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我看来,是有那么一种情况下,可以把帝位让予别人。那就是,为君为王是苦差使,而且在上古时代。
为什么上古时代,为君为王是苦差使呢?因为,上古时代刀耕火种,靠天吃饭,生产效率极低,没有剩余产品。人口是个负担,而不是提供剩余产品的工具。
历史上肯定存在一个时期,这个时期大约相当于传说中的三皇五帝时期。这个时期,人类已经进化到社会生产的阶段,客观上需要协调、指挥、控制,也即需要首领(组织者)。但此时的生产力仍然低下,生产仅仅维持温饱,甚至不能维持温饱。一方面,社会生产需要首领;另一方面,当首领又没有油水可捞,甚至是赔本的买卖。这样,就会产生许多“高尚”的人,他们有能力充当首领,也受到众人的推崇、推荐,但他们不干,甚至逃到深山里去。
后世的书呆子,或出于不了解真相,或为了欺骗自己和别人,便说那些个人怎么怎么伟大,还要别人以此为榜样,怎么怎么伟大。
那时候的情况,可以打个比方来说明。让你做一个小国的皇帝,每年用一百斤粮食,养活三百个臣民,这些吃不饱的臣民可能把你这个皇帝煮了吃。这个皇帝的宝座,好玩不好玩?只要有机会,只要有人愿意接受,你自然很愿意把帝位这个烫手的山芋尽快地抛出去。
如果让你做一个小国的皇帝,给你三十万斤粮食养活三百个臣民,你当然乐滋滋地干。因为,你至少可以克扣一万斤粮食,据为己有,臣民们还能混个温饱,不至于造反。这样,你这个君王可以娶三个老婆,养九个孩子。还可以在农闲的时候,叫他们每家出一个劳动力,给你家盖一幢很大的别墅,让你和老婆孩子住得舒舒服服。
如此的话,你还会把自己的帝位授予别人么?上古时代的许由,据说为了不接受做皇帝,逃到深山老林。依我看,许由并不是出于高尚的动机,而是因为自私,他不愿为百姓吃这份苦。许由的不做皇帝,证明我的禅让真相理论是合乎情理的。
传说尧禅让给舜,舜禅让给禹。自大禹治水(标志人类初步掌握灌溉农耕技术)以后,有了剩余产品,人口可供剥削,大禹自己就不再玩什么禅让,把帝位传给自己的儿子启,建立夏朝。
这个事实再次证明我的观点,即禅让不是君主们出于高尚的动机。
从大禹开始,帝位成为私产,在一定的时期内,只供一家一姓独享。三皇五帝禅让的美丽传说,虽不时地成为现实,却已经大大地扭曲、异化。其实,如今美国的普选制,是华盛顿发明的另一种禅让。与中国远古时代的禅让不同的是,统治权授予谁,由民众而不是最高统治者决定。
真正意义上的禅让,理论上只能存在于人口不能创造剩余价值的时代。到了三国时代,农耕技术、灌溉技术趋于成熟,拥有土地和人口,是最好的买卖。这时的禅让,自然不是主动地授予,而是被迫无奈的选择。自然不是让给贤者,而是让给强者。
当曹操或司马氏成为强势集团,强过所有反对的大臣和皇帝的时候,禅让就自然而然的了。这里的“自然而然”有两层含义:一是禅让必然发生;二是以和平的方式,不必政变,更不必革命。
别有意思而又颇具讽刺意味的是,曹丕的受禅于汉,与司马炎的受禅于魏,就其表演形式而言,如出一辙。曹操于公元220年死于正月,同年十月,曹丕受禅为魏帝。公元265年八月,司马炎去世,同年十二月,曹魏帝国即“天禄永终,历数在晋”。真是个,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昨日你为君,今朝我称王。
本书有关曹操的相关文字中说过,曹操有如西瓜籽,在东汉王朝这个西瓜的哺育下,渐渐地成熟。西瓜籽成熟之后,分泌一种递质或激素,这种递质或激素,对西瓜瓤是有毒的,起一种反向的催化作用。西瓜瓤渐渐地腐烂,西瓜皮也渐渐地破损。最后,成熟的西瓜籽破皮而出,在来年的春天,又长成碧绿的西瓜苗。
如此说来,当曹操成为西瓜的时候,司马懿父子成为曹西瓜的籽,曹西瓜的生命就准备着进入下一个周期。只不过,这个周期稍有不同。在历史功能和作用上,司马氏父子应该算是一代人,相当于曹操。晋武帝司马炎,应该是司马氏的第二代,相当于魏文帝曹丕。
西瓜哺育西瓜籽,西瓜籽否定西瓜,西瓜籽长成新的西瓜,新的西瓜又哺育新的西瓜籽……
还有一个问题,曹操的西瓜与司马懿的西瓜有什么不一样吗?
陈寅恪先生在他的《崔浩与寇谦之》一文中说,曹氏建立的是法家寒族之政权,司马氏建立的是儒家士族之政权,司马氏取曹氏而代之,是儒家士族对法家寒族的胜利。
的确,到了曹丕的手上,士族重新垄断了仕途。这是士族对寒族政治资源垄断权的一次胜利。司马氏的专权及篡魏,标志这士族夺权的彻底胜利。
但陈寅恪先生的这个论点还有一层意思,即曹氏、司马氏建立的是两个性质不同的政权。后来的很多学者都赞赏陈先生的这个意见。
我认为,这个说法是不准确的。
自从有了阶级以来,政权的本质属性就是阶级性。奴隶制社会的政权,无论是夏、商,还是西周,都是是奴隶主阶级的政权。封建社会的政权,无论是秦、汉,还是明、清,都是地主阶级的政权。资本主义社会的政权,无论是英、法,还是老美,都是资产阶级的政权。某某政权是属于某某阶级的,而不是属于某个阶层的(阶级和阶层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一个阶层(比如知识分子)没有足够的力量建立一个政权。
儒家士族或法家寒族,是一个阶级吗?显然不是。无论是儒家士族还是法家寒族,都是地主阶级的一个阶层,属于地主阶级的统治阶层,不同的历史时期,不同的统治阶层得势。地主阶级包括皇族、外戚、官僚、士族、普通地主等,能说士族建立自己这个阶层的政权吗?
这显然是个概念错误。
准确的说法是,曹操与袁绍、司马氏的不同,不在于他们所建立的政权不同,他们建立的都是地主阶级的政权。曹操与袁绍、司马氏的不同在于体制,即政府(政权的载体)的组织形式和国家治理模式。
曹操的理想,是实行丞相制,袁绍、司马氏要的模式是三公制。东汉实行的三公制,要么皇帝大权独揽,垄断国家的治权,要么外戚或宦官代替皇帝垄断国家治权。拿现在的话来说,这是党政不分、政企不分、管办不分的一种模式,董事长就是总经理。
曹操要的是管办分离的一种模式,董事长和总经理各行其职。在这种模式下,总经理自然要起用、使用一批能干的、有真才实学的人,至于这些人属于法家还是儒家,是士族还是寒族,在所不问。曹操要的是能干活、能打仗,能帮他取得最后胜利的人。同时,这些能干的人,在乱世中容易生存,容易胜出。真实的情况是,曹操集团的重量级人物,如荀彧叔侄、崔琰、陈群等都属于士族。说曹操代表什么寒族,其实是无纲无线,却非要上纲上线的做法。中国人向来喜欢这个做法。
曹操所处的时代,是乱世中的乱世。治乱世须用重典,乱世中取胜须用权谋,这是一般通理,这也是曹操取得最终胜利的原因。曹操的所谓“法治”,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法治,即使站在封建法治的立场上,也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法治。拿现在的话来说,曹操的“法治”就是严格管理、赏罚分明的意思。
说曹操代表法家路线,同样是上纲上线。
到了曹丕时代,北方已经统一,三国已经鼎立,“国际”上虽然乱哄哄一团糟,但已经是大动乱的尾声。在曹魏帝国国内,已经是安定团结。这个时候,客观上不需要那些能干的、打打杀杀的谋臣武将,按照陈群的“九品中正制”选拔干部,是自然而然的了。其实,“九品中正制”的实行,标志着一个庸才当道的时代的来临,也标志着一个太平盛世的即将来临——可惜被后来晋王朝的白痴皇帝司马衷断送。
有学者认为,“九品中正制”的实行,标志着做官权被士族垄断,曹丕如此这般地向士族妥协,才做成了皇帝,而曹操不妥协也就没做成皇帝。
其实,如果曹操自己想做皇帝,谁也阻止不了他。曹操的不做皇帝,是因为曹操懂得顺其自然,顺势而为,并不是什么阻力的问题。即使曹操做了皇帝,他也会实行“九品中正制”,只是时间早晚而已。因为国内安定团结的局面,客观上需要一个官员的产生机制和政府的运行机制。
在当时,没有科举制、没有选举制,只能是“九品中正制”。当然,曹操的“九品中正制”,可以不叫“九品中正制”,形式也可能稍有不同,但不管怎么说,事还是那么一回事。
所以说,曹操的西瓜和司马氏的西瓜没有本质上的不同。西瓜还是西瓜,只不过,这个西瓜与那个西瓜形状不同,颜色各异。
不管什么形状、什么颜色的西瓜,一旦成熟,总是要烂的。要么,被自己哺育的西瓜籽否定而腐烂;要么,被野兽吃掉、被行人踩碎而腐烂。自行腐烂总比被踩碎好,这样可以留下种子。
一个政权也是如此。迟早,内部成长的力量或来自外部的力量要将它否定。改朝换代,政权嬗递,不流血、少流血总比流血、多流血好。尤其是芸芸众生不流血、少流血,那就更好。
如果中国封建王朝的历史,一直以这种不流血、少流血的方式轮流执政,再学一点别国的经验,解放前的中国会是怎样的一个样子?
§§第8章 祢衡、嵇康之死——自杀的第二种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