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在四更时分,恭亲王府的大门被几个宫内太监用劲敲开。门房历经雷电风雨的惊扰,正迷糊着,又被紧急的拍门声惊醒,一脸的不高兴,但开门一看是宫内的太监,就大气都不敢出了。
“快叫起恭亲王,懿旨到。”
门房不敢怠慢,小跑着去叫管家喊人。
恭亲王刚躺下不久,还没真正入睡,被管家叫了起来:“王爷,懿旨到,请王爷接旨。”
恭亲王一跃下床,拉过官服边走边穿,到前庭接旨。
“懿旨下,请恭亲王进宫!”
恭亲王跪接过懿旨,叩头爬起问太监:“林公公,出了什么事?这么急。”
“奴才不知,请恭亲王进宫。”
恭亲王眉头一皱,随即叫管家备轿。
林公公却说:“请恭亲王坐宫里的轿,已在外面候着。”
恭亲王一愣,马上恢复镇定:“本王去后边方便方便,就走。”
恭亲王到后边偏房,唤醒长子载澄,对睡得迷迷瞪瞪的儿子说:“载澄,父王这要进宫,预感有大事生成,如父王至天亮还没回府,你即带人到丰台大营找粟统领,命他带万人入宫救父王。这是令牌。”
“父王,如果不妙,就别进宫。”载澄已被恭亲王的一番话吓得清醒了。
“不可。你按父王安排的办吧。”恭亲王说完,快步走到外面,对宫中的太监说声“走吧”,出门上轿,直到暖轿上路了,恭亲王才在脑大里想着,难道是西太后知道了皇上传位于他,先下手为强,还是皇上临时改变了主张?慈禧威逼皇上要立遗诏?
他想不出是哪一种,但他有种预感,此次进宫,凶多吉少。这么急迫,这么神秘,一定与大清续统有关。
恭亲王一想到这些,全身通凉,尽管在暖轿里,他还是感到了轿外刚被暴雨劫过的寒冬气流,正向他袭来。他要经受的何止是寒流?
他面临的将是一场生死未卜的皇位之争!
“幸亏本王早已作了安排,将御前侍卫换上了自己的人,也给丰台大营粟统领传话后援,不然……”恭亲王这样想着,他的心里才微微安静下来。谁存谁亡,还说不定呢!
“反正,今夜谁续大统,就会有个定夺了。”恭亲王有几分把握地想着。
轿子在东华门外停下,恭亲王一下轿子,看到已停下不少轿子,心里又塌实了几分。“只要不是本王一人进宫,生死之事暂可放下心了。”他在心里说道。
太监打着宫灯,在前面引路,带恭亲王一行从侧门进养心殿。
“王爷,只准王爷一人进殿。”侍卫伸手拦住了恭亲王的管家和家勇。
恭亲王在黑暗里扫了一眼侍卫,看不出他们的表情,他的心“忽悠”一下又提了起来。
“你们,”恭亲王对自己的总管和家勇说,“在外面找个暖和处等着。”
便一人走进了养心殿。
养心殿里灯火通明,不时有太监和宫女匆匆走过,有看清恭亲王的,叫一声“王爷”要请安,被恭亲王抬手制止,他一路随林公公走进了西暖阁。
一进西暖阁前厅,恭亲王见惇亲奕宗、醇亲王奕譞、孚亲王奕惠、惠郡王奕详、贝勒载治、公奕谟,御前大臣伯彦讷谟诂、奕劻、景寿。军机大臣宝鋆、文祥、沈桂芬、李鸿藻。内务府大臣英桂、崇纶、魁龄、荣禄、明善、贵宝、文锡。弘德殿行走徐桐、翁同龢、王庆祺。南书房行走黄钰、潘祖荫、孙贻经、徐莆、张家骧共二十余人坐在那里,静悄悄地没有人吱声。
一见恭亲王进来,众人忙起身向恭亲王作揖,问候,让座。
因没通报,有的人一见恭亲王进来,还吃了一惊,以为是皇上悄悄地来了。待看清是恭亲王爷,忙有人说到:“请恭亲王往前坐。”
恭亲王也不谦让,向众人打了个拱,便走到右首第一个椅子边坐下。
惇亲王奕宗,伸手拉恭亲王:“恭亲王到这边坐。”示意恭亲王坐到左首第一位。
恭亲王站起,将惇亲王推到左首第一位上:“本王该坐右首的,惇亲王的位子当属左首的。”
惇亲王比恭亲王大,但不是军机大臣,他恐坐左首第一位不合适,还要谦让,恭亲王摆手说:“王兄再别推来让去了,坐吧。”
遂各自坐了。
醇亲王挨着恭亲王坐下,拉了拉恭亲王,小声说:“六王爷,半夜三更召这么全,有何大事?”
恭亲王摇了摇头,没有作答。
这时,有人悄悄议论着,打听消息。
恭亲王没参加议论,挺直背端坐着,他用余光扫了一下旁边,捕捉到李鸿藻正看着自己,目光像上午在军机处看他一样。恭亲王心里“咯噔”一下:李鸿藻为何用这种目光看本王呢?莫非他知事端?他可是皇上身边的亲近人……
恭亲王还要往下想,太监的一声喊叫打断了他:
“两宫皇太后驾到!”
随着太监这一声喊,王公大臣们“唰”地起身,往前走了一步,恭恭敬敬地站在面前的跪垫边。
执事太监撩起棉帘,众人刷刷抖掉马蹄袖盖口,一起跪了下去,齐声呼道:“恭迎两宫皇太后圣驾!”
“两宫皇太后吉祥!”
两宫太后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在暖炕的两边坐了下来。
慈安扫了一眼王公大臣,有气无力地说:“都起来吧,看坐。”
“谢两宫皇太后!”
王公大臣们起身回原来的位子坐下。把目光全集中到西暖阁前厅正中,两宫皇太后身上。
他们发现,两宫皇太后全是便套打扮,脸上无粉饰,像没睡醒的普通村妇,脸色苍白。尤其是慈安,凹陷的双眼里布满血丝,表情冰冷。
慈禧挺着一张冷脸,但没有多少倦容,她常重修饰打扮,现在也无粉饰,一头乌发束得整整齐齐,看着比慈安精神些。
“都到了吧?”慈禧一开口,嗓子有点沙哑,她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
李莲英回道:“回太后,都到了。”
慈禧便用目光扫视了众大臣一眼,侧目对慈安柔声说:“姐姐,开始吧?”
慈安点了点头。
慈禧顿了顿,才开口说道:“今个夜里召众重臣前来进见,是有天大的事要和大家商议。”
说到这里,慈禧故意停下来,看着众人。
众人一听,都屏气静心,静候下面的话,但心里都有个谱,所谓大事,就是承继皇位的事,皇上的病,大家都知道有几分了。
“天大的事,就是续统大业!”慈禧的这句话一出口,众人在心里轻轻叫了一下:“果然是为这事。”
恭亲王则一下心脏跳速加快,血液“忽”地沸腾了。
“续统大事,此系大清兴衰,各位王爷大臣有何高见?”慈禧说道。她这说时,静静地望着面前的恭亲王。
恭亲王慌了一慌,又故作镇定地坐直身子。
西暖阁里静如无人,只有中央悬挂的宫灯发出咝咝的燃烧声。
“今召大家,就是请大家拿出意见,考虑谁嗣大统。”慈禧终于打破了这难捺的寂静。
听慈禧这么说,军机大臣李鸿藻有点坐不住了,皇上已立下传国遗诏,将皇位传于皇叔恭亲王奕,这还用考虑商议吗?
“难道她不知道皇上已立遗诏?还是另有所谋?”李鸿藻心里翻腾开了,“如果她另有图谋,这皇宫之中,必有一番争斗了。想必恭亲王已知道皇上将传位于他,看他镇定自若的样子,肯定知道了。如果是恭亲王执政,大清今后还是有救的,倘若她……”李鸿藻不敢往下想。他偶一抬头,正好碰上慈禧阴冷的目光,他不由自己地打了个冷颤,一股凉气从脚底升上心头,“大清完了!”
仅这一眼,李鸿藻已窥视出慈禧的阴险用心。
慈禧把李鸿藻的内心看了个透,她在心里冷笑了一下,说道:“李鸿藻,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觉得很冷吗?”
李鸿藻惊出了一身冷汗:“回太后,卑职不冷,谢太后关心。”
“不冷?那就是你想出什么高见了?”
“回太后,卑职还没想好。”李鸿藻想着,静观态势,不能随便发表意见,否则后果难料。
“李鸿藻,有何想法,不妨奏来。”慈安接过来说道。
李鸿藻不能再坐着了,再坐下去,今后就更难了。他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提起底气奏道:
“禀两宫皇太后,卑职不才,略识书礼,方为大清奴卑,亦知自古续传大统,以皇上遗诏为准,遵从天命,才不愧于列祖子孙,始顺天而兴矣!”
奏毕,李鸿藻全身都湿透了,伏在地上,任冷汗自流。
“李鸿藻此言极是,但今皇可惜没有遗诏立于世,以何遵从?”慈禧接过李鸿藻的话,说道。
李鸿藻心惊不小,看来她是真的另有所图,故弥盖遗诏,今天这门恐怕出不去了。
太后话音一落,惇亲王奕宗起身奏道:“禀两宫太后,微臣以为,立嗣事大,可着皇上速立遗诏。”
“皇上无后,以何立之?”慈禧一步都不放松地说。
“这……”
惇亲王语塞了。
这时,内务府大臣崇伦奏道:“皇上无子,皇脉一袭相承,可在皇上侄辈中选年长者作为皇嗣,续传大统。”
慈禧冷笑道:“皇上侄子辈,谁为佳选?”
崇伦自作聪明地奏道:“回太后,卑职以为,皇上侄辈即为溥字辈,宣宗长孙载治,为高宗第三之永璋之孙,三王爷奕纪之子。宣宗为长子立嗣,依宗法而论,应他的胞弟诸孙,亦即仁宗的曾孙中择选。然高宗诸子中,成亲王永一支,虽后嗣最盛,第二子绵懿出嗣为永璋之后,绵懿第二子,亦即三王爷奕纪的胞弟奕经爷,已于道光二十一年,以英军犯浙江定海时为‘扬威将军’督师专征。犯‘劳师糜饷,误国殃民’而削爵圈禁,此支当越过。惇王奕宗爷五子,第二子载漪,出嗣为瑞郡王奕纶之子,血统已远,此支也当越过。恭亲王奕爷长子载澄,无子,次子载滢亦尚未生子,此支也要越过。看来只有孚郡王奕爷之子溥伦为溥字辈中最长,当立为嗣。”
“够了。”慈禧早听得不耐烦了,怒斥崇伦道,“崇伦,亏你还是内务府大臣,尚不知溥伦是过继给孚君王奕的,又实为成亲王之后,乃为疏属,能立吗?”
崇伦一听,即伏地奏道:“奴才该死,倒忘了这一宗,奴才该死!”
慈禧冷眼看着崇伦慌张退下,遂转身对恭亲王奕说道:“恭亲王,你为何静坐不语,是否成竹在胸?”
真正的战幕拉开了。
慈禧语中所含,只有李鸿藻一人能够听懂,因为只有他一人知道皇上立遗诏传位于恭亲王。就连恭亲王自己也还不知道皇上立遗诏了没有?会不会立自己。
恭亲王欠身答道:“回太后,本王以为,皇上正值盛年,偶患小疾,日后理当康复,至于立嗣之事,方可后缓再议。”
恭亲王只能这样回答,才能掩饰自己狂跳的心。
“恭亲王此言差矣,立嗣之事,已不能后缓了。”
“既如此,方可请皇上速立遗诏!”
慈禧一听,牙咬得脆响,看来恭亲王还在做着美梦呢,今不将你梦击碎,日后难醒,必树我为敌,就用恭亲王尚不知皇上到底立过遗诏没有这手,将恭亲王击倒:“恭亲王此言极是,只是……”慈禧说到这里,停下来,眼圈一红,挤出几滴眼泪,悲声道,“只是,皇上已经于午夜驾崩了。”
“啊!”王公大臣们惊叫起来,一个个跌落椅下,伏地大哭:
“皇上……”
哭跪良久,悲声被慈禧打断:“各位王公大臣,此时不是哭的时候,当务之急,就是立嗣大计。”
众人一听,都对慈禧心中有了看法,皇上宾驾,秘不宣本,却一再催促传谁皇位,是何用心?
最悲痛的当属恭亲王奕了。皇上驾崩,又无遗诏立于世,眼看到手的皇位瞬间又化作泡影,他差点晕昏过去。皇上驾崩无遗诏,说明他难登龙基了,这打击对他太大了,如果当初皇上不提此事,不激起在他胸中埋藏了二十四年的梦想,倒也罢了,可一旦激活死水,又怎能平复呢?
“上天呵,你为何如此不公,要这样作弄我?”恭亲王大放悲声,只不过哭出来的,是这么一句,“皇上,你怎弃臣归天而去,皇上,你带上老臣吧,老臣至死追随皇上!”
此声悲至,引起众大臣悲伤不已。
于是,哭声又起,西暖阁里乱成一团。
恭亲王越哭越凶,最后竟哭喊道:“不行,老臣要去朝见皇上龙体,追随皇上西去。”边哭边往养心正殿冲。
李莲英等太监将恭亲王拦住。
慈安起身安抚恭亲王:“恭亲王,你忠心君主,此心日月可鉴,不要悲伤过度,我朝还要倚仗你等支撑。”
说着,慈安泪如泉涌。
恭亲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慈禧在一旁冷眼看着恭亲王,在心里骂着恭亲王:“你是该这般哭的,又一次失去了皇位,不悲伤才怪呢!说起来,这局面是你一手造成的,谁让你太出众,处处和我作对呢,活该落此下场!”
慈安抹了眼泪,对恭亲王说道:“恭亲王,节哀吧,这国不可一日无君,尽快议续大统之事吧。”
恭亲王慢慢在椅子上坐下,喘气不匀地哭道:“我,我……我奕贱命为何如此长,陪着两朝皇上,他们短寿,上天何不将我的寿数折给两朝皇上呢!”
“好了,恭亲王,你心天下皆知,是当今难得的贤王。节哀吧!恭亲王,哀家想听你意立谁为嗣?”慈安再一次劝道。
恭亲王止住哭泣,正色道:“本王以为,皇上江山自应皇上血脉承传,早闻皇后阿鲁氏身怀六甲,可立皇上骨血为嗣。”
“可皇后产期甚遥?”
“可秘不发皇丧,待皇后生产,立为嗣,天经地义。”
“恭亲王此言差矣。”这时,慈禧插上话,说道,“皇上已崩,不宣不丧,实为大逆不道,况消息传出去,全国动摇,民心难稳,且皇后腹中骨血,尚不知男女,一旦是女,何以收场,以告天下?”
“这……”恭亲王无话了。
慈禧趁机站起来,用冷眼扫了一眼恭亲王,大声说道:“刚李莲英禀报,皇上驾崩,有人图谋不轨,已唆使丰台大营,以图皇位,且换下御前侍卫,以里应外合。”
“啊!有这等事?”众大臣惊道。
西暖阁这时才平静下来,没有纷乱和悲哭之声。
慈禧继续说道:幸亏哀家早有防备,降旨直隶总督李鸿章,调侍卫于宫中,动淮军把丰台大营控制了。说到这里,慈禧狠狠地瞪了恭亲王一眼,在心里冷笑了一下。
“噢!”众大臣才舒了一口气!
“当务之急,立继承大统之嗣,以镇宫廷。”慈禧大声说道,“哀家认为,溥字辈无可立之人,就在载字辈择取。”
慈安也道:“妹妹此举可取,当在载字辈中择贤而立。”
慈安语定乾坤。御前大臣奕劻奏道:“宗社为重,择贤而立,当立恭亲王长子载澄,载澄年长穆宗,资质聪慧,合乎‘贤’字,然载澄礼仪次之,恐临主贻误国事,可恳乞两宫皇太后垂帘,兴我大清!”
慈禧厉声反对:
“载澄虽长于穆宗,其放荡劣迹,尚未昭著,又少读诗书,乃平而庸之,不可立!”
那么立谁呢?
这个不行,那个不妥,立谁合适?
慈禧又道:“文宗无次子,今遭此变,若承嗣年长,实不愿,须幼者不可教育。如姐姐所言,择贤立之,现在一语定乾坤,我二人同一心,汝等敬听。”
众臣伸长耳朵,静听这日后大统之人。
慈禧扫了一眼众臣,把目光落到醇亲王奕譞身上,道:“立醇亲王之子载湉为嗣!”
醇亲王一听,心里毫无准备,喜之过望,遂跌地昏了过去。
慈禧扫了眼昏死在地的醇亲王,心里骂了句“没用的东西”接者说道:“载湉年仅四岁,聪明伶俐,相貌英俊,有帝王之相,由我姐妹教之,日后可成明君!”
众皆大悟:西太后力立醇亲王之子,其用心,当为再垂帘亲政,实握大权,造一摆设而已。这摆设也是西太后昔日情人醇亲王之子,谁不知,醇亲王之妻又乃西太后之胞妹?
原来如此。
一切都已定好,只走了这么一个惊心动魄的过场。
只是苦了醇亲王,从未想到他会成为“再世的兴献王”,昏迷过去,也值了。
大局已定。
次日,以已崩同治帝口气,拟下补诏,军机大臣李鸿藻朗声宣读:
朕蒙皇考文宗显皇帝隆恩,冲龄入续承祚,劳苦功高,嗣奉懿旨,命朕亲裁大政效法先祖,勤政爱民、自惟力疏德满,恐没列祖鸿业,敢不兢兢业业、孜孜国政,虽无大业鸿图告慰,也使国泰民安,国之太平有加,为中外臣民所共睹。朕值盛年,体强魄旺,本年十一月适出天花,虽尽心调治,然天命不可夷,以致弥留之际思虑统绪重事,亟宜求德望惠之人为续。兹钦春两宫皇太后懿旨,立醇亲王三了载湉承继为文宗显皇帝为子,人承大统为嗣皇帝。嗣皇帝慈仁聪颖,必能担负大任,并考养两宫皇太后,兴国旺民,永保基业。也谨望中外文武臣僚各勤其位,辅嗣皇帝畅国隆业,则朕欣慰也。丧服依旧制,二十七日除。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两宫皇太后押上各自的印宝。
此时此日为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六日凌晨,即公元一八七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