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孤灯。这一场雨下了有好几天了。尹剑平整整两天,足不出户。当然这意思并非是说他真的连房门都没有出过,而是说他不曾离开过所居住的客栈碧荷庄。
窗外是聒耳枯燥的蛙鸣声。这些小动物各据一荷,仰头向天,沐身在霏霏淫雨里,只管不停不歇地叫个不休,雨声、蛙声在这个时刻里,似乎占有了一切的空间。
聆听及此,你会感觉到无比的烦累、困倦,全身上下侵满了那种恼人的不自在,却又驱之不去,挥之不离!因此一切的“懊丧”和“不如意”都会在这个时候向你开始侵袭不已!
尹剑平在灯下看着他的剑,那口新得的“海棠秋露”
碧莹莹的剑身,映着摇曳的灯焰,乍飞起满室的莹光。桌子上置放着细脖大肚的一壶酒,他不时地端起来灌上一口!火辣辣的一股子热气,由嗓子眼一直通向丹田。人哪!有时候就喜欢这个调调儿。
这一刻看剑饮杯压制着他满腔的英雄气概,不会有所发泄,相对地却助长了儿女情怀!
似乎有一刻已进入到真正的忘我境界。那一刹他脑子里什么也没有想,有如一张白纸那么的单调,然而这一刹,当他瞩目于宝剑飞萤时,却又禁不住兴起了一腔激动!
人是静不得的,静极思动!
人也是动不得的,动极思静!
只有深明动静,识大体的人,才能在此“动”与“静”二字之间,寻觅到那种适度的折衷!耳边上蛙鸣鼓噪,眼前剑气如虹。而尹剑平的心却早已飞跃出这个巢臼,正在追捕着某种大自然的神秘。所谓:“师今人不如师古人,师古人不如师自然!”此刻,尹剑平似乎已经领略到了这句话的真谛。此刻当他神游于吴老夫人那些奇妙的壁画图案中时,脑子里反映的却是一片自然。以自然来印证那些纯属灵性的幻想,常能启发他一些新的灵思。
这几天,他常常借着神游太虚之便,领略了更多的智灵,对于吴老夫人那些纯属灵性自然的武功谜结,也就解开了不少!他的进度极其惊人,只是人我不知!
有时候,他像梦呓般地嘴里说着什么,一只手莫名其妙地在空中比划几下,自得其乐地笑上一笑,这里面往往包含着神秘的学问,说不定正是一式绝妙灵招的心领与突破!他的进度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急飞猛进的。
蛙鸣声使他陷于沉思而神游太虚幻境。哇鸣声的突然停止,却又使得他乍然警觉,意识到某种事态将要发生!正如眼前的这一刹,在蛙声突然停止的一刻,尹剑平的那口罕世宝刃“海棠秋露”却已经归入剑鞘!
此时此刻,“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正是“罗衾不耐五更寒”时刻!
蛙鸣鼓噪,显示着一切正常,而此刻的突然中止,却似乎反倒有异寻常了。
尹剑平手掌前送,那盏高悬在空中的灯盏应势而灭,一霎时,房子里笼罩着一片黝黑!
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
尹剑平只是静静地运用着他的灵思,灵智所聚,耳聪目明。自此,在他环身左右十数方丈内外,他能够细细地观察到一切动象衍生。
蛙声沉寂。
这现象显示着,那个突如其来的形象仍在持续之中,直到现在仍未消失!
他悄悄把背部后靠,凝神静气,神游五中!
顿时他就感觉到一丝轻微的脚步声音,这些声音也许听在任何人耳朵里都极为平常,可是听在尹剑平耳里,却认为极不寻常!如果你不留神倾听,简直就无法辨出那种轻微的“嗒嗒”细响。
尹剑平一经入耳,立刻就感觉出那是一种特殊情况下才会发出的声音,就像是一个人的脚,踏行在碧绿阔大的荷叶面上。尹剑平似乎可以认定,必然是这样,因为只有在这情况之下,才会发出这种声音!一个人,能够踏行于水面荷叶,自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这个人若非具有一流的轻功,可难为力。
尹剑平把长剑往背后一插,手肘轻按,“呼”地腾身而起。起落之间,已跃向窗前。轻轻点破窗户纸,他凑近一只眼向外观察着。沉沉夜色所显示的一切甚为模糊,所幸有几间房子里透有昏黄的灯光。借着这一点昏暗灯光,他可以隐约看清眼前的一切。他看见一条人影,正由水面上踏波而过,那人身材高健,尹剑平着目看他时,来人已飞跃而起,轻巧地落向湖心敞亭。
自从甘十九妹等一行出征洪泽湖以来,这所碧荷庄里,再也不曾看见一个江湖道上的人物,这人突然的现身,倒不禁引起尹剑平十分的关注与好奇!
那个人站立在亭子里,瞪着一双圆圆的眼珠子,向着尹剑平居住的这一边观望着。
借着湖心亭一角高悬的一盏吊灯,尹剑平猝然看清了那人的脸,禁不住心里大大地惊了一下!
“云中鹤!”他心里禁不住大声地呐喊着,“你好大的胆!”
一点都没错,这个人正是前此在凤阳地面上误打误闯所结下的那个对头“云中鹤”!这人原想偷盗尹剑平岳阳门的“铁匣秘籍”,不意偷鸡不成反而蚀了一把米,竟把他本身一口罕世宝刃“海棠秋露”失去,落在了尹剑平的手上。不用说,他是越想越气不过,此番前来,必定为了要夺回失剑和洗雪前耻而来。
尹剑平脸上不禁现出一丝冷笑,心里暗忖着,这可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少不得我要代尉迟家向你讨回那件“锁子金甲”。这一次,又看你是怎么个逃法?心里这么想,他贴着窗角凝神闭息,一动也不动地向着窗外注视着。那个云中鹤想必是悉知尹剑平的扎手,虽然心怀仇恨,只是大敌当前,却不敢现出丝毫大意神态,两只精芒暴露的眼睛,从这一边移到那一边,又从那一边移到这一边,转动之间,凶光四射!
由于这一面共有上房十间,外表看过去模样完全相似,一时使他乱了方寸,弄不清自己所要找的人,到底置身在哪一间房子里?忽然,他身子由湖心亭里蓦地拔空而起,直向着尹剑平所居住的这一排房舍为首的那一间屋脊上落去。把握住这一刹,尹剑平陡地推开半扇窗,身形一个快速的滚翻,已飘身窗外。随着他左手后勾,极其轻巧地把敞开的那半扇窗户关闭,同时足尖飞点,有如“夜蝙剪空”,哧!掠出三丈四五。
这一手轻功,施展得既惊又险,然而却是恰到好处!云中鹤落身屋脊的一刹,也正是尹剑平落向石后的一刹。无形中,倒像是两个人忽然掉换了一个位置。
这时,尹剑平匿身在一堵凸起丈许的假山石后,正可赖以障身,难以为云中鹤发现。云中鹤身法至为灵巧,只见他快速地在屋瓦上踏行一遍后,蓦地身形一晃,飘身而下。尹剑平方自心中一动,这个云中鹤已极其轻巧地向着一扇亮有灯光的窗户附身过去。现在尹剑平可以十分清楚地看清眼前的一切,只见那个云中鹤正点窗而窥,而且发觉到室内那个人不是自己所要找寻的对象,身子一闪,又移到另一间窗前如法炮制,向内窥伺一番,然后,很快地又看向了另一扇窗。
尹剑平几乎已经可以断定,对方必然是在搜索自己,意图下手暗害。心里想着,他遂即由地上拾起了一粒小小石子,那枚小石子约莫有黄豆大小,但是一经着以内力,却可当作暗器施用!
尹剑平把这枚石子扣在指上,用“铁指金丸”的暗器打法,陡地弹了出去!
一丝极为细微的尖啸声,蓦地袭向云中鹤后脑!
云中鹤方自身形前倾,忽似有所警觉,霍地一个倒剪,紧接着一式“潜龙升天”高颀的健躯猝然腾身而起!在他起身的一刹,足尖飞点,已把直奔自己的那粒小小石子踢飞。他似乎已经感觉出敌人的方向,是以身形猝然腾起,霓虹经天般直向着尹剑平栖身处扑了过来。尹剑平就在他身子方一袭来的同时,反身踹足,刷的一声,把身子倒穿出去了,直向着湖心亭内落去。
云中鹤忽然发觉尹剑平的猝然现身,不由得大吃了一惊!他原是尹剑平手下败将,这一次来,无非是想乘着黑夜,对方熟睡之际才暗下毒手,倒不曾想过与对方明张旗鼓地硬拼硬打。可是眼前形势,却又使得他不得不与对方一较长短。当时狠下心来,鼻子里冷哼一声,右手翻处,发出了一支“瓦面透风镖”。
这枚暗器一出手,哧——
带出了一股尖锐劲风,直循着尹剑平前胸打去。
尹剑平就防着他有此一手,见状右手斜封,用顺手推舟一式,叮的一声,已把这支镖封了出去。
云中鹤暗器一经出手,身子紧跟着拔空直起,蓦地向下一落,已扑到了尹剑平身边。后者其时早已蓄势以待,云中鹤掌势猝然向下一沉,两只手用“飞鹰搏兔”之势,霍地直向着尹剑平两肋上插下去。尹剑平一声冷笑,他决心要接对方这一招,而且还有心要让他吃点苦头,当时霍地扬臂上封,用“双柱锦旗”硬硬地向着云中鹤双腕上封了过去!
四只膀臂交接之下,其力道何止万钧?
在一阵颤抖之下,云中鹤的两只手,竟然被硬硬地拉了开来,由此滋生出来的余劲,竟使得云中鹤足下打了个踉跄,蓦地后退一步。
尹剑平这时近看来人,由对方那双凶光毕露的眸子,以及衍生在下巴上的一丛胡子,更可判定,来人正是那个横行数省,甚至于惊动朝廷,到处绘影图形要捉拿的钦命要犯“云中鹤”!
尹剑平一经着目,顿时兴起了切骨之恨,想到了前此剑伤之仇,真恨不得立刻将之毙于剑下。然而眼前这个地方,却令他心存忌讳,似乎不便放手与他一搏。是以,就在云中鹤方自退后的一瞬,他身躯猝然向后一仰,“哧!”又自纵出丈许以外。
云中鹤未及深思,只当是对方怕了自己,见他不战而退,心里好不得意,一声低叱道:“哪里走?”足尖一点,循着尹剑平退身之势,快速地追了上去。
二人一退一追,相继落身在眼前这片荷花池上,那可真是惊心动魄的一刹!
眼看着两个人的身势,在荷叶面上倏起倏落的,其势一如“晴蜒点水”,又似“星丸跳掷”,不及交睫的当儿,已相继遁出院墙以外。一出栈外,尹剑平更是足下加快,其势有增无减。
云中鹤这一刹,实在也有些鬼迷了心窍,他其实应该想到对方既然有此身手,又何惧自己?然而,他一脑子想着要夺回自己那口“海棠秋露”,乍然发觉到对方不战而退,哪里能够容得!再者,云中鹤之所以胆敢以身犯险,另还别有原因,除了他内穿的那一袭“锁子金甲”之外,他身上还带有一件厉害的玩艺儿,只要时机适合,猝然展出,必然将使尹剑平难以招架,因为有了这双重原因,才会使得云中鹤心怀必胜,不顾一切地直循着尹剑平猛追不舍。
一逃一追,转瞬之间已奔出三数里之外。眼前是一片高低不平的乱石沙地,那淅淅细雨兀自下个不停,任何一等一的轻功绝技,亦难能逃开雨势的笼罩!两个人身上早已被雨水湿透了。
蓦地,前面的尹剑平忽然站住,缓缓回过身来。云中鹤之所以有了这么一个外号,自然是因为他轻功造诣深湛,然而这时和尹剑平较量起来,显然差了一段相当的距离!
对于云中鹤来说,简直是一件奇耻大辱的事情,心里正自怒不可遏,乍见对方忽然停住,哪里按捺得住?借着一个快速的扑身之势,两只手猝然直向着尹剑平肋上猛插了下来。
尹剑平一声冷笑道:“你还差一点!”嘴里说着,身子霍地向后面一吸。云中鹤那么快的身手,依然是落了个空,十根手指擦着对方的衣边落了下去。
尹剑平擦身错步,把身子飘出丈许以外。云中鹤眸子里精光四射,瞬也不瞬地盯向尹剑平:“请恕我健忘,朋友你报个万儿吧!”“我姓尹,”尹剑平面若寒冰地道,“云中鹤,你也报上个万儿听听吧!”萧萧细雨继续飘落着,两个人脸上都沾满了雨水,点点滴滴顺腮直淌下来。
“金……”云中鹤抬起手腕子,在脸上擦了一下,“金步洲!尹朋友,金某人不辞风霜劳苦,总算是找着了你,嘿嘿!光棍一点就透,朋友你当然知道在下的来意是什么了。”
尹剑平在他说话时,一双眸子早已兼顾了四方。这里虽说地方够空旷,但是一旦动起手来,却也是不尽理想之处,主要是可供掩身的地方太多。聆听了对方话后,尹剑平冷冷地摇了一下头:“尹某不敏,你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好!”云中鹤冷笑了一声,说道,“兄弟是想问朋友要回一样东西!嘿嘿!老兄要是再装作不知,支吾其辞,可就有点不近人情了!”尹剑平一哂道:“好说!”反手一拍背后长剑,“海棠秋露”当的响了一声:“金兄说得是这口‘海棠秋露’”?
“哼哼!”金步洲那双眸子简直就像是要喷出了火来:“尹朋友你真是明知故问了,君子不夺人所爱,在下要请朋友你发还的,正是这口‘海棠秋露’。朋友你大概还不会说这口剑原本为你所有吧!”
尹剑平一笑道:“红粉赠于佳人,宝剑能者居之。金兄你又何能说这口‘海棠秋露’原来即为你所有?是不是?”“云中鹤”金步洲怔了一怔,由不住后退一步,一时目射凶光!“呵呵……”他嘴里一连怪笑了几声,频频向尹剑平打量着,“听足下口气,莫非是有意要把这口‘海棠秋露’据为己有不成?”尹剑平一笑道:“不错,目前我是有这个打算。”金步洲陡地探手腰间!尹剑平同时也握住了剑柄。一蓬剑气,陡地由他背后拉开一线的剑鞘里升起来。
“云中鹤”金步洲显然是剑道中的高手,对于所谓的“内家剑气”当然不会不知道。这道发自对方长剑上的剑气,顿时使得他止住了一时冲动,探向腰间的手,慢慢地又收了回来。尹剑平那只握剑的手,也遂即为之缓缓松开。
“金兄不必心怀不忿!”尹剑平慢吞吞地道,“在下方才也已经说过了,宝剑能者居之,这口剑不过暂为在下所保管而已。”微微一顿,他遂即接下去道,“即使现在,阁下你仍可以随时拿回去。不过,有一个先决的条件,那就是先要问一问阁下是否有这个能力!”
“云中鹤”金步洲陡地一呆,冷森森笑道:“尹朋友你的意思我明白,没有三分三,不能上梁山,哼哼,在下既然来了,当然不能空手而回。”尹剑平道:“你来得正好,其实我正有事要找你。”
金步洲紧紧咬着嘴唇,聆听之下,徐徐地道:“洗耳恭听!”
尹剑平道:“既承见问,我倒要告诉你,在下受人所托,也正是要向金朋友要还一件东西。”
“噢,那倒是一件新鲜事了!”
“一点也不新鲜,”尹剑平一哂道,“套用一句老兄的话题,你是明知故问。”
“哼哼……”
一面冷笑着,金步洲那双眼睛里交织着凌厉的杀机,可是他却迟迟不敢出手。
雨似乎下得更大了,雨点子夹着斜风,打在人脸上麻刺刺的挺不是滋味!
即使稳操胜券,尹剑平也忽然感觉到在这种情形之下不适宜出手对敌,毕竟对方“云中鹤”这个人非比寻常,而且是惯施诡诈。
“云中鹤”金步洲竟然也已经有同感。
“尹朋友,这里不是谈话的好地方!”云中鹤用手前指一下,“那一边,有一所废置的‘青云道观’”
我们到那里避避风雨如何?尹剑平道:“很好,不过我不认识那个地方!却要烦老兄你领前带路了,请!”
金步洲狞笑一声,腰身猝拧,箭矢似的率先纵身而出,一路轻登巧纵,倏起倏落直向前道扑进。他一口气跑出了二三里外,足下方自站定,却意外地发觉到敢情尹剑平就站在身边!心里一凛,就像是着了一记闷棍那么的不自在!
那所“青云道观”显然就在眼前。
歪斜的观门有一半已经倒塌了,一道回廊曲曲折折地直由观门向里面延伸下去,远远看上去,就像是一条卧地的巨龙!道观有一半早已经塌了。那歪斜的一半,原已不挡风雨,整个屋顶都早已“上空”,如果说在这里还能找到一处躲避风雨之处,那除了这道迂回长廊,可就再没有另外之处了。尹剑平、金步洲两个人毫不疑迟地踏入长廊。由风雨中蓦然踏向避风雨处,自然有一种说不出的宁静之感。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踏进长廊。四只脚步一经着地,顿时向两下里猝然分开来。
尹剑平往左,云中鹤往右。
几乎是同时,两个人霍地又转过身来,成了“照脸”之势,双方的距离约莫在一丈二三。
“说吧!相好的!”金步洲一双眸子瞪得又圆又大,“你受什么人所托?又问我要还什么东西?”
尹剑平那双眼睛瞬也不瞬地盯视着他。
“尉迟太爷所托,问足下讨还家传至宝锁子金甲!”这几个字讲说得再利落不过,云中鹤乍然听到尉迟太爷其名,禁不住大吃一惊,容得尹剑平话声一落,他一连后退了两三步。
“哼!很好,这么说,你今天晚上的确是找对人了。”一面说,他伸出一只手,在胸上拍了一掌,“嘭”响了一声,“不错,你要的锁子金甲,现在就在我身上,只要你能够由我身上拿走它。”
一面说,右手抖处,“呛”的一声脆响,一条银光灿然的“蛇形软枪”,已由腰间抖了出来。
紧接着在空中舞了一转,唏哩哩一阵子串响,蛇也似的又盘在了胳膊上,那一截蛇头梭子形的枪尖子却捏在他手心里。
尹剑平冷笑一声道:“很好,咱们看来是摽上了,我输给你,背上长剑由你拿回去;你要是输给了我,说不得我却要剥下你身上的锁子金甲。”
话声方自出口,只听见金步洲一声轻叱,蓦地掠身而起,速度之快,出人意料。这一式出手,显然他蓄势已久,身子一经纵过去,两只足尖捷如流星般地直向着尹剑平一双眸子上猛踢了过来。
尹剑平身子霍地向下一矮。
“呼”的一声,“云中鹤”金步洲的一双脚尖,双双踢了个空,可是紧接着云中鹤的身子随着他猛然举起的双手,蓦地拔空而起。
这一手,尹剑平倒是万万没想到的。
金步洲既名云中鹤,当知轻功不弱,看他眼前这一手滚翻之势,更是极不平凡。
只听见飒飒地一连衣袂飘风声,云中鹤的身子已到了尹剑平身后,掌中的索子枪“哗啦”一声脆响,直向尹剑平身后抡打过来。尹剑平心中一惊,若以常情而论,眼前情形,他一定要旋身面敌,可是不知如何,就在他脑子里方自兴起这个念头的同时,却又有另一个念头蓦地升起,一时随着后者这个奇异的意念,整个身子平直地向着前面倒了下去。
“云中鹤”金步洲这一式滚翻盘打之势,原有十分的把握制胜对方,甚至他早已盘算好了,在尹剑平一回过身来时,转以何种手法来制胜对方。只是却万万不曾想到,对方竟然拼受着挨打之害,大异常情地全身直向前倒下去,这种意外的情形,由不住使得“云中鹤”金步洲吃了一惊。当下冷笑一声,掌中“蛇形软枪”加速向前挥落下去,其势有如“流星赶月”,快到了极点,却是令人匪夷所思。
尹剑平的身子是如何向左面旋滚而出,云中鹤是压根儿也没有看清楚。
简直是莫名其妙。
反身,出剑,跃起,三式连成一气。
以“云中鹤”金步洲印象所及,脑子里还不曾有过这么一个例子,不曾有过任何一个人,能够把这三种动作揉成一起,而且旋展得这么矫捷自如。
眼前的这个尹剑平,你说他是“人”,而在他旋展这一式巧妙而不可思议的杀手时,简直形同鬼魅。
云中鹤惊心之下,禁不住吓出了一身冷汗,掌中“蛇形软枪”固然原势挥出,只是莫名其妙地竟然会失去了准头。就在对方“蛇”也似扭转了的身形里,金步洲的软枪已经走了一个空。一招落空,却已把他自己身形暴露在对方凌厉的剑锋下,无法脱困。
像是闪电般地亮了一亮。
尹剑平手上的那口“海棠秋露”,在炸开的一点剑星里,铮然一声,已刺在了金步洲的前心上。金步洲的身子被扎得弹空而起,可见对方出剑之猛。按常情而论,金步洲剑中要害,万无活命之理,无奈他内着的一袭宝衣“锁子金甲”,却使他意外地又获得了活命之机。
尹剑平长剑一经递出,立刻觉出了有异,剑势拉动之下,将“云中鹤”外衣划开了一道长口子,后者借力施力,倏地身躯一个倒翻,“哧!”穿出了一丈以外,落身长廊之外。
“云中鹤”无疑是惯用心机、绝顶聪明之人,对方这一剑早已使得他心胆俱寒,却也使他认清了自己万万不是对方敌手。即以方才一招而论,若非是自己身上那一袭“锁子金甲”,此刻焉有命在?一惊之下,吓得他机伶伶打了一个冷战,不啻由梦中惊醒,这才知道敌我之间,功力相差得也太多,再不见机脱离,必无幸免之理。
一念之余,云中鹤哪里再敢多留片刻。
是以,就在他身形一经穿出长廊的同时,左手抬起,食指下扣,按动一管紧贴在腕上的特制箭筒,“咔嚓!”一声轻响,一枚蛇头银羽小小弩箭,陡地射出,直向尹剑平的前胸力射过来。金步洲暗器一经出手,足下哪里再敢丝毫逗留,身形陡地一个倒拧,用“鹞子钻天”之势,猛地凌空直起!只是他身子才纵出一半,陡然间,黑暗里一条人影,有如“飞星天坠”,蓦地落下来。
随着,这人一声清叱道:“去!”
云中鹤简直还不知是怎么回事,一双腕臂两侧已吃对方十指拿住。一股透骨奇寒气劲,由这人两只手蓦地传过来,云中鹤只觉得一刹间痛楚难当,纵起在半空中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已被按落下来。
情形更不止此。
随着这人向外翻动的掌势,“云中鹤”金步洲身不由己地已被摔了出去。
来人似乎一经现身,就认定了云中鹤其人绝非善流,是以这一摔之力着实施展得格外有劲道,以云中鹤之武功身法,竟然难以化解。随着这人的猝然出手,“云中鹤”金步洲的身子远远地飞出了两丈开外,“扑通”一声跌倒在残垣断壁之间。
说时迟,那时快。
就在“云中鹤”金步洲根本还来不及翻身站起的一刹,来人身形再度蹿起,夜蝠穿空般,再次来到了他身前,右足乍出,“噗”一声已踩在了金步洲前胸之上,金步州身子还来不及站起,随着这人足踏之势,“嘭”一声又倒了下来。
夜色迷漫里,他虽然一时看不清对方是怎么一个长相,可是那长长秀发,以及轻盈体态,却是逃不过云中鹤的眼睛。他猝然吃了一惊,这才发觉到对方敢情是个少女。
来人青绢扎头,在水盈盈的一双澄波瞳子之下,系扎着一袭黑色面纱,是以难窥全豹。
“云中鹤”金步洲陡然惊心之下,方待抡起手上“蛇形软枪”,蓦地只觉得胸前“玉堂”穴上一阵发麻,敢情已吃对方少女那只小蛮靴的靴尖点在了穴道之上,顿时全身一阵麻软,遂即动弹不得。
人影再闪。
尹剑平已由廊子里飞身迎前。
他乍然看见站在面前的这个少女,不由心中吃了一惊,当下后退一步,将掌上那口“海棠秋露”倏地背向身后,目注少女,道:“是甘姑娘吗?失敬!”长身少女微微颔首,说道:“尹兄不必多礼,也是我来得凑巧,意外地帮你拿住了这个恶贼。”一面说,她那双盈盈秋波,先在地上的云中鹤身上转了一下,遂即转向尹剑平。“尹兄你要怎么发落他?交待一句话就行了。”
可笑“云中鹤”金步洲平素该是何等狂傲之人,今夜一旦落在强人手上,景象竟是这等凄凉。他虽是被对方足尖定住了穴道,到底神智未失,也不碍开口说话。尤其此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一个不对,立刻就有丧失性命之忧。这情形之下,“云中鹤”金步洲可是一点威风也施展不出来了。
“这位姑娘,”他语音打颤地道,“有话好说,千万请手下留情。”来人——
甘十九妹,眸子里微微现出了一抹笑意。“这个,恐怕由不得你。”眼光遂即向着一旁的尹剑平一瞟,“要看这位尹先生了。”
微微一顿,她遂即向尹剑平道:“怎么样尹兄?到底要怎么发落他?”尹剑平对甘十九妹的忽然出现,着实吃了一惊。然而,越是这般突然的情况,他越要表示出特殊的镇定。静听之下,他缓缓地,来到二人身前站定。“甘姑娘,此人欠我朋友一样东西。”他缓缓的说道,“且容我亲手为他讨回来吧。”
甘十九妹像是一笑地道:“是吗,那我就不必多事了。”
话声一落,她那只践踏在云中鹤前胸“玉堂”穴上的脚,蓦地松开来。
云中鹤心下早已蓄势以待,甘十九妹的脚一松开,他身上穴脉顿时也跟着解开,当下迫不及待地一个鲤鱼打挺,兀地自地上跃身而起。只是一旁的尹剑平,显然早已防到了他有此一手,只见他足下猛地踏进一步,左手虚空向外劈出一掌,封住了云中鹤的退路,右手长剑疾若流星,只一闪已比在了后者喉结之上。
出手之快,简直出人想象。
云中鹤的跃起之势,不谓不快,只是较之尹剑平的出手,却仍然是慢了一步。一时,在尹剑平冷森森的长剑封喉之下,他吓得当场呆若木鸡,动弹不得。
“哼!金步洲,你还想跑吗?”
尹剑平的剑锋几乎已经挨着了他的喉管,无论任何情况之下,对方只要稍有异动,他剑势向前一推,即可将其首级取下。正因为这样,云中鹤才被吓得不敢心存异动。只是,他为人极有心机,却也不会就此甘心。冷声一笑,那双深湛的眸子,在尹剑平身上一转:“要不是这个姑娘多事,金某人又岂能这么轻易地落在你的手上?姓尹的,你也用不着这么神气活现。”
尹剑平微微冷笑道:“我知你会有此一说,尹某岂能占你这个便宜?好,我就再给你一次出手之机,看看你是否能够逃开我的手去?”
说罢,长剑倏地向后一收,不意,他这里剑势方自一撤,“云中鹤”金步洲早已迫不及待地拧身纵出。他胸有城府!“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哪里还有心与对方恋战。
是以,就在他身子乍然纵出的一刹,紧接着右足力顿,施展出“燕子钻空”的一式轻功绝技,第二次钻天直起。
然而尹剑平却已防到了他会有此一手。云中鹤足下力顿,方自蹿起一半,乍然间当头剑光压顶,冷森森的长剑,直向他当头力劈下来。
“云中鹤”金步洲若胆敢无视于此,必得丧生剑下,惊魂一刹间,他身子陡然向左一个快闪,掌中“蛇形软鞭”刷啦啦盘打而出,直向尹剑平手上那口“海棠秋露”力卷过去,同时他身子也施展出“大力千斤坠”的身法,霍地向下落去。尹剑平决心要在云中鹤面前施展一番,一来叫对方心服口服,再者也可给一旁的甘十九妹瞧上一瞧。
他自从参透了吴老夫人双照堂秘功之后,所出招式往往奇形怪状,不可捉摸。
即以此时而论,云中鹤蛇形鞭方自挥出一半,猝然就觉出不对,眼看对方蓦起当空的身子,有如晴空飞絮那般忽然升了起来。“云中鹤”金步洲心中一慌,摸不住对方这一手到底是什么路数,恍惚间,手上的“蛇形软枪”已走了个空招,一惊之下,这才发觉到对方招式有异,大非等闲。他这里方自惊心,不容他心生别念,尹剑平却已由斜刺里快速地切身进来。云中鹤只觉得身上一冷,紧接着肩胛上一紧,由不住打了个哆嗦。偏头一看,禁不住吓了个魂飞魄散,敢情已被对方那口明晃晃的剑锋压在了肩上。情势与先前并无二致,云中鹤只要心存逃脱之念,保管教他身首异处,当场横尸就地。“云中鹤”金步洲一惊之下,高举在空中的“蛇形软鞭”情不自禁地松了下来。
“唉!”他叹息一声,看了尹剑平一眼,无可奈何地道,“我输了。”
尹剑平冷笑一声:“既然你自认输了,你我有言在先,又该如何?”
金步洲苦笑道:“大不了把身上‘锁子金甲’脱给你就是了。”
尹剑平道:“很好,你就脱吧。”
“云中鹤”金步洲看了一下肩胛上的剑锋,冷笑道:“这样你要我怎么脱法?”尹剑平在他说话时,却已留意到他闪烁不定的眼神,情知他必有意图。这时聆听之下,冷冷一笑,长剑猝然收回道:“好,这样总可以了吧?”云中鹤似乎没有想到对方这样容易就相信了自己,见状由不住呆了一呆。看到这里,一旁的甘十九妹微微笑了一声,却没有说什么。
“云中鹤”金步洲样子显得很紧张,那双闪烁不定的眸子,在显示着狡智与不安。尹剑平一双深邃的目光,瞬也不瞬地盯视着他。云中鹤冷笑一声,似乎在无可奈何的情形下,被逼得不得不从命。只见他缓缓抬起一只左手,慢慢解开着身上衣服的盘扣纽子。
第一个扣子解开了,他又去解第二个,第三个……整个一件箭袄的扣子都解开来,他忽然不自然地向着一旁的甘十九妹看了一眼。
“姑娘。”他冷笑着道,“难道你不回避一下吗?”甘十九妹摇摇头道:“我看没有这个必要,我只要眼睛不看你也就是了。”一面说,她遂即把眼睛转向一旁,再也不看他一眼。
“云中鹤”金步洲狞笑了一声,这才缓缓将一件箭袄脱下来。顿时,尹剑平就觉出眼前一亮,一片金红色光华,由金步洲身上闪起。这才看清了,就在他上身紧贴中衣处,穿着一袭金光耀眼的锁子金甲!那袭兵刃不伤的宝衣,原来为一片片金钱大小的薄薄金色亮片穿缀而成,却在每小片连接之处,缀有一颗红宝石,那闪闪红光,正是因此而起的。金红相映,宝气上冲,端的是一件武林罕见的防身至宝,即使是一个不识货的人,也能在一眼之下,断定其价值连城!
“云中鹤”金步洲抖着身上那一袭“锁子金甲”,发出了唏哩哩一阵子脆响。“姓尹的,我看这件锁子金甲,你未必就会还给尉迟太爷吧?别是你阁下自己吞了。”一面说,云中鹤眸子里闪烁着愤愤的凌光。尹剑平冷冷地道:“那是我的事,你就用不着操心了,姓金的,你脱你的衣服吧。”
他说时剑尖缓缓探出,却由剑尖之上白蒙蒙地吞吐着一种剑气,显示着他杰出的剑术功力。这副形象看在“云中鹤”金步洲眼睛里,不免滋生出一种新的畏惧。他试图向后退一步,尹剑平却是一动也不动,只是那口剑上的光华却显然又比之前有所增强。
金步洲两只手像是在解脱着“锁子金甲”上的特殊扣子,忽然,尹剑平意外地发觉到,金步洲的双手捧着胸前一件饰物。
那是一件金锁般的东西。
总之,就在尹剑平的眼睛方自接触到这件东西的一刹间,只听得“嘭”的一声大响。
一片白烟,雾也似的陡然自金步洲身前升起,于此同时,更有一蓬细若牛毛的银雨,劈头盖脸地直向尹剑平喷去,甚至于连俏立一旁的甘十九妹也不放过,大片银光有如怒海狂潮,万点银星罗罩着丈许方圆的空间,幕天席地飞卷了过来。
其实尹剑平和甘十九妹早已看出云中鹤的行为有诈,但他们却谁也没料到对方手段如此之毒!就在银光耀眼里,尹剑平、甘十九妹不约而同地双双腾身而起。随着尹剑平左手挥处,极其迅速地把长衣脱下挥出。这一手“铁衣”功夫,尹剑平在其上更灌注了无穷内力,是以随着他挥出的衣浪,空中劈啪一声爆响,鼓动起极大的一团气流,其势直如排山倒海,端的骇人至极。也亏了他有此一手。
眼看着那一天银雨,猝然遭遇到尹剑平的这一手“铁衣振腕”的回击,两股气势甫一交接,空中银雨顿时被炸开,顷刻间消逝无形。即使那一片云中鹤用以掩身的白烟,在这股强大的气流猝然震荡之下,也同时消逝无形。“云中鹤”金步洲以为这一手必然可以奏效,却没有料到竟然也会失效。
是时,他早已反窜出三数丈外。
猛可里头顶上黑影掠过,甘十九妹竟然又赶在了他的前面。落身,出击。
一股尖锐疾劲掌风,极其凌厉。
“云中鹤”金步洲猝然当受之下,简直无从躲闪,他已是惊弓之鸟,更不曾想到攻防措施,情急之下哪里躲避得及。“嘭”一声,不偏不倚地击中在云中鹤左胸上方。
就算他身着“锁子金甲”,也只能勉强保其不死,将掌力化解一半,而那余下的一半力量亦是可观,足足将他身子震得离地飞起三四尺高下,一个斤斗翻了出去。
“云中鹤”金步洲毕竟狡智兼具,只要一息尚存,绝不甘心雌服。这时,就在他身子倒地滚翻的一刹,仍然忘不了乘机伤人,即见他右手再次按动当胸金锁,砰然大响声中,再次飞出了一片银光,狂风骤雨般,直向着当前甘十九妹全身上下飞卷了过来,其势端的惊人之极。甘十九妹岂能不知。
就在云中鹤暗器方自飞出的一刹,甘十九妹亭亭娇躯,在一个极快的后仰式子里,直直地平倒了下去,好俊的一手“铁板桥”功夫。
大片银雨,风卷残云般全数都由甘十九妹身上呼啸着飞了过去。
值此同时,狡智的云中鹤身子一个疾滚,霍地跃身而起。他身法虽然至为快捷,奈何当前两个敌人,不啻是为今黑白两道上最拔尖的人物。在尹剑平、甘十九妹这样两个人面前,若想使诈脱身,简直是无异于做梦。
于是,云中鹤身子方自腾起,猛可里,一股疾风已临面前。
云中鹤方自觉出来人是尹剑平,后者一只肉掌已临眼前。尹剑平决计要给他一个厉害,这一掌可不再半点留情。“嘭”一声,正正地击中在云中鹤前胸右侧。
尹剑平是施展“小天星”掌力,再加以他巧妙地利用出掌的角度,更可兼收“四两千斤”之势。云中鹤饶是有宝衣护体,亦是难当其锐,顿时,他身子直直地平飞了出去。
“嘭”一声,背部猛烈地撞在一堵石柱上,“轰隆”大响声中,一根合抱粗细、高约三丈的擎天石柱陡地从中两折,分作两下倒了下去。云中鹤就算是铁打铜铸的身子,也是吃受不住。随着倒下的石柱,他发出一声凄厉的怪啸,也同时像那半截倒下的石柱一样,一时直直地倒了下来。一口鲜血,直直地由他嘴里喷出来。
饶是如此,他仍然放不过迎面而来的尹剑平,就在他倒下的一刹,掌中那口长剑已抖手飞出,划出了一道银虹,直向着尹剑平脸上直射了过来。当然,这一剑他是万难奏效。
“呛啷”一声,已为尹剑平挥剑格落在地,紧接着他身形前跃,一脚已踏在了云中鹤前胸之上。唯恐他再施诡诈,尹剑平这一脚运足了劲力,一脚下去,只听云中鹤惨叫一声,再次喷出了一口鲜血,当场昏死过去。一场要命的搏斗,到了这时,总算告一段落。
尹剑平将一口长剑收落匣内。意外地,忽然发觉到身侧亮起了一蓬灯光,敢情是甘十九妹亮着了千里火!一只手扬着千里火,甘十九妹面若芙蓉地含笑道:“怎么样,这个忙帮的是时候吧。”
尹剑平最怕与她单身相处,却又无法回避,见状只得抱拳称谢。
“谢谢姑娘仗义援手,差一点叫这厮跑了。”
“这个人是谁呢?”
“他姓金,叫金步洲。”
“我没听过,”甘十九妹摇摇头,“是干什么的?”
“是个独行大盗,钦命缉赏的要犯。”
“钦命,哼!”甘十九妹微微一笑,斜过眼珠来瞧着他,“这可是新鲜,我倒是不知道,原来尹兄你是公门里当差的人物呀,失敬,失敬。”
“姑娘多疑了。”尹剑平伸手把云中鹤由泥地里提起来,“来,我们到廊子里再说!”二人先后纵身进人长廊。
甘十九妹一只手亮着千里火,却把身子倚着一根廊柱,她脸上含着逗人的微笑。自从那一夜与尹剑平有过特殊的邂逅之后,他们之间已有了微妙的感情进展,尤其是对于甘十九妹来说,这种情谊简直前所未见,足令她魂牵梦萦,虽然说蕙质兰心,冰雪聪明,然而一经着染了“爱”的成分,却会使之大大变质而令她乱了方寸。
尹剑平擦了一下脸上的雨水,正要动手把云中鹤身上的“锁子金甲”剥下来,忽然,他心里动了一下,倏地偏过脸来,直直地看向甘十九妹。一刹时,他充满了激动,心里陡然兴起了强烈的震撼,眸子里闪烁着异样的神采,惊惶的特殊感觉,使得他竟顾不得剥下那袭“锁子金甲”,而惊惶地站了起来。
“怎么啦?”甘十九妹扬着一双秀眉,“你看什么?”
“我,”尹剑平强制着自己,镇定下来,摇摇头,“没什么,只是奇怪姑娘摘下了面纱而已。”不知什么时候,甘十九妹竟然解下了那袭一直蒙在脸上的面纱,现出了她难得一见的庐山真面目。
细长的一双蛾眉,其下是黑白分明的眸子,挺直的鼻梁,大小适宜,而略呈弧度的一张嘴,尤其在含笑的这时,嘴角轻启,一颗颗贝齿,洁白而有光泽,确能引人注目,心旷神怡。
尹剑平在一度注视之后,又蹲下来,有意回过头,不再看她一眼。“为什么又不看了?”“已经看过了。”“嘤!”甘十九妹低笑了一声,“你难道以前没有看过我的脸?”
尹剑平摇摇头:“好像没有!”
“真的?”一面说,她轻转莲步,缓缓走到了尹剑平跟前。尹剑平的心只是“扑通”地跳着,不知是怎么回事,自从他刚才看了她一眼,心里竟然会如此激动,是她有勾魂摄魄的姿色?抑或是心底潜意识的仇恨作祟?只怕是两者兼而有之。尹剑平一声不吭地由云中鹤身上剥下了那袭“锁子金甲”,尽快地穿到自己身上。
甘十九妹看得很奇怪。“咦?这件衣服是……”“锁子金甲!”尹剑平道,“是我一位前辈的传家之宝,却落在了这个贼子身上。”甘十九妹喃喃地念道:“锁子……金甲?啊,我好像听说过。”尹剑平站起身来,打量着地上的云中鹤,一时真不知道怎样处置他才好!甘十九妹道:“一剑结果了他算了!”尹剑平偏过头来看着她。
“怎么?”甘十九妹道,“你认为我的心太狠了?”尹剑平点点头,道:“的确是这样!”他轻叹一声,又道:“人死不能复生,姑娘莫非在动手杀人之前,从来都没有动过恻隐之心?”甘十九妹一笑道:“好呀,你这是在拐着弯骂我!哼,怎么没有,如果我真的见人就杀,只怕阁下这条小命,也活不到现在了!”这倒是实话。一想到那夜二人剑锋相对,若非甘十九妹手下留情,尹剑平的确已没命了。只是尹剑平却不领这个情。他冷冷一笑道:“姑娘何以要对我手下留情?”
“哼!你好像还不领情似的!”一面说,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上上下下在他身上转着,“说良心话,你这个人真叫我……弄不清楚……”尹剑平微笑道:“一个人认清一个人并不简单,这就所谓‘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也许你永远也不会弄清楚我!”甘十九妹道:“是吗?”她笑了一笑,睨着地上的云中鹤,道,“这个人,你要怎么处置他?”尹剑平一笑,道:“我原先也和姑娘一样想法,想杀了他,可是,转念一想,一个人要练到他这样一身功夫,实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你的心软了!”甘十九妹冷哼一声道,“这世界上我最恨的就是贼,这种人一旦落在我的手上,我绝不会对他手下留情!”尹剑平一笑:“贼固然可恨,可是这个天底下比贼更可恨的人还多得很,而这等人却并不一定都得到了坏报应!”他原已拔剑在手,说到这里,突然又有所感,“呛”的一声合剑入鞘。“怎么,大侠客,你动了恻隐之心了?”“不错!让他躺在这里吧!”“他死不了!”甘十九妹看了一下地上的云中鹤,“而且他就要醒过来了!”一面说,她纤指突出,突地点中云中鹤左脉下侧方,后者突地身上打了个哆嗦,遂即不动。尹剑平一惊道:“你杀了他?”“没有,你放心好了!”甘十九妹微微一笑,“我才犯不着做这个恶人呢!”
只是叫他再多躺一会,这样才不会打扰我们两个说话。“只怕并不止此吧!”“还有什么?”甘十九妹一双盈盈秋波凝视着他,“你猜猜看?”
“这还用猜吗?”尹剑平一笑,“姑娘你是不愿意要他看见你的庐山真面目!”甘十九妹娇笑了一声:“你很聪明!”她把手里的千里火放在地上,然后倚着一根柱子抱膝坐下来。尹剑平选择了一个面对她的地方,也坐下来。二人相距不远,隔火对座,轮廓分明,火苗子“哧哧”地蹿着,闪烁得两人的脸时明时暗,含蓄着无限的神秘朦胧!甘十九妹随便抓了一根树枝在手里玩着,眼睛却瞟向尹剑平道:“我是从很远的地方赶来看你的。”“啊!”尹剑平打量了她一眼,“姑娘从哪里来的?”
“银心殿,”甘十九妹神秘地看着他,“听过这个地方没有?”
尹剑平点点头:“你是说樊银江所占据的那个银心殿?”
甘十九妹一笑道:“你也认识樊银江?”
尹剑平看了她一眼,对于这个姑娘,他无时无刻不提高着警觉,只要有一句话说错,就可能暴露了自己身份,自己好不容易费尽了心机才打进到她身边,自是不愿前功尽弃!
聆听之下,他微微一笑:“你以为呢?”
甘十九妹心里一动,暗忖道:那一天,我看见他跟樊银江同桌饮酒赋诗,晚上又来讨公道,是了,我不如诈他一诈,看看他是否居心叵测!嗯!她心里继续想着:我如果说他认识,他必将说不认识,我如果说他不认识,他是不是会说认识呢?心里这么想着,她遂即一笑道:“我想你们一定认识?”
说了这句话,她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视着他。如果尹剑平说一句谎或是言不由衷的话,她必然会看出一些破绽,这一点她确可自信。然而,她的这一试探,似乎没有得到预期的效果。
尹剑平点点头道:“你猜对了!我们不但认识,而且交情不错!”
甘十九妹一笑道:“你们可见过面?我是说,他可知道你住在碧荷庄?”“当然知道!”尹剑平道,“他非但知道,而且还来看过我。”甘十九妹漫不经心地用手里树枝,在地上划着:“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尹剑平道:“因为,那时候我还不认识姑娘!”
甘十九妹一双盈盈秋波,不禁转向黑沉沉的雨夜,心里情不自禁地说道:尹心!你是真的言出至诚呢,还是在跟我斗智?然而,无论如何,这个年轻人却是越来越对了她的胃口。事实上她的到来,早已证明了她的钟情在先,只是在选择一个异性知己之前,不得不慎重从事,虽然在一开始已有了偏差。
“这个樊银江说来有点小家子气。”甘十九妹笑道:“既然你们是好朋友,他应该把你接到他家里,好好招待,岂有任你这个贵客沦住客栈的道理?”尹剑平摇摇头,道:“姑娘错了,我们虽是好友,但却是君子之交,姑娘当知君子之交淡如水这句话吧!”
甘十九妹看他,脑子里回忆着那日在窗内偷偷打量他们的一幕。那一日,他们赋诗饮酒,确实是一般读书仕人的应酬模样!她一向怀疑人惯了,可是这一次竟然破格对尹剑平寄以信任。甘十九妹微微笑了笑,她遂即没有再继续问下去。
尹剑平冷笑了一声,反问道:“听你口气,好像你已经拿下了银心殿似的!”
“我本来就拿下了银心殿。”
“那!”尹剑平似乎吃了一惊,“樊……樊银江呢?”“你放心,他死不了,因为我已经把他放了。”一面说,一面十分注意地观察着尹剑平的神色。“我不得不这么做!”甘十九妹喃喃地道,“因为我曾经答应过一个人!”尹剑平保持着原有的沉默,这要紧关头,随便说一句即可能暴露自己的身份,所以他干脆一句话也不说。甘十九妹笑了笑:“为了实践我对那个人的诺言,所以我才放走了他,可恨的是,那个左明月也走了!”“左明月?”尹剑平摇摇头,道,“没有听说过!”甘十九妹忽然站起来,苦笑道:“有什么用?他们逃过了这一次,却逃不过下一次!哼,即使能逃过了我,却逃不过……”
“逃不过谁?”
“哼!”甘十九妹看着他微微一笑,“也许你还不知道,轩主就要来了!”
尹剑平心里一惊,道:“你是说丹凤轩主,水……”
“水红芍!”甘十九妹伸出一根纤指指着他,“记住,无论什么时候,你都不能直呼我师父的名讳,只能称她老人家轩主,否则,你可是跟你自己过不去,到时候万一出了事,连我都不一定能救得了你!”
尹剑平一笑道:“原来令师是这么跋扈的人,我倒是还没有听过。”
“岂止是跋扈,哼!”
说了这一句话,她却又似有些碍于出口,话到唇边又吞到肚子里。尹剑平心里一动,他忽然发觉到敢情她对师门,已有了怨隙,这倒是他始料未及的。
“姑娘莫非有什么难出口之处吗?”“那倒也不是……”甘十九妹轻轻发出了一声叹息,道,“我的感触,不是你能体会出来的!”“为什么?”尹剑平有意试探地道,“像你这样的人,我实在想不出来还有什么不如意的。”“我,”甘十九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你说说看,我应该是属于哪一类型的人?”尹剑平道:“你的武功高,任性,人又漂亮,这一类型的人似乎不会有什么伤感!”“你一直是这么认为?”
“难道你不是这样?”
“如果你这么认为,你就错了!”一面说着,她那张美丽的脸上情不自禁地现出了一副伤感,苦笑了一下,遂即把目光投落在沉沉夜色里。
忽然她偏过头来,向着尹剑平一笑道:“我们还是不要谈这些吧!老实说,我虽然跑了这么远来看你,却并不期望着你在这里,我以为你已经走了。”
尹剑平道:“在我事情未办完之前,我是不会走的。”
“你原来是来办事情的。”甘十九妹似乎很惊讶,“什么事?”
“我已经办完了。”
甘十九妹脸上立时飞起了一层迷惘。
“姑娘不信吗?”尹剑平笑道,“这桩事我刚办完。”伸手指了一下昏睡的云中鹤,“嗱!就是他!我等的就是他。”甘十九妹含笑道:“你是说要取回他身上那件‘锁子金甲’”
“不错!”尹剑平道,“现在东西我要回来了,事情也办完了,随时都可以离开了!”“你是说,你就要走吗?”
尹剑平摇摇头:“我没有这么说,我只是说我可以走了。”
“那你到底要不要离开呢?”
“暂时我还没有想到这个问题。”
甘十九妹道:“好吧,既然你不愿意谈这个问题,我们就换个题目,谈谈别的吧。”尹剑平一笑,道:“我对什么题目都有兴趣!”甘十九妹那双深邃的眸子,隔着一片火光,打量着他:“在生我的气?”“姑娘你误会了!”“不!”甘十九妹注视着他,“我看得出来,你心里一定充满着仇恨!”
她似若有所失地凄惨一笑:“我真希望你的仇恨不是因我而起就好了!”
尹剑平微微一怔,喟然长叹了一声,由不住垂下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