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犁,你是不是很痛?阿犁,坚强些!”母亲的脸如此温和美丽,仿佛岁月从来不曾在她脸上刻画上任何痕迹。阿犁打量四周,那是匈奴王廷的穹庐,母亲温柔地抱着只有三岁的她,随着母亲哼唱的歌谣,阿犁头上的小辫子轻轻摇晃。“阿犁,你不属于这里,母亲也不属于这里。我们一定要努力活下去,只要活下去就会有希望,我们会和爱我们的人重逢!”母亲
轻柔地给摔伤的阿犁揉伤口。
“母亲!我好痛,痛得快散架了!”阿犁低喃。
“芷阳!”嬴政听得阿犁口齿不清的呓语,急切地扑到床前。一连三日,阿犁高烧不退,脉象时停时续,整个太医院和奉常寺在嬴政的震怒下战战兢兢。
“母亲!”阿犁说着梦话。
“她在说什么,听不懂!”鹿灵一脸疲惫,努力附耳去听,却听不懂阿犁在说什么。
“那是赵国的语言!她在叫母亲!”洛熙的眼圈红了,她听冒顿说过,阿犁的母亲是赵国人。
嬴政温柔地给阿犁捋起汗湿的头发,一试她的体温,脸色铁青:“混账东西,芷阳一直这么烧着,大男人也受不了啊!你们这群废物,到底会不会治!”嬴政一脚踹翻了跟前的一个太医。
“回大王话,芷阳姑娘实在失血过多,能够拖到今日实属不易!”高芪决定死也要跟嬴政说实话,否则这每日感觉脑袋悬在腰际,如何受得了。
“你有胆就给寡人再说一遍!寡人的芷阳不会有事!如果你们把她治坏了,寡人活剐了你们!”嬴政目光凌厉,所有宫人和太医全都跪下,不敢再言语。宫外,巫祝仍在起舞祈福,那低沉的歌声在凌厉的北风中显得分外悲怆。
“芷阳,醒过来吧!芷阳!”嬴政心疼地看着阿犁脸上的淤青,轻轻拍着被子。
“蒙恬,你去休息一下,我让人换班!”鹿驰拍拍蒙恬的背,眼圈也是黑黑的。大王一下子灭了华阳宫和樗元宫的宫人,为了阿犁的孩子已经有近三百人丧命,而且眼见着为此付出代价的人还会更多。不仅郎官和卫士,现在连军队都调动起来保卫宫室,整个咸阳一下子血雨腥风,众亲贵大臣每日惴惴不安。这几日朝堂的气氛诡异万分,每日早朝连丞相都不敢说话。
蒙恬在殷阳宫侧殿外已经站了三天,这期间阿犁数次病危,时常听到宫室内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蒙恬从内到外疲惫不堪,但是他始终撑着这口气,一心要离自己最心爱的女人近些。
“没事,现在这种情况,身为卫尉我如何能够偷懒!”蒙恬面如死灰。
“唉,希望芷阳姑娘吉人天相,否则……”鹿驰叹了口气,想起阿犁被逼堕胎的情景,觉得那个漂亮女人真是可怜。蒙恬没有接口,他定定地看着章台宫方向阴霾的天空,心头如同压着一块巨石,恨不得能吐出几口鲜血来疏通郁结的心扉。
“芷阳!”里面响起剧烈的咳嗽声,一片惊呼声、哭声传来,嬴政的怒吼随着太医纷乱的脚步响彻宫宇。蒙恬紧紧握住腰间的佩刀,粗砺的刀鞘磨痛了蒙恬的手掌,他内心掀起负疚的惊涛骇浪。阿犁,如果我早点把你带出宫你就不会受这样的苦!蒙恬想发抖,但是极度疲惫的身体连颤抖都不会了。
“芷阳姑娘怎么了?”王贲和蒙毅走了上来,听到里面乱成一团脸色都变了。
“看来真的凶多吉少。我听熬药的小太监说,芷阳姑娘流的血染红了整个屋子。你们想想,咱们这种身子板流这么多血也够呛,何况这么一个弱不禁风的美人!”鹿驰叹了口气。
“怎么突然又成了这样,太医令,赶紧吧!大王刚才的脸色您也看见了!”赵高匆匆随着太医令出来,高芪的脸已经毫无人色。
“芷阳姑娘能撑到今天真的已经很不容易,换了一般人早去了!芷阳姑娘被人灌了滚烫的堕胎药啊,不仅血差点流干,喉咙也受创,现在连咽药都难啊!这样下去,除非神仙了!”高芪欲哭无泪。
“嘿,您千万机灵点,这种话说给大王听,您是不是嫌命长!小心大王真的一把火把您烧成神仙啊!”赵高脸色大变。
高芪叹了口气,随着赵高到边屋去熬药。蒙恬等人听到太医令的话,心都凉了半截。蒙毅同情地看着蒙恬。“哥,三天了,你先歇歇吧!”蒙毅乘着鹿驰与王贲两人聊天的当口轻声对蒙恬道。“我想守着她,即使只能看她最后一眼!”蒙恬闭上眼睛,欲哭无泪。蒙毅惨然叹息,他能够理解蒙恬心中的痛。蒙毅成亲一年,妻子王嫣近日已经怀孕,但
是无论蒙毅与王嫣如何和睦,他心底深处始终存着一个温柔的笑颜。那个自己曾经痴心陪伴她长大的女人,她的一颦一笑已经深深融进骨血,这种刻骨铭心是无法被轻易抹去的。单恋尚且如此,与阿犁两情相悦的蒙恬此时此刻的心境蒙毅不敢去想象。
阿犁缓缓睁开眼睛,觉得嗓子干得一片锐痛,忍不住用手轻轻护住自己的喉咙。茫然四顾,阿犁知道自己睡在殷阳宫侧殿,整个屋子空荡荡的,一片死寂。阿犁想喝水,张口喊汐汐,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变得异常嘶哑。
“芷阳!”汐汐端了一碗药进屋,一抬眼发现阿犁醒了,兴奋得大喊起来,“来人,通知大王,芷阳醒了芷阳醒了!”汐汐喜不自禁,泪如雨下。快十天了,阿犁昏迷不醒,天天用大家听不懂的话梦呓,上至嬴政下到一个送药的太监,都觉得越来越绝望。
“芷阳!你到底怎么样?你吓死我了!”汐汐跪到床前,小心翼翼地试着阿犁的体温,发现她还在发烧,顿时皱起眉头。阿犁艰难地回想一切,突然想起华阳太后和楚夫人狰狞的脸。她慌乱地摸向自己的腹部,惊恐万分。“孩子,我的孩子呢?”阿犁紧紧拽住汐汐的手。“芷阳!”洛熙和云兮匆匆步入内室,看到阿犁醒了,都哭了出来。汐汐如鲠在喉,阿犁嘶哑的声音和她惊恐的眸光让她不知该如何告诉阿犁这个残酷的事实。“芷阳,你先喝药!”汐汐安慰阿犁。阿犁求助地看向洛熙,洛熙别过脸不敢与她对视。刹那间,阿犁明白了自己孩子的命运,她的嘴唇剧烈颤抖,从灵魂深处发出痛苦的哀嚎。
“芷阳!求求你,不要这样!你这样大王会担心死的!这些日子他一直陪在你身边,他几乎都没睡过觉!芷阳,你振作点,你和大王还会有很多很多孩子,那些人都受到了惩罚,大王替你报仇了!”汐汐和云兮大惊,死命按住挣扎的阿犁。洛熙浑身发抖,看着阿犁泪如雨下,更加坚定了把她带出秦宫的决心。
大王?阿犁猛然想起楚夫人最后告诉自己的话,心中涌起难以言明的复杂感情。她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死命挣开汐汐她们的扶持,想要起床。“芷阳,你身子虚,安心躺着!”洛熙也帮着上前劝慰。阿犁气喘吁吁,只挣了几下就浑身冷汗。阿犁没有言语,她倔犟地坐起身子,不顾天旋地转,颤巍巍摸索着床柱想要起身。
“芷阳!”嬴政匆匆步入殷阳宫偏殿,身后浩浩荡荡一群人。蒙恬见阿犁浑身冷汗直冒,扶着床气喘吁吁的样子心头大痛,手一紧,蒙恬知道蒙毅拉住了自己。“废物,还不让芷阳躺回去!”嬴政大怒,快步上前亲自扶住阿犁,吃惊地发现她的体温仍然颇高。
“芷阳,乖,躺下啊,寡人让太医给你看看!”嬴政柔声对阿犁道。阿犁紧紧拽住嬴政的手,淡绿色的眼眸中散发出坚定的目光。“我的药!”阿犁只说了三个字就觉得嗓子痛,捂住喉咙撕心裂肺地一阵咳嗽。“你的药马上来,芷阳听话!”嬴政心疼难当,把阿犁抱回床榻。汐汐赶紧给阿犁身后堆了些被褥,让她能够歪着。“芷阳姑娘,老臣给您诊脉!”高芪满头大汗。“我的药,你给我吃的药!”阿犁气喘吁吁,突然猛地敲自己的脑袋,气自己连话都不会说了。“芷阳!”嬴政一把拉过阿犁的手,生怕她再伤害自己。“我要问你一件事!”阿犁一字一顿,说得分外辛苦。嬴政心下沉吟,生怕阿犁是问孩子的事。赵高一个眼色,众人都被宫人请到外屋。蒙恬忐忑不安,阿犁的目光让他觉得分外陌生,但是此时此刻他也无法做什么,只能默默走到外面。“芷阳,你不要费神,等好些再说好不好!”嬴政亲自端过药要喂阿犁。“我的药,我平日吃的药是不是,用来防止我怀孕的?”阿犁瞪着嬴政。“啪——”,高芪刚捧了些药草要熏屋子,听到阿犁的问话顿时打翻了手中的罐子。阿犁心口剧震,目光在高芪惨白的脸和嬴政铁青的脸上回旋。突然,阿犁从嬴政的眼中读到了闪烁。阿犁的心直往下沉,她曾经如此信任嬴政,但是嬴政此刻的目光仿佛一下子把她推到了陌生的大街上,她又一次被流放了!
“这些都是谁在胡说!寡人要杀了他!”嬴政心里七上八下的,惊恐地发现阿犁的目光越来越疏离。阿犁冷冷地瞪着嬴政,华阳太后和楚夫人说的每一个字都浮现在脑海中,突然阿犁大笑了起来。
“娼妓,杂种,大王也是这么想的对不对!”阿犁的泪水涔涔而下。洛熙一惊,死死瞪向嬴政,心中涌起难以抑制的愤懑。“芷阳,谁敢这么说你,寡人煮了他喂狗!”嬴政大惊,把阿犁揽进怀里,却发现怀中的
女人身躯火热,但是呼出的气息却让他寒彻心扉。“走,你走!”阿犁浑身僵硬。“芷阳,寡人是最疼你的人,寡人不会做真正伤害你的事!”嬴政的内心被人生生撕成两半。嬴政给阿犁喝阻止受孕的药,怕的就是看到阿犁被宫中和朝中的势力生生卷入。但是这个意外还是发生了,随之掀起的巨浪完全扭曲了嬴政的原意。“滚!”阿犁猛地喊了起来,几乎喊破了自己的嗓子。赵高在门外猛地缩了缩脖子,“居然有人敢让大王滚!”蒙恬等将领也是大惊,不知道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蒙恬心急如焚,却进屋不得。
“芷阳!”嬴政大急。阿犁死命拍打他,不理会他的任何解释。“滚,你给我滚!”阿犁的嗓子疼得无法再言语,剧烈咳嗽起来。“大王,您让让,臣下要给芷阳姑娘进药!”高芪急得团团转,看着阿犁脸上的潮红,生怕她过于激动。
“来人!拉开大王!”高芪大喊起来。赵高等人大惊,飞速奔进内室,七手八脚扶开呆若木鸡的嬴政。“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你走!”阿犁剧烈咳嗽,突然不断喷出鲜血。“芷阳姑娘,求求您,您不能激动!来人,按住芷阳姑娘,进药!”高芪欲哭无泪。“我恨你,我恨你!”阿犁疯狂呓语,几个医官见她不肯好好喝药,只得钳制住她的嘴,让人灌药。药混着鲜血从阿犁的嘴角汩汩流出,嬴政死死盯着阿犁毫无光彩的眼睛,心中突然涌起滔天怒火,他一把拽起汐汐:“说,是谁告诉芷阳这些乱七八糟的!”“楚夫人,那天楚夫人在芷阳耳边说了好久的话,芷阳听了脸色就变了!”汐汐大叫。嬴政狠狠地把汐汐推到地上,怒气冲冲就往刑辟所奔去。蒙恬定定地站在原地,看着阿犁痛苦的表情痛恨自己无能,在这个时候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受苦。
“我恨你,我恨你!”阿犁的眼泪混着血与药,让她口中一片苦涩。弃儿,自己始终是弃儿。阿犁仿佛回到了在上郡流浪的岁月,一阵巨大的绝望混着血腥彻底击碎了她。“公子!”阿犁轻声呼唤,脑海里浮现上郡冬日那个俊朗少年温和的笑颜。阿犁泪如雨下,声音终于低了下去。
蒙恬身躯剧震,那声呼唤击碎了他所有的防线。汐汐一把将蒙恬拽出宫室,屋外的冷风把蒙恬的心吹得七零八落。“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在她身边为她祈福!”汐汐同情地看了蒙恬一眼,闪进内室。蒙恬毫无目的地往前走着,完全迷失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