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肃州。
袁保恒的募勇大计流产了。
袁保恒心如死灰,想从西北一跃面起的梦想化为泡影,他恨死了左宗棠,也怨自己不明世事,一再受挫,处于一事无成的苦闷之中。他平时不抽烟,苦闷无以宣泄,倒是头上的黑发因忧郁在心,脱落了不少,脑后的辫子越梳越细,脑顶的头皮油光闪亮,大有与天抗争之势。他大惧,差人寻访民间中医,治头上脱发,喝了一包又一包药汤,头发还在脱落,担心头发落完,没了大辫子,犯大清之忌,便急忙修书于李鸿章,求李鸿章给朝廷说情,调他回京。
李鸿章收到袁保恒的书信,骂他是个没用的东西,枉费了他一番心机。便到慈禧那里替袁保恒说了不少好话。袁保恒才得以调回京城,回户部任左侍郎之缺,却无司职,还落了个被人瞧不起。
袁保恒心胸狭窄,忍气吞声,心想着有朝一日风云再起,出一口恶气。无奈他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没有本事出这一口恶气了。
袁保恒一走,在宗棠却没有挤走袁保恒的那份欢喜劲。他说像袁保恒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庸才,下场是明摆着的,不掂量自己的轻重,硬要给自己定太高的尺码,失望是自找的。
左宗棠不知朝廷对自己的非议,心里还想着挂帅的事,一面组织部属日夜练兵,一面筹措粮饷,为日后西征大军备用。
这时,左在宗棠派去上海押运军火的都力回来了。
都力押运回一百箱枪械火炮,皆为洋货。喜得左宗棠拍着都力的肩说:“都力这回可立大功了,你还没吃饭吧,我叫人去弄,来,我先给你端盆水,洗把脸。”
都力慌了:“大人千万别这样,我自己来。”
左宗棠说:“这有啥,你一去两个多月,整天在路上奔忙,我给你端盆水还不行吗?”
都力说:“大人饶了小人吧,小人哪受得起大人为小人端水?”
随即叫亲兵从左宗棠手中拿走铜盆。
左宗棠望着黑瘦的都力说:“都力,路上没出事吧,我一直担心哩。”
“托大人的福,一路顺利。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上海那边,今后的事恐难办了。”
“上海那边怎么了?”左宗棠急问。
“胡老板的生意做不下去了。”都力说,“‘陕甘总督上海转运局’也难支撑了。”
原来,上海的胡雪岩做了一批生丝生意,有个法国商人一下子抛出了一大批生丝,把上海市场占领了,且价钱极低。他又用更低价收购生丝,将生丝市场搞得一塌糊涂。
胡雪岩刚进了几千万包生丝,一夜之间便积压在库房了,他又不忍心叫别人收购,一压就是个把月,生丝受潮变质发黄,成了废品。胡雪岩一下子亏了一千多万两白银,使“阜康钱庄”成了空穴。
胡雪岩是生意场老手,将其他分庄的钱全调到上海,以备亏空总钱庄支付。
刚准备了这一手,上海的大户全来钱庄取钱,仿佛商量好似的,逼得胡雪岩到处躲藏,不敢在上海露面。
“胡老板到了这种地步,他还义气为重,不但没有动大人的这批军火,还听大人的吩咐,将装火药枪一律换成了后膛线枪,自己垫进去了二十多万两。”
“雪岩真够朋友。”左宗棠听后,不胜感慨地说道,“他落此下场,还保证了我的军火,真难得呵。”
“大人。”都力这样叫着左宗棠,一脸庄重地看了看四周。
左宗棠觉察到都力有要紧事说,便差亲兵出去,说除过虞师爷外,其他人一概不准入内。
亲兵一走,左宗棠对都力说:“你说吧。”
都力说道:“大人,挤挎胡老板,这其中有很大的阴谋。”
“阴谋?”
“对!”都力说,“看似生意场中的争斗,实则是朝廷有人从中指使的。”
“朝廷有人指使?”左宗棠吃惊不小。
“是朝廷的人干的。胡老板告诉我,他买通一个夷人得到消息,那个法国商人用生丝挤垮胡老板,是朝廷有人出钱让干的。后来都到‘阜康钱庄’提取存银,也是有人安排的。”
“噢,”左宗棠倒抽了一口凉气,“有这么严重?”
“是的,大人。胡老板还说,朝廷这样做,主要是冲着大人你来的。”
“我明白!”左宗棠说,“挤挎胡雪岩,断我财路!”
这时,虞绍南进来,听左宗棠这么一说,便说道:“季高,这里面明堂大着呢!”
“朝廷为何这样做?是谁干的勾当呢?”
都力说:“胡老板让我禀告大人,不要再问是谁干的,朝廷这样干,是有目的,要挫大人锐气,请大人日后小心行事。胡老板还说,西北征战的事顺其自然,千万不要再争了,免得惹祸上身。”
“我明白了。”虞绍南说,“季高,朝廷开始剪你羽翼了。”
“这与西北征讨联系不到一起呀。”左宗棠一脸霜冷地说。
“大人,虞师爷,”都力打拱道,“大人吩咐小人到福州船局暗查一事,小人也查明了。”
“快说。”
“沈葆桢大人我没有去见,他已经到两江上任总督了。据福州船厂的人说,船厂停办莫名其妙,原从闽海关下拨的四十万两银子一下子停拨,沈大人去福建巡抚衙门要钱,不但没要上,还宣布船厂停工,沈大人也没做解释。直到后来船厂归上海船局后,才开工生产,但沈大人一直没有说停工的原因。”都力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道,“据小人暗查获悉,当时沈大人去福建巡抚衙门要下拨银两时,衙门给沈大人看了一封密旨。”
“密旨?”
“是密旨,要福建巡抚衙门停拨船厂银两,沈大人感到事情不妙,便修书给左大人,称船厂将有停办的可能。但朝廷没给船厂沈大人降旨,为了船厂不停办,沈大人求了李鸿章大人,李鸿章大人接受了沈大人的请求,奏请皇上将福州船局归了上海船局。”
“果然是李鸿章捣的鬼!”左宗棠愤道。
“大人,”都力说,“不光是李鸿章大人捣鬼,据福建巡抚衙门的旧师爷说,这一切全是太后搞的,她怕大人有异心,说大人屯兵西北,有自立为王之势,又加上新疆吃紧,如大人趁势自立……”
“胡扯!”左宗棠再也坐不住,跳起来骂道,“狗东西猜忌到我的头上来了。”
“季高,莫要胡骂。”虞绍南慌忙起来拉左宗棠坐下,“季高,你的脾气得改一改了,六十多岁的人了,还这样直筒子,眼睛里容不得沙子,有你这样说话的吗?谁都敢骂,你想想你都骂到什么地步了。”
左宗棠火气仍然很大:“我怕他个甚?如此卑劣阴险,非君主所为。我左宗棠忠心为国,他们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真乃妇人之见,可恶!”
虞绍南看了看都力,虽然满脸镇静,却不难看出他的尴尬,便对都力说:“都力你一路辛苦,先去吃饭吧。”
待都力退出,虞绍南才生气地说:“季高,你也太不注意了,在下属面前,大骂朝廷君主,像什么话?”
左宗棠自知失态,但嘴上却说:“那个老妇人太可恶了,不骂难解我心头之恨。”
“你恨?谁不恨呢。纵观历史,哪个君主不是阴一套、阳一套?不是小人能登上龙基吗?如今皇上无知、无能,西太后独断专行,掌握朝政,是大清的不幸,是我汉人的不幸呵!季高,你忍下这口气吧。当年林文忠公虎门销烟,扬我国威,与洋人一战,虽败犹荣,但朝廷将失败全归在林公头上,降罪发配新疆,是何等冤屈?还有曾帅功成江南,为朝廷铲除隐患,却落得裁军,让泪水往肚子里流。如今江山在满人手里,怎容你一个汉臣功高位显,又拥兵数万,他们能不担心么?季高,出兵新疆,征讨大任不肯给你,这就明摆着朝廷对你已经猜忌久矣,今断你财路,削你船局,是预料之中的事,何必为此大动肝火,给朝廷留下口实呢?万一隔墙有耳,传到西太后那里,不正中她下怀?你的今后就很难说了,季高呀,要以大局为重,你立志规复新疆,为中华民族雪耻,就咽下这口气吧!”
左宗棠愤然坐回椅子上,拿过烟锅,装上旱烟,抽起闷烟。
“季高,君子所为,一招一式,都自有风度,你心光明,日光可鉴,何必计较他人心理阴暗?今断其后路,略消除了朝廷心头隐患,也给你提供了机会,征讨新疆非你莫属,你何不就此奏请挂帅西征,了却你几年来的心愿?”
左宗棠叹了口气,说:“绍南,为了西征大计,我忍了。但新疆的匪帮,非一般流寇,他们被英法列强装备了洋枪样炮,是不好对付的。仅凭购买的洋枪洋炮,配备我部,远远不够。”
虞绍南说:“在这种关头,也只有靠自己解决了。季高,我有一个想法,为了不使朝廷有所怀疑,不如将西安的机器制造局移至兰州,规模可以不大,但必须笼络一批高技术人才,仿造德国螺丝炮和后膛快响枪,以备收复新疆之用。”
“这个主意好。”左宗棠说,“我早有此想法,但陕甘缺铁,又无铅磺,入四川、河南购买,路途太远,代价又大,我一直举棋不定。原来因有上海和福州支撑着,现在没有了依赖,只有走这步棋了。”
虞绍南说:“你有决心办,我可推荐一人,他定能担此重任。”
“你是说赖云亭,对吧?”
“你还记得此人,难得。”
赖云亭,名赖长,记名提督,总兵衔。左宗棠在征讨太平军时,赖云亭在军康国器(康有为的祖父)属下,嘉应州黄沙嶂一役,赖立下大功而授予记名提督,因他擅长研究火器,精通洋文,后被留福州船局,成为技术中坚力量。
虞绍南说:“就怕沈葆桢不放他,调不过来。”
左宗棠冷笑了一声:“他幼丹如今是两江总督,虽是南洋大臣,但他已心不在船局了,一入高层官场,身不由自己了。我要调个记名提督,可以不经过他,再说,赖云亭追随我多年,本来就是我的属下,我调我的人,有何难的?”
“如果这样就好。”虞绍南高兴地说,“季高,你可以叫赖云亭从福州携带机器,并在福州、广东挑选一些懂技术的人才和熟练的工人,一并来兰州。到时,再从西安运些机器过来,把兰州制造局办起来。”
左宗棠说:“我马上写信给云亭,筹办制造局的事,绍南你要多操些心,我们必须要有炼钢和浇铸坯料的较为完善的冶炼设备,有锻造枪管炮筒的设备。再就是火药,也必须自己造,这件事就交给陕西的刘典去办,他这个巡抚可不能坐着看咱们忙乎。”
当即,左宗棠给赖云亭写了信,嘱其采购机器、挑选人才、由汉口取道来兰州。同时,给陕西巡抚刘典写信,叫他购买硝磺,提炼火药。
虞绍南具体操办制造局,在兰州南关选好了厂址,并且请人设计好图后,厂房已在建造之中。
这期间,左宗棠又给朝廷拟了一个奏折,陈述关外无劲军健将,又事权不一,为时太久,必启戎心。
左宗棠在奏折中,坦言声明:景廉“泥古太过,无应变之才。所倚之人,阿谀倚势,少所巨助”。并言明,恐误国事,朝廷需视情将景廉督办军务移为他人,如朝廷信任,他左宗棠愿请缨担此重任,率部迅速出关,征讨匪帮,规复大清疆域。
在拟奏折上款时,左宗棠本想将太后放在皇上后面。自同治帝亲政后,朝廷已有明谕,所有奏请,以皇上第一,太后次之,但许多官员仍以太后第一,为的是怕得罪太后。而左宗棠却以明谕为准,把皇上放在第一。这次,左宗棠为这个排列,动了脑筋,最后还是将太后放在了第一。
原因之一,是前几天收到一道同治的明谕,上面写道:
朕于本月遇有天花之喜,经惇亲王等合词呈恳,静心调摄,朕思万机至重,何敢稍耽安逸,惟朕躬见在尚难耐劳,自应俯从所请,但恐诸事无所禀承,深虞旷误,再三吁恳两官皇太后,俯念朕躬,正资调养,所有内外各衙门陈奏事件,呈请披览裁定,仰荷慈怀由体俯允,权宜办理,朕心实深感幸,将此通谕中外知之。
就是说,太后威逼皇上,借皇上生病之际,又凌驾于皇上之上了。
原因之二,太后剪除左宗棠财路和船局,静观左宗棠动态,此时如将太后列入皇上之后,刚好被太后抓个正着,知左宗棠恨她,恐怕西征大任,难降左宗棠肩上。慈禧特别注重大臣对她的态度。
以左宗棠的脾气,是绝不会被太后淫威就范的。但为西征大事,在宗棠忍了。
左宗棠将太后列第一,皇上次之,拜发了奏折。他还不知道同治对他抬棺入肃州的事大为光火呢。
此时的同治,已病入膏肓,仍按出天花诊治,他有苦难言,便胡来了,一日连下数道上谕:
第一道是崇上两宫太后徽号。
第一道以下用“奉懿旨”的名义,封慧妃为皇贵妃,瑜嫔等晋位为皇妃。
第三道加恩内廷行走人员,自惇王以下,或赏食双俸,或赏食进一级俸。连醇王之子载湉,只有四岁,也赏头品顶戴,赏食辅国公俸禄了。
此外,军机大臣、内务府大臣、弘德殿行走的师傅、南书房、上书房翰林等,或赏双眼花翎,或加官衔,或优先补缺。京内外文武大小官员均加封两级。京师各营兵丁,赏粮钱半个月。
第四道上谕则为减刑恤狱。
凡此皆为两官太后“做好事,以期化戾气为详和,上讶天麻”。
那天的大臣们接旨,腿都跪麻了,不断有圣旨到,全是好事,大臣们都面无喜色,对这一道道上谕持怀疑态度。
§§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