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后政王二十二年嬴政看着座下的李信和蒙武气得浑身僵硬。政王十七年,秦灭韩;政王十九年,秦国用反间计斩杀李牧于阵前,王翦挥兵攻入邯郸;政王二十一年,破燕国都城,太子丹的首级一报荆轲刺秦之耻;政王二十二年,王贲攻陷魏国,魏王就地正法。嬴政因李信追杀太子丹有功,提拔他为攻楚主帅。本以为李信可以挟王贲此前伐楚的余威一举灭楚,没想到楚国大将项燕倾国而出,五十万楚军大破二十万秦军,李信和蒙武携残部仓皇逃回秦国。
“大王!秦国正是用兵之际!”左丞相隗状看着嬴政心下忧虑。自从昌文君死后,嬴政把相位一分为二,从此秦国有左右二丞相。右丞相王绾跪在一边没有作声,他和蒙武是儿女姻亲,现在不得不避嫌。蒙毅和蒙恬分别跪在文武臣下之列,心里很是忧虑。
“算了,你们两个也累坏了吧,先下去吧!”嬴政挥挥手。这个李信,当日廷辩信誓旦旦只要二十万兵士即可灭楚,现在可好,十多万秦国将士战死异国他乡,剩下的残部丢盔弃甲,这是自李牧死后秦国唯一的败仗。
“谢大王!”李信和蒙武一躬到底。李斯看看嬴政的脸色,知道嬴政现在为了稳住兵部众将,不会杀两人。嬴政看着李信和蒙武的背影,手不自觉紧紧抓住椅背。蒙恬和蒙毅对望一眼,多少松了口气。
“来人,寡人要去频阳!”嬴政猛地起身,赵高慌忙安排车马。他现在被嬴政委命为中车府令,掌管王室车马、兼管各地交通。
“鹿灵啊,王离最近练剑练得如何?”王翦穿着便服,在花园里侍弄花草。冬日的阳光照着王家偌大的花园,几株新栽的梅花在慵懒的阳光下舒展傲霜的枝杈。“他啊,脑子跟我一样,看着不行啊!”鹿灵帮王翦搬花,弄得浑身泥巴。“你啊,说什么呢?果子不会落到离树太远的地方。王离是我的孙子,鹿公的外孙,不会差!”王翦笑了起来。今年他向嬴政告病,以一身军功安然归家。“别提了,王贲比您就差一截,勉强还可以看看。现在好了,王离又差了一大截,啥都甭看了!”鹿灵朝脸上抹抹汗。“灵儿,看你,一脸泥!”王翦大笑起来。“父亲,反正也没人看我了,有没有泥无所谓。”鹿灵讪笑起来,一边的侍女赶紧给她擦脸。
“灵儿,别急,夫妻么,老来伴!贲儿常年在外征战,可能疏忽了你。可是我看这小兔崽子还是有良心的人,你是正妻,他不会亏待你的!”王翦知道自己儿子有些花心,这些年的确让鹿灵独守空闺很多日子。
“算了吧,我早想通了!他在身边反而心烦。”鹿灵笑笑,拔草的手却很是用力,连带拔了不少王翦新种的花苗。王翦在一边心疼得很,却也不好说什么。“将军,大王的鸾驾快到了,左丞相隗状派人来知会您准备准备!”王翦的副将走上前。王翦微笑着擦擦手,他听说了李信兵败,也明白嬴政迟早会来。当日廷辩,嬴政问伐楚要多少兵士,李信答二十万,王翦却说要六十万,结果嬴政夸奖李信勇猛却准王翦告病。“父亲,是不是让您攻楚啊?”鹿灵站起身子。“那也不一定,大王可能只是来散心吧!”王翦负手出了花园。“嘻嘻,才怪,否则您这几日看什么楚国地图!”鹿灵在王翦背后做了一个鬼脸。鹿灵的声音虽低,王翦还是听到了,用力咳嗽了一声。鹿灵吐出一半的舌头没收回来,有些讪讪的。“将军,寡人错了。寡人当日没听将军的意见,误信李信那个无知小子,寡人特意赶来向将军赔罪!”嬴政向王翦躬身。王翦大惊,赶紧跪在地上给嬴政磕头:“大王言重!”
“寡人知道将军身子还未痊愈,但是现在楚国步步西进,大秦需要将军啊!”嬴政恳切地看着王翦,主动给告病的王翦一个台阶。嬴政想起尉缭去年临死前给自己留的书简,心里懊恼。尉缭病重之际反复告诫嬴政歼灭六国不能心急,军部目前最有经验的是王翦,兴兵前应多听听他的意见。至于新起将领,尉缭给嬴政推荐了蒙恬。
“老夫身子不如以前了,不过老臣只要有一口气在就会为大王尽忠!”王翦咳嗽了两声,“大王,如果您让老夫上阵攻楚,老夫还是那句话,至少需要六十万兵士!”王翦淡然一笑。嬴政心里犹豫,现在秦军刚在楚境折损十多万将士,而且随着国土的极度扩展,又需要派大量兵士在各地驻守,如今要把家底都掀了才能给王翦凑齐这六十万人。如此一来,恐怕连咸阳守军都会人数不足。
“好!寡人回去立即给王将军安排这六十万精兵!”嬴政一拍案几,决定把身家性命都压到王翦身上。王翦定定地看着嬴政:“谢大王委此重任!王家肝脑涂地也要为大王尽忠!”嬴政笑得很温和,心里却不稳。王翦在秦军中威望甚高,现在又有了几乎整个大秦的精兵,如果他揭竿而起,恐怕连王座都要易主。
“父王,早点睡吧!”华阳公主,也就是小敏给嬴政揉肩窝。早晨嬴政在灞水送别了王翦和大秦的六十万将士,现在整整一天都心浮气躁。虽然王翦临行问自己又是要地又是要钱,嬴政还是觉得不踏实。
“华阳,你几岁了?”嬴政看着女儿,她因酷似赵夫人黎敏而被戏称为大秦第一美人。“父王真是贵人多忘事,我都十五了!”华阳公主撅起嘴,不依不饶。“是啊,寡人的女儿都这么大了!可以出阁了!”嬴政突然眼睛一亮,定定地看着华阳姣好的面容。“父王,您干什么这么看着女儿啊?”华阳公主心里有些不稳,小心地打量嬴政的脸色。“华阳,父王对你一向如何?”嬴政拉起女儿的手。“父王一向最宠我!”华阳真诚地说。放眼秦宫,华阳公主是嬴政最疼爱的女儿,她受到的重视几乎超过嫡长子扶苏。“那今天父王为你选一个好夫君好吗?”嬴政心下沉吟。“不要,我要陪着父王!”华阳靠在嬴政怀里撒娇。“就这么定了!蒙毅,拟诏!”嬴政大叫。蒙毅奔了进来,有些愣怔地看着嬴政。“寡人决定将华阳公主嫁予王翦大将军!立即准备公主鸾驾,追赶王翦将军,就地成婚!”蒙毅一惊,手中的笔微微发颤。“父王?”华阳大惊,赶紧跪下,“父王,您是不是在和女儿开玩笑?王翦将军,王翦将军都可以做我外祖父了!”华阳看着嬴政,急得几乎要哭了。“那有什么?王家是我大秦歼灭六国的第一军功世家,你嫁过去寡人放心!”嬴政安抚华阳。“父王,您是认真的?”华阳的眼睛蓦地睁大,心里一片空白。“君无戏言,蒙毅你愣着干什么,还不拟诏!”嬴政淡然道。蒙毅低头,快速在竹简写上嬴政的旨意,偷眼看看华阳公主愣怔的表情,心里一黯。“慢着!父王,求您收回成命!华阳终生不嫁,终生陪伴父王!”华阳大急,跪在地上泣不成声。“孩子气!女儿大了总要嫁人!”嬴政往后倚着椅背,觉得这是拉拢王家最好的办法。整个咸阳都知道华阳公主是自己的心头肉,在这个时候嫁女意义非凡。
“父王,女儿不是您手中的棋子,女儿是活生生的人!求您,求您不要误了女儿终生!”华阳哭得浑身发抖,一刹那间似乎风云突变,一切都变得如此荒诞。
“住嘴!嫁给王翦哪点亏待你了!寡人何曾误你终生?你这话什么意思!”嬴政大怒,猛地拍向案几,“蒙毅,颁诏!寡人决心已定!”蒙毅低下头缓缓步出殷阳宫,身后华阳的哀求声没有停止。
“阿犁,如果你看到小敏如此伤心,你是不是也会很伤心?”蒙毅觉得自己爱莫能助,只能眼睁睁看着阿犁的遗爱陷入如此尴尬的婚姻。华阳即使嫁给王贲也比嫁予王翦合适些,王翦将军虽然威武,但是毕竟年过五十。
“如果母亲在这里您就不会这样了!”华阳从小生活无忧无虑,从来没想到人生能够悲哀至此,她一下子站起来,气愤地指责嬴政。
嬴政猛地眯起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华阳,心中这个伤口没人敢触及,现在自己的女儿居然当面狠狠剜了自己一刀。“住嘴!她如果在,一定会支持寡人今日的决定!”
“不会!她当日绣给我嫁衣腰带,一定不会想到您会把我嫁给一个比您还年长的男人!”华阳大喊起来。
“啪——”嬴政一个耳光把华阳甩到地上。华阳捂住火热的脸看着陌生的父亲,泪流满面。“还不给寡人去思过!寡人真是把你宠坏了!”嬴政怒喝。
“父王,女儿对您来说到底是什么?”华阳眼中的伤痛刺痛了嬴政,他别过脸去,不再看她。“华阳,你以后会明白的!”
“父王,我到今天才明白,您只爱您自己!”华阳挣扎着起身,如行尸走肉般步出殷阳宫。“公主!”门外响起一片惊呼,宫人七手八脚扶起昏过去的华阳,乱作一团。
“华阳,寡人为了统一六国已经付出了莫大的代价,寡人没有办法承受失败!”嬴政静静地看向桌上那个他从不离身的小银盒,心里抽痛。“芷阳,你会理解寡人的,对不对?寡人一定会补偿小敏的!”嬴政一拳击向案几,统一列国的梦想已经阻隔了自己和深爱的女人,现在,这个梦想仍然残酷地向嬴政索取挚爱。
“姐姐!”子高搂着一身嫁衣的华阳公主哭得很伤心,扶苏站在一边看着他们,心情异常沉重。将闾、荣禄等公子素与扶苏亲睦,看着华阳公主被逼嫁,心里都不好过。胡亥斜倚着宫门大柱,心里有点不耐烦。嬴政站在榀阳宫宫门外心里也有些凄然,自己最疼爱的女儿今日成了自己送给王家的免死金牌。
“吉时已到!”奉常的巫祝高唱。
“母亲,小敏去了!母亲!”华阳朝榀阳宫宫门缓缓跪下。她坚持要到玉棠宫和榀阳宫辞别两位仙逝的母亲,嬴政特许今后榀阳宫为华阳公主在咸阳宫的常住之所。
“母亲,小敏今天戴着您给我绣的腰带出嫁了!母亲,都是因为您不守信用,没有来参加华阳的婚礼,今日华阳的婚姻才会如此!”华阳公主的眼泪决堤而下。蒙毅站在嬴政身边,心情很沉重。想到随军的蒙恬届时看到华阳公主婚车的模样,心中大痛。蒙恬因为阿犁的原因,一直非常照顾华阳公主和子高公子,如果他知道华阳公主以豆蔻年华下嫁王老将军,不知会作何感想。
“母亲,您好狠的心啊,抛下我不管!”华阳俯地大哭,子高忍不住又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扶苏无语地搂着子高。胡亥看着子高的泣颜很厌烦,打了个哈欠。
“公主!新嫁娘要高兴些!”赵高一个眼色,云兮赶紧扶起华阳。“公主,芷阳姑娘在天上一定会祝福您的!您是她的心头肉!”云兮的眼泪直流,想到华阳从此悲凄的婚姻生活,心头大痛。
“娘!求求您,看看我!如果您真像他们说的成了仙子,求您让小敏再看您一眼!”华阳冲着榀阳宫的满园梅花大喊起来。嬴政心底一黯,看着小太监手中恭敬捧着的银盒心里很难过。身为君王,嬴政掌握了千万人的生死大权,随着秦军的推进,秦国的疆域也在不断拓展。但嬴政有时会觉得这些权力不过是他用挚爱交换得来的,胜利后的孤寂往往折磨得他彻夜无眠。
“起风了!”一阵大风夹裹着梅树梢的积雪,纷纷扬扬撒向众人。“梅花!梅花!”宫人惊呼起来。嬴政转头一看,骇然发现众多的粉色花瓣从榀阳宫中随风飘来,静静飘落在华阳身边,如同给她下了一场花雨。“母亲!”子高大喊,拔足奔向榀阳宫。“公主,您母亲在祝福您!她在天上看着您,她从未离开!”云兮吃惊地看着四周缓缓飞落的花瓣,再次泣不成声。“母亲!”华阳抬头看着华丽的花雨,哭倒在云兮肩头。“芷阳!”嬴政大惊,跟着儿子进了榀阳宫。满园的梅花瓣纷纷飘落,整个宫室萦绕着一股幽雅的淡香。
“芷阳,你出来见寡人,芷阳!”嬴政冲着寂寥的宫室大喊起来。子高飞快地察看各个房间:“娘,子高在这里,子高已经成了大人,娘您出来!”蒙毅跟着嬴政进了榀阳宫,那片花雨美得眩目,也美得令人神伤。蒙毅紧紧握拳,咬紧牙关:“阿犁,你还是放心不下公主和公子!”
“芷阳!”一片粉色的花瓣落到嬴政肩头,嬴政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芷阳,你从来没有离开!寡人就知道你从来没有离开!”嬴政抬起头,看着满园的梅树百感交集。“来人,追封芷阳为玉夫人,享宗庙之尊!”蒙毅没有作声,宗庙之上只能列上正室的牌位,前年王后田芩的牌位送到了雍城,今日,阿犁的牌位将与王后并列,供后世秦王跪拜。“芷阳,寡人真的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