一幕幕假象迷惑,分不清各中牵绊,面对连连敬酒,不知当喝不当喝,幸得沈青颜解围,二人乐得不必再猜,高兴接过,以酒代茶,大口痛饮,夫妻二人一人一碗,皆是海量,惹来沈青颜啧啧称赞,不露痕迹便将话题重新让绕回芙雅与景泰夫妻重逢的喜事,听二人甜蜜道来。
平叛滇南叛乱后,景泰本可与附近同乡一并归来。岂知那时战乱初停,边境时有流寇出没,治安极乱。景泰等几人刚入边陲村落,打算投宿一晚再走,偏巧当晚就遇上三拨势力同选此村落,烧杀抢掠,火光冲天,整整折腾了一夜,直到翌日清晨雨水微落,才将这场大火浇灭,景泰也因此逃过一劫,而与他同行几人皆在那晚中丧生,尸骨无存,尽化为灰烬。
景泰念彼此相识一场,又知同行几人皆是同乡,所居村落与他家乡不过十天路程,遂决定代敛残存物件,送回故友故乡,顺便告知其家人节哀顺变。怎知这十天路程,却无端令他与芙雅分隔三年,彼此音讯全无。起因全由他将故友遗物送返归途,他再遇那晚劫掠村落的一伙流寇,被掳了去,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他几次想逃,皆因不明地形而被抓了回来,期间突染痢疾,九死一生,浑浑噩噩便过了三年。
事情转机在半年前。经过近三年争斗镇压,滇南八部终决意臣服西楚,为表决心,滇南酋长亲自下令肃清边境山贼流寇,大军压境,一个月内已横扫几大山寨。景泰更趁此良机逃了出来,却身无分文,只得一路寻工乞讨,约莫用了四五个月时间,方才平安归乡。
按时间推算,芙雅寻死自缢时,景泰已从流寇阵营中逃出生天。若非宁红袖、沈青颜等人相救及时,这三年的等待亦将功亏一篑,尽数毁在最后数十天里。单假想来,也足教人后怕不已。
沈青颜、宁红袖等人离去时,天已放晴,众人为赶路程,弃车骑马,鹰准肩负照顾月吟之责,独驾马车同行。
队伍往东奔行,天边金光微露,朝阳由山后冲天而出,驱散未尽的黑暗。远处山峰连绵起伏,半山的绿树尽染烈色,如泼墨沁饰,美景如画。
沈青颜座下神驹照夜白向东撒蹄疾奔,恍若奔向那触手可及的光亮,一扫沈青颜连日阴霾,联想芙雅与景泰跨越生死、终得白头不分离的美好结局,那缕暖意洋洋的希望已然照进她心里,驱散这大半年来的死灰沉寂,燃起她求生的执念。心中盛流沙的沙漏已被这炽暖浓烈的高热烧裂,“呲棱”一声随细沙散地,再也无法分秒倒计她魂逝的时间。
她身后嘚嘚马蹄声急追直上,闻声回头,是那袭借初升阳光晕染、周身笼淡金色光芒的挺拔身影,烟灰色冰冷瞳孔似染阳光蜜色的暖意,瞳内绮丽绚烂的斑斓蜜色恍若她在江东马场初次骑马时曾见的笑意。
她鬼使神差向他伸出手,风吹乱发拂过她眼眉樱唇,光芒斜映上她玉琢似的侧脸,卷翘的睫毛落下疏疏碎影,唇角娆起翩然一笑是久而未见的轻松。四目相顾时,郎觞轩一怔,仰马鞭促“追风”与她平行驰骋,食指和拇指圈圆在唇齿中惊起一声响哨,照夜白仰蹄嘶鸣,回应似的放慢蹄步,他趁机脱缰探身,一手握住她的手,一手揽住她的腰,竟将她腾空抱起,而后稳稳落在他身前马背上。他环臂护在她身体两侧,重执缰绳,响哨再起,照夜白已了然知主人心意,紧紧撒蹄跟在“追风”蹄后。
她背脊一暖,尽倾入他怀抱中,只听他凑近她耳边,低语抱怨:“我不喜欢你骑马。”半真半假的玩笑听不出他真实情绪,她扑哧一笑,不争片语,双手轻抚,未及马缰,却是反握在他手背上,与他共执缰绳。
他臂弯收紧,抱她的环抱更添力道,是执着的不放手,还是执拗的强势?
马扬烟尘,浩浩荡荡的车马队绝尘疾奔,一路往东,越来越接近那片近在眼前的林海。
风铃谷便处在这片西楚与暮月山庄势力交界处的林海中。
林海四周群山环绕,山势绵延不绝,登山顶向下了望,只有千百棵百年高木郁葱连片,映入眼帘的皆是赏心悦目的翠绿。密林树海中有一天井似的圆形沟谷,谷中得一条丈余宽的通天瀑布,绕河滩溪水潺潺,由林海中蜿蜒迂回。这道瀑布便是慕容昭当年遵照天行者遗训所设下的屏障,外人甚少能从林海外沿直抵瀑布下。风铃谷的入口即在瀑布激流后,以幻术封石,唯有风铃谷传人方觅得其中玄机。
有萧烈随行,沈青颜不敢贸然透露后山其实另有秘道入谷,遂领众人步行大半日,抵瀑布入口,时逢正午烈日烧灼,瀑布倾泻如九天银河,飞溅的水珠莹透宛如剔亮晶石,折射强光灼灼,跳跃至半空直落,激起瀑布深潭圈圈水纹,直抚及石岸。
水中倒影幽幽微晃,人立于岸边向水下凝视,亦看不清自己容貌。
容逸之撑膝静坐于河岸大石,浮忆数月前历经磨难抵达此处时的心境,不由惝然仰望。他曾长跪岸下两日,面对那片气势磅礴的通天瀑布,仿若能照出彼时孑然一身时的绝望,那时的他仅靠一息意念强撑,即找到宁红袖,亲口追寻一个答案,若最终不得不面对残酷的事实,他便打定主意要亲手杀她,为父报仇。可他高估了自己,当他与她在翎兰城内重遇,魂绕梦中的姿容真实站在他面前,凤眼黯淡戚戚凝视着他时,他已知自己下不了手,那一剑势必只能僵在半空,心中熊熊复仇之火徐徐熄灭。
那袭焰色红裙靠在不远处的树下,负手撑着树干,渺渺眼神不经意间扫过那曲桓的背脊,怔怔相望,却越觉遥远。自沈青颜掌掴恼劝后,他非但无亲近之意,反好似退后远离数步,她想走近,却感觉不到他存在的温度。她只觉挫败,轻叹一口气,听瀑布山石震响,水流声渐微,那九天银河似的通天瀑布竟枯竭干涸,瀑布后湿漉巨石大敞,俨然是沈青颜已打开进入风铃谷入口。
“众位倒是颇守时!”一声娇叱从天而降,罂紫色身影赫然孤立于干涸瀑布顶端,朝下睥睨潭边众人,半睁眼幽幽漠笑,森寒阴气由冰凉潭水中渗出,仿似可逼退如火骄阳的热气,只觉人心下颤瑟。
沈青颜不卑不亢屈膝行礼,清冷言道:“冉姑姑来的也不晚。”事情业已走到这一步,再无法回头,她咬牙,侧身偏过,举袖一指,“冉姑姑,请吧。”
冉菁菁轻身跳起,裙裾掠过明镜般的潭水,拨起水纹浮动,她旋身一闪,疾晃过沈青颜身侧,昂首率先埋入狭长的甬道入口。脚下偶踢起碎石微响,甬道尽头的光线越发刺亮,她步步向前,不似归来,却似离去——
如她二十年前毅然决然离去般,只在临出山谷前恋恋不舍,回身遥望,将这条甬道记在心里,将甬道尽头的光亮永存至心中某处。
夏风阵阵,掀起鳞状波纹。浮云掠影,云影遮阴甬道入口。淡淡人影隐没在树林密影中,直到入口刹那,方疾奔由门缝闪入,足尖无意中踢飞一粒碎石,“咄咄”异响直跌下半山山壁,落地成灰。
风铃谷多年来维持的静谧安逸,似乎随着那粒碎石散逸的粉末般,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