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风 Ⅱ

第五十四章 云去悠悠

　　“恭请公主！”

　　上郡的蒙家军军容齐整，微风拂动帅旗上那个偌大的“秦”字。汐汐站在上郡将军府前，看着秦国众多臣下恭敬的表情，嘴角露出嘲讽的笑容。一个曾经被这些饱读诗书之人怒斥为女色祸国的低贱姬妾，却在这样的时刻成为大秦众臣跪拜的公主。芷阳，命运对你太不公平！你在这个国家里从来没有真正获得尊重，今天，他们却是用这样一种方式在补偿你！汐汐紧紧握住拳头，眼眶湿润了。

　　臣下中响起一片低沉的赞叹声，听得铃铛轻响，阿犁缓缓步出将军府邸。蒙恬抬头静静望着艳光四射的阿犁，用尽所有力气方能抑制住自己想不顾一切带走阿犁的冲动。阿犁穿着月白色的匈奴裙装，柔顺的长发梳成两根缀满宝石的麻花辫。一条夺目的绿宝石项链静静压在她的额头上，衬出她明艳的眸光。此刻的阿犁浑身绽放光芒，那份耀眼几乎灼痛了蒙恬的眼睛。蒙恬牙关紧咬，想到即将与心爱之人天各一方，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想象中那般坚强。

　　“右骨都侯须卜士请我大匈奴最美丽的公主归国！”须卜士望着美丽的阿犁，心情激动，单膝跪地，右手按向左肩，向阿犁行君臣之礼。随行的小队匈奴兵士皆随着须卜士跪下，望着阿犁，眼中流露出骄傲和爱慕之情。

　　阿犁抬头望向蓝天，依稀看到一只苍鹰在天际翱翔。草原、大漠，曾经以为只能在梦中再见的景象居然如此真实地呈现眼前。从此之后，秦国的一切将成为梦中思念之所，阿犁的心头微微颤抖。她知道蒙恬就在身边，但是这一刻她没有勇气看他，生怕只需一眼就会动摇自己此刻的决心。

　　汐汐沉默地扶过阿犁，四个匈奴侍女随着她们静静走向城门。马蹄轻响，须卜士命匈奴士兵摆出阵形，勒紧缰绳让军马小踏步跟在阿犁身后。蒙武眯起眼睛，心中暗叹匈奴人骑术高明。蒙武暗叹一声，转眼看到蒙恬浑身僵硬地看着阿犁的背影，心中一恸。蒙武无言地拍了拍蒙恬的肩膀：“恬儿，记住今日之耻！”

　　“打开城门！”蒙磊大声呼喝了起来，心底也是黯然不已。蒙恬和阿犁青梅竹马的样子浮现眼前，蒙磊握紧腰刀，低头无语。听得门吱嘎吱嘎地闷响，阿犁依稀觉得有一束强光穿过城门打到自己脸上，在一片耀眼的阳光下，阿犁看不真切前面的路。其实自己何曾看清过前面的路呢，一直以来自己如同风雨中的浮萍，命运完全受控在他人的意志之下。阿犁的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那缀满宝石的公主佩刀，自己也许没有办法决定生命的走向，但是自己终还有结束生命的能力。

　　冒顿带着三百精兵列队等候阿犁，城门的阴影下，冒顿清晰地看到妹妹美丽的双眸。他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手紧紧按住腰间的羊皮口袋。“阿犁，你终于回来了！”冒顿仰头着看天上的浮云，觉得心情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畅快过。

　　“娘！娘！”

　　“母亲！”

　　一片马蹄疾响，阿犁浑身一颤，觉得自己的幻觉来得太快了。

　　“关上城门！”嬴政见阿犁站在城门口，大急。

　　蒙武等人愕然看着大王骑着马一路驰骋。嬴政日夜赶路，几乎没有休息地奔驰了三天多，终于赶上了阿犁。“芷阳！”嬴政看着阿犁穿着陌生的服装，虽然艳光四射，却让他产生一种不安的感觉。这个阿犁是嬴政所陌生的。

　　“大王！芷阳，大王来了！”汐汐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阿犁浑身剧颤，转身看到嬴政风尘仆仆地向自己驰来，小敏和子高坐在郎官的马上拼命朝自己挥手。阿犁猛地捂住嘴巴，眼泪轻轻滑过自己的手背。

　　“娘！”子高又哭又笑，急得只想跳下马去。“母亲！”小敏冲着阿犁用尽力气大喊起来，小敏一直羡慕子高叫阿犁娘时的温情，但是过世的母亲又时常浮现于眼前，小敏始终没有喊出这声母亲。看着阿犁穿上陌生的民族服装，小敏突然感觉到一种又将失去母亲的痛苦，终于在泪水中喊出了她对阿犁最深沉的感情。

　　“小敏！”阿犁心里一片锐痛，想朝小敏和子高奔过去。“拦住公主！”须卜士一声令下，生怕再起风波。听得兵刃出鞘的声响，匈奴兵的弯刀拦住了阿犁。“芷阳！”嬴政大惊。小敏和子高觉得眼前一片亮闪闪的刀光，都大哭起来。“不要伤了芷阳！来人，还不给寡人拿下！”嬴政脸色阴沉，恨不得冲上前杀了这群匈奴人。冒顿远远看到上郡城门乱成一团，心里泛起滔天怒焰。“弓箭准备！”嬴政，如果你胆敢阻拦阿犁归家，我即使拼得尸骨无存也要和你血战到底！“大王小心！保护大王！”蒙武看得门外的匈奴兵马异动起来，内心大急。一时间，上郡守兵也剑拔弩张，秦弩上的箭镞发出一片寒光。

　　“大王，请您三思！我大秦将士的命运在您一念之间！”尉缭被马颠得几乎快散架了。他那日一听说嬴政追赶阿犁，马上也急急奔了出来。蒙毅咬紧牙关看着阿犁脖子边的寒刃，内心交战。理智告诉蒙毅现在只有牺牲阿犁才能保住父兄的性命，但是想到让阿犁一介女流回到野蛮的匈奴部落，蒙毅在感情上无法接受。

　　“秦国人背信弃义，太子下令立即集结兵马！”不远处，匈奴的哨兵呼喝着奔回大营。阿犁听到那一片怒骂，心下大惊。她回头一望，发现匈奴人的弓箭都张满了，只要一个不小心，自己尽全力想避免的大战就要在眼前打响。阿犁咬紧牙关，转身疾走，想立即通过城门。“拦住她，拦住她！”嬴政大怒，却被鹿驰等人死死拉住。蒙恬一愣，快步冲上前要去拉拽阿犁，蒙武和蒙磊紧紧拽住了他。

　　“恭送撑犁公主！”尉缭大喊。五大夫赵婴一愣，也和典客等司仪官呼喝起来。蒙毅恍然看着这一片混乱，军旗上那个“秦”字触痛了他的眼睛。嬴政和蒙恬的表情看得蒙毅眼圈渐渐红了，他的手紧紧拉住缰绳，听到耳边混着哭声的礼乐。

　　“娘，您不要子高了吗？”

　　“母亲！我不想没有母亲！”

　　小敏搂着子高，都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儿女的哭声刺穿了嬴政的心，“关上城门，寡人不怕匈奴人！你们放手！你们反了吗？”

　　阿犁浑身颤抖，眼泪决堤而下，但是她咬紧牙关，没有回头。上郡流浪的悲苦，蒙府与蒙恬相守的甜蜜，殷阳宫里嬴政对自己的点点滴滴……一切的一切都涌上心头，几乎彻底击溃了阿犁。对不起，我辜负了所有人，就让我为大王和蒙恬做点什么吧！如果我的一条命能够换回大秦的万世安康，我总算没有白走这一趟。

　　“母亲！”小敏突然向阿犁奔了过去。“拦住公主！”众人大惊，光顾着拉扯嬴政却忘了拽住小敏。“小敏，不要！”阿犁心急如焚，看着匈奴兵马的刀刃心痛欲裂。须卜士一把拉住阿犁，力道大得几乎捏断了阿犁的手腕。“小敏！”母亲的天性让阿犁痛不欲生。蒙恬看得阿犁痛哭心痛不已，快步上前一把抱起小敏。小敏哭着扬起阿犁绣给她的红色腰带。“人家的母亲都会亲眼看着女儿出嫁，您不能丢下小敏，您要亲眼看着小敏嫁人！”小敏的眼泪湿润了蒙恬的衣襟，蒙恬浑身僵硬地看着阿犁的眼泪，心中泛起刻骨的仇恨。

　　“芷阳！”嬴政茫然看着阿犁跪在地上哭得肝肠寸断的样子，心中大痛，与阿犁的爱恨紧紧缠绕在自己的心上，勒得嬴政快窒息了。尉缭轻轻走到嬴政身边：“大王，大秦开国五百年，从来没有遇到如今的好时机，统一六国的梦想眼看就要实现了，大王少安毋躁，芷阳姑娘会回来的！”

　　嬴政突然握向腰间，那串珊瑚串紧紧缠绕着他，这是他又命人找回来的。“来人，把这个带给芷阳！告诉匈奴使者，芷阳是寡人最疼爱的夫人，今日不过是暂时归国省亲而已。让匈奴人善待寡人的夫人，寡人会尽快迎回她！”

　　尉缭叹了口气，忍是心上一把刀！他定定地看着阿犁的倩影，心头无奈。一个小太监一溜小跑，把珊瑚串交给阿犁。阿犁一惊，没想到这串珠子大王还带在身边，她在泪眼模糊间看向嬴政。与嬴政在咸阳街头嬉戏的情景顿时叩击心灵。阿犁无语接过珠串，默默地戴到自己的手腕之上。嬴政定定地看着阿犁的动作，心里一片酸楚。

　　“公主，启程吧！”须卜士叹了口气，一个眼色，几个匈奴侍女拉起阿犁，把她连推带搡带出城门。

　　“哟！”匈奴兵马发出一片震天的喧嚣，箭镞与马革敲击的声音让大地都震颤起来！嬴政握紧拳头：“寡人会永远记得这一天！”

　　“关上城门！”尉缭生怕再出岔子，大声疾呼。

　　“母亲！”小敏埋首在蒙恬的怀中，已经哭得毫无力气。听得城门的巨响，阿犁的身影越来越小，终于，一道坚实的城门阻隔了蒙恬与阿犁。蒙恬几乎咬断自己的舌根，愤懑得几乎大喊起来。门上狰狞的铜钉根根刺穿了蒙恬的心，他听到自己内心渴望流血的呐喊。

　　“娘！”子高回过神，快速冲向城门上的瞭望台。嬴政一愣，跟着儿子快步上了城墙。

　　“娘！您要快点回来！”子高扒着城墙，拼命挥舞着小手。嬴政无语地看着阿犁，大秦五百年的梦想真实地压在他心头，让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女人离开自己。嬴政仿佛又回到了邯郸街头，耻辱感兜头而下。

　　阿犁根本没有力气回望，她感觉生不如死。冒顿咬牙切齿，阿犁眼中的不舍让他怒火中烧。冒顿猛地策马上前，一把将阿犁扯上马。“归营！”匈奴的兵士又大声呼喝起来，绣着匈奴王族图腾的大旗迎风招展。

　　“阿达？”尉缭大惊。

　　“国尉，那位是匈奴太子，冒顿！”典客好心提示尉缭。尉缭眯起眼睛，想起与冒顿相处的点滴，心头更惊。“匈奴不容小觑！”尉缭知道冒顿雄才大略，是个能力堪与其野心相称的狠角色。

　　阿犁在颠簸的马上回望上郡，子高和嬴政只变成两个小小的黑点，阿犁觉得自己的眼泪都快流干了，抽抽噎噎几乎不能喘气。“阿犁，哥哥会保护你！”冒顿紧紧抱住阿犁，但那份胜利的感觉被阿犁的眼泪冲淡了不少。“阿犁，匈奴才是你的家！”阿犁身上的清香让冒顿焦躁的心顿时安定下来，冒顿扯出一丝微笑，快马加鞭向大营奔去。

　　众人连夜赶路，终于回到王廷。冒顿率兵不费一兵一卒就迎回了阿犁，还带回秦国赠送的众多财物，顿时声威大震。

　　“阿犁！”头曼一眼看见女儿靓丽的容颜，震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汐汐看到头曼脸上的刀疤几乎背过气去。汐汐胆怯四望，觉得匈奴人的装扮奇形怪状，看到他们用手抓着还没烧熟的肉就啃，只觉得一阵恶心。

　　“单于，那是谁啊？”十岁的岗萨拉拉头曼的袖子，眼前这个美人身上的光芒让岗萨忍不住眯起眼睛，“她好漂亮！”

　　呼衍冷冷地看着阿犁娇柔的身影，一转眼发现左贤王等人都是色眯眯地盯着阿犁，心头酸酸地冒气。“阿犁，母亲真是想死你了！”呼衍呼天抹泪，快步上前扶过阿犁。阿犁心头一惊，忍不住倒退一步。冒顿一眼瞅见，巧妙地站到阿犁前面挡住了呼衍。祁连微微皱起眉头，冷眼看着冒顿关切的神情，又见诸人都是垂涎欲滴地看着阿犁，心头烦乱。

　　“岗萨，快过来，这是你姐姐，撑犁公主！”呼衍心中不快，但是眼见头曼新得女儿，表情宠溺，也就朝自己的儿子招手。

　　“姐姐？我叫岗萨，为什么以前没有看到过你！”岗萨愣愣地看着阿犁，见她漂亮，忍不住拉住阿犁的衣袖，笑了起来。

　　“岗萨，我可是亲眼看着你出生的！”阿犁朝岗萨微笑。这个弟弟的眼睛分外明亮，稍微长大些在姑娘心中的风头可能就会盖过冒顿了。

　　“姐姐，陪岗萨骑马好吗？”岗萨兴高采烈地拉住阿犁。

　　“岗萨，阿犁刚回来，你让她歇会儿！”冒顿心里不乐意，牵起阿犁就往自己的穹庐走去。

　　“太子，单于给公主安排了穹庐，离我那儿挺近的！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公主！”冒顿心里一沉，看着呼衍妩媚的笑容，眼睛眯了起来。

　　“冒顿，放心吧，阿犁跟着呼衍没错的！”头曼笑了起来，亲自拉过阿犁，“好女儿，回来就好！我让人给你做好吃的！晚上让他们放篝火！”头曼心情大好，迎回阿犁倒是其次，居然一举羞辱了秦国，让大月氏和东胡都吃惊不已。头曼拍着脑袋，看到女儿美艳不可方物，更加高兴！

　　阿犁感受到身边众多凝视的目光，如芒刺在背。冒顿一眼看见左贤王那副垂涎欲滴的样子，心中大怒。

　　“冒顿，阿犁累了！这样吧，单于看看能不能让阿犁到我帐里先梳洗一下吧！等呼衍妹妹那里收拾好了再过去！”祁连站了起来，虽然她不愿意当众驳呼衍面子，但与其让冒顿现在与呼衍一派争执起来，祁连选择了挺身而出。汐汐环顾四周，皱起眉头，这匈奴王廷可不比秦宫省事！

　　阿犁快步随着祁连步出议事厅，感觉到身后灼热的目光。她抬眼望向星空，闪烁的星星让她想起小敏和子高的笑眼。阿犁的眼圈红了，擦了擦早已流不出眼泪的眼睛。

　　“孩子，回来就好！羊犊子最后还是离不开母羊啊！你会慢慢再适应草原的生活！”祁连心中对阿犁有一丝淡淡的愧疚。

　　母亲也离不开孩子啊！阿犁心中凄然，想起临行之时小敏和子高痛不欲生的表情就觉得心中如有千斤巨石压着般。“阿犁，你离开了快十年吧，王廷的人都换了一茬，我到时候慢慢再和你细说！”

　　阿犁淡淡点头，轻轻抚摸手腕上的红珊瑚，心情黯然。故乡！当自己身处秦国时总认为匈奴才是自己的故乡，但真的回到匈奴，才发现自己发疯般地想念秦国！到底哪里才算是自己的故乡呢？难道说自己就是那无根的云，随风飘荡而已！

　　草原起了微风，阿犁打了个冷战。汐汐无语地上前搂着阿犁：“芷阳，从今往后我们生死与共！”阿犁感激地拉起汐汐的手：“汐汐，我们总有一天会回到爱人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