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香缭绕,似香茗又似百草,混杂清凉薄荷和熏雅龙涎,圈圈飘散,宛如落叶激活静湖,涟漪般涌动。
浮光掠影,映落那双青衣淡眸中的光晕泛着青白色,即使在半昏迷中,那股游离尘世外的气质将他与众人相隔于两个世界,唯有他身畔那袭白裙与之相称。只见那只戴着玉质指环、骨节分明的枯手死死拽着白裙衿袖,干裂无血色的唇微启,气息微弱,窸窣话语声只容白衣女子一人可闻可懂。
片刻后,仿似拽紧凫水稻草的五指缓缓松开,高举向天,玉质指环扣于指间笼青白色,与手主人瞳色相近,折射穹庐天顶那块通体盈亮的巨石形状。白衣身形飘忽,奔离青衣男子身畔,直探他跌出的暗门,袖中白缎似蛟龙翻滚击向墙面某处,暗门开阖,待她重归时,手中已多了一件器物——
那柄渗着寒气的清冷宝剑,水银色雕龙戏凤的剑鞘,流动着绮丽玄幻光芒的鸡蛋大小的红宝石,镌刻于剑柄上方的无极图案,剑鞘与剑柄交界处,篆文小楷的“冷霜”惹人注目。
冷霜剑,连番周折后,毫无征兆地重见天日。
冉菁菁愣了愣,丹扉描眉的飞凤俏眼立时如寒潮冰封,瞪向宁红袖,未开声,浑身上下散发的愠怒之气已直冲宁红袖而去,只是这一刻,许是碍于慕容昭情面,藏于宽袖下的那一掌悬而未出。
“青颜……”慕容昭手肘撑地,强撑起半身体重,再次指向天顶巨石。
这次不仅是沈青颜,乃至随身而至的其他人皆明白慕容昭的意图,自是要沈青颜飞身直达天顶处,腾空以冷霜剑破解这星灿大厅的机关。仰视观望,这穹顶大石悬空倒挂,轻功稍逊一分亦不可能在四周无所依靠之处腾空触及巨石机关,想来天行者在设计此厅时已笃定,非风铃谷传人不可能开启此机关。若非慕容昭双腿不便,轻功已不复从前,恐也不会受困此处,被反扣机关困于墙内暗门中,忍受失心夺魂丹毒发时的痛楚。
冉菁菁突觉可悲可笑,当年自己曾求他开启机关,一窥后山石室玄机,他却执意不允。如今在场有数个不相干的旁人,他反催促徒儿开启机关,似急迫要取出天行者藏于石室内的物件。可他还未发现自己存在,若他回身相望,恐怕……
想至此,冉菁菁兀自哼笑一声,讥讽道:“慕容昭,你看我是谁?”话音落,一个健步上前,袖间掌风霹雳袭出,探取沈青颜手中冷霜剑。二十余年前,她已决意要做一个背叛者,如今更无所忌讳,当着昔日恋人的面与他徒弟过招,招招不留情面,式式欲取其性命。她料定郎觞轩等人下一秒必倾力相助,嘴角浮笑,诡异莫测。沈青颜以冷霜剑柄相抗,见她阴冷笑容,广袖拂扬,惊叫道:“觞轩,别过来!”说罢翩身搁挡,冉菁菁袖中白烟雾起,直扑沈青颜面门。换作旁人,此举无异于自杀。他们均忘了,冉菁菁独步武林的杀手锏并非一身绝世武功,而是天下第一的用毒本领,毒王圣母的尊称并非浪得虚名。
趁此空隙,冉菁菁右臂猛击,以银针刺向沈青颜肘上麻经,趁其手臂麻痹一瞬,重创她手腕,巧取冷霜剑,腾空跃起直飞巨石机关,罂紫色的身影化作一道疾光,遥遥直上与巨石相触的刹那,山壁震动,连声石响后,圆形大厅四周开启八道暗门,每道暗门内皆有各式书架桌案,唯独偏对厅门入口处暗门内,竹制书架青绿扎眼。
只听慕容昭疾呼:“青颜,拦住她!”已见穹顶处那抹罂紫光影略向竹架石室,沈青颜等四人同时欲拦,萧烈哪给他们机会,震起插入石板的翎箭,箭锋相向,瞄准四人后背飞射。郎觞轩与容逸之殿后拦截击箭,同时也被萧烈呼啸而至的刀锋阻挡,与萧烈大打出手。
沈青颜轻功略胜一筹,率先挡下冉菁菁探手取物的动作,一个旋身挡在书案前,案上一本线圈手写本封面上赫然写着《幻计》二字。宁红袖随后而至,双刀处,劈向冉菁菁肩背处,冉菁菁遭前后夹击,不得不暂缓抢夺之势,专心应付二人联手急袭。
慕容昭匍身地下,只闻石室内呵斥交手的声响,不辨胜负高下,心内忧急,攀爬起身,独步孤立,扶墙攀向石室方向。立于墙角处已见红白紫三人身影交融混战,难分胜负。冉菁菁急欲夺《幻计》绝学,每每以毒攻逼开沈青颜与宁红袖的攻势,沈青颜时时提防宁红袖遭毒攻所伤,顾此失彼,碎影剑法居于守势,独靠宁红袖奋身搏击。
宁红袖的武功皆出自圣域,一招一式在冉菁菁眼中如玩闹般,掣制其攻势不费吹灰之力,眼看宁红袖渐渐落于下风,沈青颜不得不加紧攻招,碎影剑法越使越快,可每催动一分内力,便能感受体内蠢蠢欲动的不安,心脏扩张跳动刹那,几乎令她窒息。
算时间,今日恰是天蛊定期发作的日子。
“扑哧”宁红袖的短刀截击在竹架上,竹架轰塌,冉菁菁不得不回身避让,本该是难逢的进攻时机,只待沈青颜补剑相刺,冉菁菁势必受伤。可就在这时,沈青颜突然感觉天旋地转,刀剑碰撞和竹架塌落映入眼帘只有模糊的影像,甚至连“乒乓”、“呲呲”的声响也没有。周遭一切仿佛浓雾弥漫,她限于天地灰白的雾中,看不清敌人、也看不清同伴。依稀见,宁红袖焦急大喊的表情在咫尺间出现,可除了她飞快张合的双唇,她所吐每一字在沈青颜听来都是寂静的无声。
天蛊之毒再次发作,势有剥夺她残存视觉和听觉的征兆。喉间隐有腥味翻涌而上,压抑在胸腔的窒息随着张口喷出的鲜血而有片刻缓解。她双腿一软,单膝跪倒,猩红血点染上她白衣襟带。宁红袖猝不及防,顾不上冉菁菁的抢夺身姿,脑中混沌念头只有替沈青颜接下冉菁菁劈颅一掌,岂料冉菁菁这一招不过虚张声势,下一秒她已扑身直奔《幻计》而去。
说时迟那时快,一色青衣从门外扑飞直入,仅比冉菁菁快分秒触及绢纸书面,玉质指环撞击竹案“啪”声脆响,瞬时地动山摇,天地崩毁,星光般微薄的光亮瞬灭,伸手所及处皆是不见五指的黑暗,潺潺清流溪水声放大数倍,变为惊涛拍岸的巨响。众人未有准备,只觉脚下一空,似坠入无尽地底中,便再无知觉……
恍惚似梦,谁是依稀梦中人?
山谷溪涧,衣带碧水,泉边男孩垂头聚精会神,似乎并未察觉她的存在。沈青颜低视裙下,玉色剔透的双足赤裸着踩在松软草地上,是自己,却又不似自己。她喉间阻塞,满腔疑问堵在喉间就只剩咿呀不清的囫囵乱语,明明在说话,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她蹑手蹑脚轻声靠近泉边男孩,探手扶其肩,指尖触及他肩膀的刹那,纯净出离的白衣身影渐渐化为淡金色烟云匿散,唯见男孩欣喜回望,亲昵熟悉的声音唤她:“颜儿。”
寥寥二字,她听得真切。
梦境破裂,睁眼时巨大的光圈悬挂头顶,直射眼眸,眼皮上方,有一人影逆光俯视,似在叫她,她却听不到梦中那声清晰的唤语。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在说话,可耳边除了嗡嗡微响,她什么也听不见。瞳孔中也似蒙上一层薄纱,看什么都是雾蒙蒙的灰白。
她看不清那双烟灰色的瞳眸中除了焦虑,还映出她失焦茫然的神情——昔日通透明眸中尽是混沌,口中呢喃不清,只是重复问:“你是谁?”她的衣裙上仍沾染斑斑血迹,滴滴灿烂如花,凄凉悲美。
“青颜中天蛊之害,据我师父手札留下的线索,只有找齐三粒‘遗花清露丸’方有可能化解,否则,身体五感渐失,直至……死亡。”
郎觞轩迟疑抬手,从她眼前颤抖晃过。这双苍白修长的手,持剑、绞杀、运筹帷幄,即使面对强势凶悍的敌人,也未曾因怯弱而发颤,此时他指尖蜷缩又伸直,在她瞳前徘徊……
“你干什么?”她终有反应,纤弱五指紧扣他手腕,制止他的试探,她的掌心触及他腕间细绳,兀的如触电弹开,终辨出将她环抱怀中的人,“觞轩?”她顿觉心安,淡淡一笑,肩臂骤紧,是他失而复得般将她重揽在怀里。
沈青颜任他抱着,一手揉眼,眼前仍是雾蒙蒙的茫茫,双瞳渐渐适应周围强光后,四周景物她亦能看清轮廓,她开口唤他,连喊几声“觞轩”后,耳边仍是死寂。她惨然戚笑,反抱着他的肩,只片刻,又忽地挣脱他的怀抱,急问:“师父呢?红袖和容公子呢?他们在哪儿?”
“慕容前辈!沈青颜!郎觞轩……”呼叫声由远及近,愈发真切。
郎觞轩环抱沈青颜的臂弯一僵,眉心纠结紧蹙——此刻他才发现,她听不见声声呼叫。他松开手臂,扶她起身,右手紧紧将她冰凉的柔荑握在掌心,一刻不敢放松,高声回应来自容逸之与宁红袖的呼喊声。
“他们在那边!”焰色红裙率先从树林中疾奔而出,月白长衫的贵公子紧随其后,他们身后,还有一人,青甲黑披,银枪如蛟,一见郎觞轩,即可抱拳作揖,恭敬行礼:“二殿下,鹰准护甲来迟。”
“你怎么也进来了?月吟呢?”
“属下暂将她安置在山下竹屋内,已派三名骑兵在屋外卫护。”鹰准环视四周,此处突兀崖壁,俯视可望遍风铃谷一景一物,乃风铃谷最高处,“属下在谷外便听到谷内巨声震响,究竟出什么事了?”
“慕容前辈……”宁红袖插话,“慕容前辈与冉菁菁争夺什么东西,恐怕是慕容前辈触动机关,造成穹顶大厅坍塌,我们醒来时身在山下溪涧岸边,大概是厅中那条连向谷外暗河救了我们。”
“不,”容逸之纠正宁红袖的猜想,解释道,“那条暗河应该是天行者前辈当初刻意留下的生机,风铃谷的训示是‘心存仁念’,天行者前辈只想保护《幻计》免落入心怀叵测之人手,倒未必非要取他人性命。你们看,”他举臂一指,只见石室坐在的那座凸起的矮峰已化为平地,仿若从未出现过,“慕容前辈一定也知道这点,青颜,对么?”他反问沈青颜,沈青颜却默然不语,全然未融入他们的对话中。
郎觞轩适时插话,岔开话题:“你们一路寻来,可见慕容师父和冉菁菁的踪影?”
三人面面相觑,继而摇头。
“快找,慕容师父行动不便,冉菁菁对他恨之入骨,万一他们二人不幸遭遇,慕容师父可能会有危险。”他果断决断,拉着沈青颜疾走,未闻宁红袖尾随时低喃私语:“她不会伤害慕容前辈……”
风起竹林,狭长的竹叶纷罗仿若一片片锋利刀片,处在竹风落叶下,似乎连那和煦的暖风也带着寒戾的焦灼,衣舞飘襟间,叶尖滑落,每一片肌肤都留下灼热的炽痛。飒飒竹风将一切带回二十余年前那场飘絮大雪中……
“你要出谷,我拦不住你,但你若要找西楚云王报仇,除非我死。”
彼时,温润沉静的他从未这般严肃过,他平举右臂,拦住她的去路,执意不让她离开。
可如今,他恢复漠然平静的玉色双眸淡淡望着她,开口不是挽留,而是送客:“菁菁,你不该回来……二十年前你已选择离开。”慕容昭无所忌讳地直呼冉菁菁的闺名,仿佛这个名字曾在他心里烙下的印记已随着时间磨平,重新叫她就像对一位普通的朋友,听不出语调中一丝波澜。
冉菁菁涩涩苦笑,轻哼一声,微扬的左唇角中渗不出丝毫得意情绪,她无法像他那般坦然呼其名,“慕容昭”三个字深深刻在她心底某处,结成疮疤,撕下结痂仍能看见鲜嫩血肉。遂她只能冷笑,以无情掩饰软弱,嘲道:“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岂是你拦得了的?”
慕容昭转瞳淡笑,对冉菁菁这句暗讽的话语不以为意,仍是干净平稳的嗓音回问:“你回来……难道仍念念不忘师父留下的东西?”他眸色一黯,双唇微抿,似想起些什么,迟疑片刻才道:“你已杀死容师叔,他对你……一直很好。当年若不是他,谁教你武功,你竟用他教你的本事杀了他……现在,你又要像对待容师叔一般对付我么?很好,很好……”他连说两声“很好”,支撑身体的竹竿暗自蓄力,眼前女子魅毒似妖,至今他仍无法猜透她的想法。
冉菁菁笑意更胜,那一刻如罂粟花绽放美艳而危险的气息,丹蔻纤指划过脸庞轮廓,扬手毒针已袭出,口中愤恨恼道:“是,在你眼中我就是蛇蝎心肠的女子!我在风铃谷时你就曾直斥我‘做不到心无旁骛,也做不到心存仁念,每一招都想置人于死地’,这些话我都记着呢!”她阴鸷厉笑,已是放纵后的无所谓,“我就让你看看,什么叫置人于死地!师父留下的东西,我要定了!”
她赤手空拳劈向慕容昭,明知其下盘不便,暂以两根竹竿支撑身体的平衡,偏故意击他下盘,拳掌间频频欲劈断竹竿。慕容昭连连避让,以竹竿为剑,用的却不是碎影剑法,而是一套力道强劲、以慢打快的招式,每招刺出似可以搅动敌我间的气流,带着沉重的悲戚如重剑砍落。他虽未言明,可招招留有余地,冉菁菁怎会不觉?她亦未尽全力,只以拂花擒拿手相攻相守,彼此过招已不是为了取对方性命,而是对过去二十年宿怨的梳理。
两人间微妙的平衡被一声疾吼打破。
萧烈惊见冉菁菁与慕容昭拆招,他虽不知慕容昭武功如何,可风铃谷的大名威震江湖多年,而他也曾与沈青颜交手多次,深知其武功精妙。他不敢怠慢,急急冲上前挥刀就砍,慕容昭分神避让,并不想伤他,轻轻一格,却不知萧烈实招在后,冉菁菁看出端倪再想提醒却来不及,只见萧烈刃尖斜挑,恰划过慕容昭右臂,慕容昭本可轻易将其震开,可念及一掌击出,萧烈猝不及防必受重创,气力抵掌心又被他硬生收回,举臂硬接下萧烈这一刀,右臂肩袖划裂,飞溅血滴沁红青衣风袖。
萧烈刀锋翩转,一片细长竹叶悄然飘落,如轻舟荡逸,不偏不倚跌在锋利刀刃上,竹叶在刀气中打了个旋儿,从中劈成两半,残破斜插入泥土中。
巧合,恰恰将事态推向不可控制的未来。
萧烈砍伤慕容昭的一瞬,如撞上刀锋的竹叶,尽数映入随后赶来的郎觞轩、容逸之等人眼里,宁红袖气恼斥责萧烈,匆匆加入战局,纵使她千不愿万不愿,在此情此景下,她也要与萧烈动手。容逸之恐她吃亏,更记冉菁菁杀父之仇,慢她一步长剑直指冉菁菁。沈青颜心系慕容昭安危,也想上前,却被郎觞轩及时拉住,转将她的安全托付鹰准,自己与容逸之、宁红袖一起对抗冉菁菁与萧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