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声迟,月西斜,长夜渐逝,待到天明又是乾坤一心,天地换颜。
月影下,她暗香如缕,他臂弯环扣,明日又将是怎样的天地,对她而言已不重要。他与她十指交缠,掌心相贴,心声暖意缓缓流传,时间仿若静止,生死犹如云烟。
她裙带飘拂,他广袖迎风。
身后,两座新坟并立。风铃谷,又恢复昔日平静,寂谷冷清,少了些世外桃源般的旖旎,多了分历经腥亡的憔楚。
冉菁菁,这个烈性女子,世间褒贬不一,直至她抹刀自刎,随那个青衣男子乘竹风而去,沈青颜方明为何多年来师父无法从情伤中走出,皆因她爱得炽烈,恨得决绝,就连殉情也是一意孤行的执拗。
二十余年兜转,走了,又回了,最终放不下、抹不去的仍是风铃谷的印记,至死,她也葬身风铃谷。
“她回来,就是在等一天吧……”早时夕阳下,红光掠影,透过竹叶缝隙照射在青竹墓碑上。宁红袖以礼叩拜,恭敬上香。若说这世上,有谁真正明白冉菁菁所思所想,怕也就只有宁红袖一人,“当年她执意离开,是为了报仇。二十余年凤凰涅盘,她终有能力铲除当年害死她全家的凶手,心愿了已,所以,她回来了。”
这层深意,是沈青颜永远想不到的疯狂。
只有冉菁菁,才会如此破釜沉舟的朝她认定的轨迹一路前行,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也只有冉菁菁,才会不动声色容忍他人误解,闯山谷,抢《幻计》,用冷血掩饰多情。
“你师父嘱我救你,”谁能想到,她决意赴死前不动声色说出的竟是这句话,“月吟身中蛊毒的配方我已放在你师父房中。”她说得很慢,刻意要让沈青颜完全读懂她的唇语。待她唇紧抿的一刻,沾有慕容昭鲜血的弯钩军刀在她颈下划出一道深红的口子,她在世上的最后一秒,带着二十多年来最轻松惬意的微笑,似花瓣般凋落,跌在那个已冰冷多时的青衣男子身上,在他的怀中找寻逝去多年的温存。
她没有遵从慕容昭的遗嘱,但却从他的遗嘱中得到原谅。
当沈青颜推开那间空寂无人的青竹屋时,那本《幻计》赫然躺在书案上,冉菁菁曾有机会将其占为己有,却选择将它永远留在风铃谷。如红袖所说的那样,她回来,自始至终都是为了那个为她身受二十年噬心痛楚的男人。他死了,她亦再无所求。
“觞轩,”沈青颜从回忆中回神,淡淡唤他的名,“我曾答应月吟,日后她若生的是儿子,我便教他舞剑吟诗;若生的是女儿,便教她抚琴行医……”她顿了顿,彼此掌温传热,心事相通,可终到挑明的时刻,“如果我做不到……”
“我懂。”他缠上她的指,指尖冰凉似冰片,钻入手背毛孔的尽是彻心的寒冷。第三粒遗花清露丸的消失,将他们间的缘分扯断、撕碎,随那只遗落的缀金珠琅耳环一起坠入深谷。
她无言,起身挽着他的胳膊,牵他的手前行。夜色浓重,一抹冷月投射二人相依的身影。白裙金袍在行走间摩挲有声,淡淡的寂寥,永世的孤寞。
夜路无际,走到尽头,空对一轮明月,萧索的清冷孤寒。他以为她要带他去哪儿,来到此处方会心一笑。泉水倾泻,如月色流淌,潺潺水声清幽,是他在风铃谷治眼疾时最爱独处的地方。
沈青颜返身,眼眉弯弯浮笑,拉他的手在泉边大石上坐下,靠在他怀中,闭目养神:“再过一个时辰,就能看见日出了。你陪我,好么?”
他的回答简单得只是掬起她鬓间的发缕,静静看她睡去,凝视她垂眼阂目间的绝美。
这一觉睡去,似乎有一个遗落已久的梦境将她笼身其中,零碎破镜般的思忆如雪片般纷涌而来。是他与她的初遇,他们一起度过的青涩年华,还有她未完的梦——
山谷溪涧,衣带碧水,泉边那个白衣男孩欣喜回望,亲昵熟悉的声音唤她:“颜儿。”
涧间泉水倒影出她青涩年幼时的模样,是她解开系发白缎,簇起他飘舞发丝。
“这是做什么?”“秘密,做好了就是你的。”
多年后,当她在漫不经心中窥得那个谜底时,谜底的八个字已不知不觉占据她心底:“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天蛊冲破忘情水的阻隔,将尘封在她脑中的回忆尽数释放,而她,也走到生命的尽头……
日出东方时,阳光照耀大地,却照不进泉边那个目光呆滞的俊美男子心里。他怀中,女子青丝散落满怀,白衣女子面色苍白、双目紧阖倚在他胸膛,身体失去温度,手脚冰凉,一缕芳魂远去,在日出金光前随着最后一抹炼色月光飘忽飞升。
他俯首,与她耳鬓厮磨也感受不到环绕在她身旁从不散去的异香。铺天盖地的悲恸袭来,压在他肩上。颤抖,无休无止……
一行马车绝尘西行,萧萧风尘,扬起多少思绪如丝。
月白身影临高处俯看,直到看不见那纷起的烟尘。转侧,红衣女子踏步而来,停在他身后右侧,低语提醒:“下去吧,他们走了。”她径直转身下山,且听他叫住她:“袖儿,”她莫名回眸,他垂眼,后又徐徐迎上她的讶异,“对不起。”
宁红袖一怔,随即抿嘴微笑:“走吧,我不想一辈子欠沈青颜的人情。”她低眼只看脚下,背对着他,不自觉扬起嘴角。
“喜欢风铃谷吗?那就留下吧。”那晚之前,白衣女子白裙轻逸翩翩,笃定的凝望,谈笑间擅自决定了两个人未来几年的人生轨迹。
“师祖《幻计》内留有一张古方,以一味名为‘蛊王尸’的奇特药材治病救人。但‘蛊王’需有宿主,宿主不死,蛊王不灭。我想请容公子帮青颜一个忙,这里是冉姑姑留下的‘沉睡之蛊’的配方,还有一张,是冉姑姑写下的取得‘蛊王尸’的方法。风铃谷口深潭底,有一块千年寒冰,乃师祖天行者为一位故人寻来的奇物……容公子请放心,这个方法并非无依据,我曾听一位朋友提及类似方法,只是没有冉姑姑说得如此详尽,想来冉姑姑为得到此方,也费了不少气力。”
宁红袖初时不解,探头速阅信中内容,入目便是:“气血败,肉身灭,蛊王死。”
虽然沈青颜在容逸之面前未尽言明,可他们三人心中有数,若此法不成,她便回天乏术。
微风吹拂水晶风铃叮叮摇响,拨乱一谷静谧。
宁红袖一路慢行,竖耳听容逸之紧随其后,步履沉重,显是心事重重。她突然止步,他亦不觉,仍是埋头迈步,一头撞上她,将她抱个满怀。宁红袖戏谑回视,挑眼斜望她,唇染三分笑,等他解释。
容逸之尴尬以对,张口结舌怔望着她:“我……”
“逸之哥哥,”宁红袖呼气,抱臂正色道,“我们,不能回到从前么?”未等容逸之回答,她又说,“我们以沈青颜苏醒时间为限,若到时你仍不能接受现在站在你面前的宁红袖,我……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她凤眼妖娆,眼梢斜挑,不经意间便会流露出女子娇媚,可她的眉宇间又有女子间少有的英气,她一脸认真地仰望着他,逼他不得不迎视她的赌注。
容逸之手冒微汗,泄露了淡漠神色下掩藏的起伏。略微抬起的手僵在半空,他的拥抱迟了一步,因她已转身移步,大步下山。他默默望着她的背影,束身红裙裙裾飘舞,金色蝴蝶发簪盘踞发顶,钿花步摇轻晃,她仍是她,只是比起他印象中的宁红袖多了一分倔强的刚强。
他呵笑,转念跟上她下山的步伐。总有一天,那个拥抱会将她揽在怀里,他们之间需要的只是时间。
而沈青颜留给他们的,恰恰是时间……
寒暑五载。
转眼已是第五个暮春三月,雨丝如织,垂垂帘落层檐,屋外燕子呢喃,瓣瓣残红翩落。梅花空枝颤颤,宫檐嵯峨,通阶玉梯遥上,玉阶天宫煌煌而立,沿山势高低起伏,如筑天界般雄伟。
五年前那场宫闱血腥仿佛只是那残落余红,渐渐被人淡忘。
后苑荷池粉荷含苞,汉白玉砌映月庭内,琴声阵阵,抚琴者琴艺略显生疏,戚戚幽怨的曲调时断时续。
有一窈窕倩影隔湖远眺,脉脉含笑,款款走近。
亭内,拨弦乐者粉袄缎靴,项坠金银锁,腕带百岁环,一双杏眼清澈灵动,粉扑扑的小脸被晨风吹得涨红,本该玩乐的年纪,她却不厌其烦一遍一遍练习。
“弹得不错。”
一声赞美博得幼龄女童亮眸惊喜,望向陌生的赞美者,歪着脑袋疑惑地问:“你是谁?也是宫中的侍女么?也会弹琴?”
来者不语,提了裙摆,葱白纤指拂过瑶琴五弦,铮铮弦响仿若隔世。她反握幼童滑嫩藕节似的手,轻按在弦上,笑道:“这琴对你而言太大了些……”
“胡说!这是父王的琴,父王说由我来弹,最合适不过!你是哪宫的丫头?”
“父王?他许你这么叫他?”一头青丝披散拂过弦上,她款款落座,将粉袄幼童抱在膝上,“你爹娘呢?”她莞尔浅笑,自个儿岔了话题,“罢了,你太小,这首曲子你弹不好。”她牵起幼童的手,带着她轻撩弦音,自顾问道,“你可知这首曲子的名字?”
“《春归去》,我不仅会弹,还知道词曲!”粉袄幼童口中念念有词,“回首旧游,山无重数。整鬟颦黛,脉脉多情难诉。细雨吹柳絮,人南渡。向晚一帘疏雨,断魂分付与何处?”泣血的哀词由稚嫩童声字字诵出,仿若重获新生,再无哀慽的恸伤。
她指拨商弦,“铮”一声脆响,行云流水的琴音从她指尖流淌而出,声声醉人,调调销魂。曲到一半,她突按弦止颤,侧头转问粉袄幼童,“我教你弹这首曲子,好不好?”
幼童瞪眼,满是警惕地望向她,退后数步,摇头:“不好,我要让父王教我!”她猛地转身,笨拙迈腿就跑。她淡淡一笑,看着幼童远去的背影,扶案起身,凭栏遍赏满池郁绿荷叶。
“父王!她在那儿!”
高大修长的身影被孩童拽着衣角,连连催促,玄衣纹冕袍被柔嫩的小手扯出褶皱,他亦不怒,堂堂西楚云王由一总角孩儿连拖带拽,面上却仍是纵容,只是问:“瑜儿说的是谁?”
“喏,她在那儿!”粉袄远指,指向映月亭内背立相向的人影——
如云青丝及腰披落,绾髻未梳,白裙裙裾逶迤铺地,广袖低垂,净瓷似干净素雅,倚在亭栏旁,景如画,人若仙,缥缈如水墨描摹,进一步也恐惊扰画中人。
闻人声,画中女子依依转身,踱上亭阶,淡笑仰望:“我回来了……”
他僵在原地,恍惚望着嫣笑如花的白衣女子,且听那声幽恍梦的轻唤:“觞轩。”除她之外,再无人可唤他的名。
她见他愣神不动,径自走向他,冰凉指腹拂过他的鬓发:“你已教她抚琴,日后我教她行医,可好?”
……
“我曾答应月吟,日后她若生的是儿子,我便教他舞剑吟诗;若生的是女儿,便教她抚琴行医……”
……
“好,她叫鹰瑜。”他抓住她拂鬓的手,下一秒已抱肩揽紧她,“我一直在等你回来。”
五年隔世思念,终得一朝牵着她的手,同迈正殿宫阶,绶金鸾加缙带,册封正妃,与他并肩齐立半山云宫金殿。
蜻蜓飞去复飞来。她一生命劫一语成谶,失而复得后,便是永远。
风铃谷,不速之客造访,闭门竹屋内人声碎语,屋外闲庭信步,用淡定掩饰踌躇。
他没有忘记五年之约,沈青颜苏醒之时,即是与她做个决断的时候。可那声挽留还未出口,另一个人却来了。
萧烈,曾经的敌手,冉菁菁离世后,独力撑起圣域,成为盘踞北方的霸主。五年来,他对红袖仍是念念不忘。
竹檐下风铃系带迎风曼舞,虚掩竹门开,二人一前一后从屋内步出,见他在原地踱步。
“逸之?”不记得从何时起,她改了口,不再唤他“逸之哥哥”,反倒是直呼其名,听来少了几分依赖,多了几分独力坚强,“这个时辰,你不是该去后山采药了么?”她略显惊讶,小跳步子蹦下三层台阶,迎面走向他,饶有趣味揶揄一笑,“你……在担心我?”她一直试着探究他的心意,五年过去,他们的关系却依旧停留在朋友之上,始终无法回到暮月山庄时的亲密无间。如今,她再次拷问他的真心,他仍选择默声不答。
“红袖,”萧烈临阶垂视,幽幽踏步走近她身畔,“我们走。”他握着她的手腕,无视容逸之的存在,欲带她离开。
“等等!”
正在她失意的准备随萧烈离去时,另一只腕间一热,是他在她挪步前扯住她离去的身体,她愕然回眸,凤眼斜飞,定定望向他,已无昔日的灼灼期许神采。
“我有话要说……”
宁红袖止步,两难站在两个男人之间,他们的手紧扣在她腕上,各不放手。纠缠不清的情愫缠缠绕绕,剪不断,理还乱。她试图挣脱二人的手,反被他们握得更紧。
左手萧烈,右手逸之,柔情别绪,谁与温存?
魂未断,只是不知分付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