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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1

  上粮,是农民一年的大事。向国家交的农业税,和乡上征收的各种费用,都用上粮的方式来交付。其程序说来简单:验粮,过称,结账,领款。

  粮站上很乱,尽是人,尽是车。加上人的嚷嚷,驴马的嘶鸣,机动车的咆哮……把个敞大的粮站撑得窄小了许多。老顺是最怕进粮站的,从心底里怕。不仅怕粮站上工作人员的吆喝,还怕粮站的那种气势。进了那个水泥砌的足有几十亩地的晒场,老顺觉得自己太渺小了,不由得产生无助的恓惶。最使他感到挤压的是粮垛和粮堆。那清一色装满粮食的麻袋足有几十丈高,看一看都眼花。还没装成的粮像山——那可真是山呀——老顺每次抬着斛踏上颤巍巍上下晃动的木板时,就会想到村里那头在西山上滚洼而死的青犏牛。

  老顺因此得出个结论:粮不值钱,是因为太多。物以稀为贵。要是农民都不卖粮,粮价肯定涨。于是,他开始看不起那些像炭毛子驴那样急匆匆上粮的农民,而忘了自己一点也不比他们落后。

  “哎——,到这里来。”循声望去,是白狗北柱他们。

  “有地方吗?”老顺问。

  “有哩。”

  老顺打量一下四周,发现驴车是过不去了,便抛下缰绳,抱起一个细些的袋子,从人缝里挤过去。憨头迟疑一下,也抱一个过去了。

  白狗占的地方很好,一是离秤近,二是离粮堆近。秤起来方便,抬起来也省事。老顺放下袋子,喘着气。白狗笑了:“行了,你歇着,我们来。”与北柱过去,三下五除二,把粮搬过来了。

  北柱问:“就这些?”

  “还有一趟。”老顺说。

  “哟,这么多。吃亏哩,价这么低。你不等涨价了?前天,铁门来了个起刀磨剪子的,不要钱,要粮。不是现在要,要等到粮价涨到一块的时候才要,听说不?”北柱说。

  老顺说:“谁都那么说。谁知道呢?唉,不长成一块也得活呀,没钱总不成呀。白狗,你爹也不粜粮给你说媳妇?”

  “我还想多蹦跶几年呢。娶个婆姨上个绊,养个儿子套个罐。我才不干呢。”

  憨头不声不响地赶着驴车走了。老顺腿有点困,就坐在粮袋上。这时,各种声音又钻进耳朵弄大他的脑袋。他看到两个男人为了争斛一扑一张的,像斗鸡。“无聊。”老顺想,“真无聊。早抬一斛晚抬一斛有啥关系?粮又少不了一颗,争嚷啥哩?死神催住脚把骨了?真是。”他又看到一个老汉和一个姑娘抬着满装粮食的斛上了粮山。脚下的木板颤着,他们的腿也弹簧似的。老顺真为他们捏把汗呢,心差点从嗓门里跳出……他又看到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正在“操一个小伙子的妈”,三条大汉扑上前要打他。干部气势汹汹地问:“我没骂你们,你们干啥?”大汉说:“老子们是亲兄弟。你敢操他妈,我们就敢揍你……”老顺笑了。

  忽然,他听到白狗压低的笑。转过头,见北柱正和白狗抬着一斛粮食过来,放在他的粮袋旁。他张嘴要问,北柱却挤挤眼,白狗正警觉地望过秤人。

  老顺明白了,这帮家伙原来不学好,竟干这种勾当。听人说过,有人在粮站上捣鬼,把上过秤计过斤数的粮斛又绕个圈子抬回来,再过,再称。一斛粮食能卖个十来八斛的价。他不信。粮站上的人又不是吃屎的,能叫人喂抓屁。可现在,不由他不信。他望望白狗。白狗的脸虽然有意绷得很紧,但掩饰不住肚里的得意。

  老顺震惊了,震惊中更夹杂了许多说不清的意味。也正因为“说不清”而越令他震惊。他抬头望天,太阳正炽。脸顿时火辣辣了,却又恍然似在做梦。他索性闭了眼。他想到了自己在六零年偷队里青包谷的情景。那是啥感觉?是羞耻、惭愧、自责、恼怒、绝望……交织在一起的感觉。那感觉变成绳索在他脖子上纽绞了几十年——虽说是为了活命,才不得不那样干。当时他打定主意,只要有人发现——哪怕是小孩——他也不会在世上多活一天,走刀路走绳路都成……几十年了,每每想起,便想用拳头砸自己的脑袋。而今,这群小子竟然……竟然……光天化日之下,连一丝儿羞耻心也没有。

  老顺叹口气,想世道变了,真变了。先前,人世间最耻辱的是啥?是男盗女娼。祖先都羞得往供台下跳呢。男的偷东西被人发现,一辈子人就活完了。女人呢?瞎仙说,不小心叫男人碰一下手,都要断臂呢。而今,这世道,贼娃子一个比一个过得好,而且明偷明抢……瞧,还笑呢,仿佛立了功封了侯似的。

  最使老顺无法接受的是白狗们的不劳而获。一年庄稼两年苦啊。黄天背个老日头。眼窝里淌汗,手心里起皮。容易嘛?这还是小事。最叫人头疼的是啥?是化肥。这鸟玩意,不上不成,上又买不起,价格像那种叫“钻天哨”的花炮,嗖嗖嗖往上蹿……还有电费,水费,乱七糟八的费……才收拾那么一点糇食,换几张票老爷。而他们,只抬个斛,头点P股晃绕一圈,就是几百斤。一绕几百斤,三绕四绕就是千斤。妈的,公平不?老顺很气闷。这世道真是倒过来了,越是好人越穷。

  老顺睁开眼,明晃晃的光扑进眼帘。他羞明而流泪了。因闭目冥想而塞绝的嘈杂声又进了耳孔搅浑他的大脑。他感到莫名其妙的烦。这烦使他眼前的世界成了另一个样子。一切都不顺眼:忙忙碌碌来来往往的,躺在麻袋上聊天打白铁的,为了争斛而争吵的,望着女人嬉皮笑脸的,拉着西瓜高声叫卖的……他简直无法忍受这场面了。

  白狗们将那个不知绕了多少圈的斛一点点挪向板秤。过秤的“干部”仍指手画脚吆五喝六,显示权力的威风。人们大都赔笑,腰塌了,膝弯着,脖颈缩了,好使自己显得更顺眼些,以防叫老爷们把头等粮验成三等,或者多除去几十斤“渣”。白狗们反倒大大咧咧,叼香烟,说疯话,一身正气。

  老顺提悬了心。他的眼睛已习惯了眼前的光亮和喧闹而将灵魂牵入这个红尘世界。他完全进入了角色,或者说他忘记了自己是谁。他的心追附着那个渐渐前移的斛而将好恶扔到脑后。斛一尺尺移向板秤,他的心一寸寸提向嗓门。他仿佛成了同伙。

  白狗们将斛抬上板秤。“干部”认真验着,另一个看秤的刻度。白狗递过两根烟,大声说笑。待那个“干部”在发票上记下一个数字后,白狗们便将斛抬向粮堆。他们走得很慢,原因是后边的北柱脚有了毛病,身形趔趄,步履蹒跚,竟似一步也挪不动了。于是他理所当然地将斛横在通往粮山的道上倒鞋中的麦子,而后更理所当然地为人们让路而将斛移向一个不妨碍别人的所在。这时,别人自然也不会妨碍他了。

  目睹了白狗们瞒天过海的全过程,老顺出了一身冷汗。直到那斛再次被移到“安全地带”,他才松了口气。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在为他们担忧。犯得着为这些贼子担忧吗?他很恼怒,并因恼怒而愈加憎恶他们。孽种!他骂了一句。

  这时,一种情绪涌上了老顺心头。那情绪噎巴巴酸溜溜真实又汹涌,愈不敢正视反倒愈强烈。

  ——“见不得叫花子端定碗”。他为这情绪找到注脚了。就是。自己活得恓惶了。今天拉来的粮食,至多有十斛,一家大小扎了几年喉咙才挤下了这点啊。而白狗,一天也可能不下十斛,两天有多少?三天有多少?一月有多少?能折多少钱?老顺有些想不下去了。

  他的气因之鼓荡起来。是啥气?当然是正气……揭发?与自己何干?人家又没有偷你的,管你屁事。闭上眼?总有些不大甘心,而且他无法用语言和思维消去他腹内那股说不清道不尽的气。心内惯有的平衡被打破了,支撑他安分生存的某个支点开始摇晃起来。

  老顺看了看明晃晃的太阳,咽了一口唾沫。这个动作是下意识的,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真实含义。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有些心虚。虚的心里又衍生了一些见不得人的东西。他模模糊糊地认识到这一点而愈加心虚。只有一种情绪分明地凸现出来,那就是必须阻止白狗们的行为。

  老顺极力从肚腹的角角落落里搜寻一些叫他心安理得地去举报的闪光的东西。纵使这些闪光的东西在那微妙的心态面前像粪便上落了霜一样遮不了丑,但却使他的心里坦然不少。他想,不管咋说,他们干的是坏事……而且……说不准……还得叫工作人员赔呢。后面的这一条令老顺精神大振。因为国家这个词儿在老顺眼里总有些虚,而工作人员却是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的人。尤其是那个胖乎乎笑眯眯的老王站长,老顺认为他是个好人。能叫白狗们得利而叫老王这样的好人受过吗?不能。

  于是,老顺心安理得地装着上厕所的样子出了晒场,走向老王的办公室。

  2

  当憨头将第二车麦子拉到晒场上,又将一袋麦子倒进斛里的时候。老顺狂乱的心开始平静。那件事也向忘却的方向滑去。这是他能在这世上相对心安地生存的本能之一。他的心渐渐被斛中那一粒粒饱满的、黄灿灿的麦子胀满了。熟悉的小麦味令他心醉神迷。真有些舍不得哩。他想,这是汗,是血,是命哩。他想到了人说的麦价要涨到一元的预言。粗略算算,真那样,可要亏好几百呢。真有些舍不得。

  老顺茫然地望望晒场上蚂蚁般忙碌的人,终于从自己的境界中走了出来。谁都卖哩。他想,吃亏也罢,又不是老子一人。再说,儿子总不能打光棍。等麦子长到一块,儿子也老了。说不定那时,媳妇也长价了。六零年一升瘪谷子就能换一个婆姨。后来几百,再后来几千,后来……嘿,到麦子成一块时,姑娘怕得几万呢。算了,卖他个驴撵的。

  老顺和憨头抬着斛跟着人流向板秤移去。太阳已偏西,热得邪乎。不远处有辆电风车死命地吼,吼出一股股尘土和麦毛子,也吼出一晕晕难耐的焦躁。老顺感到惊奇的是,自己竟能抬动这么重的斛,而且并不太吃力。这使他兴奋不已。这一发现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把那些乱七糟八的不快卷了个干净——先前,他总觉得自己老了。认为自己老的时候马上就能想到坟墓。而坟墓总是叫人不快的东西——老顺因之心旷神怡了。眼里的天湛蓝了许多,空气仿佛也清爽了,晒场也不再那样嚣闹烦人。尤其让他得意的是憨头“惊奇”的目光——憨头本来想叫北柱帮忙的——那“惊奇”真叫老顺受用不尽了。他暗暗笑了。

  随着斛慢慢接近板秤,老顺开始注意起验粮过秤的“干部”。验粮的是张没耳子,铁眼道人,脸总是冷冰冰能刮下霜来。验粮时,他一次次将手插进斛中麦子里,摇一阵,筛出一层麦尘之类,然后呵斥去过一次风车,或是摆摆手示意“开路”。老顺的心又跳了。当然,他相信自己的麦子是干净的,但土场上打下的麦子无论多干净也免不了有灰尘。他望望偏西的太阳,心想,要是让过风车的话,今日无论如何是过不了秤的。他偷偷望望四周,将手插进麦中,像张没耳子那样筛了一阵,见手掌上只是似有似无的一层尘灰,便放心了。

  忽听得不远处传来噼噼啪啪的声响和叫喊。老顺循声望去,见几个粮站工作人员正殴打人。那阵候好吓人。人们哗地围了上去。那些人有的拿皮带,有的抡黑棍,声音实腾腾的,显然一下下都着了肉。又听得一人叫:“那一个跑了。”真见一人一溜烟出了晒场,一眨眼,不见了。回过头来,人们已闪开一条路。几人扭一人过来。那人眼睛青青的,脸上流血,样子惨极了。老顺好不容易才认出是北柱,脑袋“嗡”地响了一声。

  北柱的惨状使老顺感到意外。他的心收缩了一下,开始怀疑自己的所作所为是不是属于缺德的范畴。不管咋说,北柱因他的检举而挨打——虽说咎由自取。他的心境随之暗了,产生了歉疚。总感到身边有人朝他的脊梁指指戳戳,脸因此越加火辣。他心虚地望望四周,却见人们把视线都集中到向办公室方向移去的北柱身上,并不曾注意过他。

  “缺德呀,这些小偷。”一个老汉叹口气。“杀!杀上一批,看他们还偷。”另一个附和道。

  对呀。老顺想,咋没想到我是在检举坏人呢?这可是为民除害哩,心里遂轻松了一些,但还有些丝丝络络不清不白的东西缠绕着,使他的心无法明净。因为他无法否认,他方才的检举是分明带有“见不得叫花子端定碗”的嫉妒情绪的。

  斛又开始向前移动。老顺的步履虽也在移动,但大脑却在寻找理由来解脱自己仍被不快桎梏的心,但无论他想出什么理由,诸如公家利益、为民除害……都刺不透那丝丝络络的蛛网似的东西。浑身的精力也叫这些不清不白的东西搅了个精光。

  “好日子叫这些孙蛋过了。”一个年轻人说。

  “就是。一天价闲游闲逛,吃香的,喝辣的,天天有个麦儿黄。老子们,唉,活得还像人吗?”另一个应道。

  “只见贼吃肉,不见贼挨打。那阵势,也够他受的。”黄胡子老汉说。“当然,当然。”

  就是。老顺心中附和道。该揍。凭啥他们不劳而获,老子们却连命死挣呢?他们捞得多,挨打也多。看来还算公平。不过,今天的事有点蹊跷:晒场上千百双眼睛,为啥单他的眼亮?怪。他向来自己勤扫门前雪,不管门外驴踢锅。为啥今日个一反常态?怪。他想,是谁叫他一反常态的?难道不怕北柱知道后弄死他的骆驼?难道不怕白狗一把火烧了他的麦?他们可是什么事都能干出的。想想真是后怕,而且是心底里的怕,胆都有些寒了。当然,方才的大胆,可以解释为“冲动”。那么是谁叫他“冲动”呢?为啥平时放个屁都怕砸坏脚后跟的他今日忽然“冲动”呢?为啥千百双眼睛中只有他发现并突然“冲动”呢?日怪。老顺愈想愈觉得今日的事有些奇怪。用他习惯的话说,是“赶”的。那么是谁“赶”他呢?当然是鬼神了。既然是鬼神“赶”他做这事,就该着北柱们挨打了。也许这就叫报应。现世报。

  老顺心里丝丝络络的东西因之消失了。

  斛已经挪到了板秤前,老顺便顾不上想别的了。他和无数个农民一样,把视线和心力都系到了那个验粮的“干部”身上并不自觉地屏息。“干部”插在麦中的那只手抖动着,幅度小而促。老顺的心开始跳,很疯,嗵嗵声涨满世界。没治,许多年了。每次上粮,到这节骨眼上,都这样。他真怕憨头倒进斛中的麦子正是进底时装的尘土相对多些的那几袋。这样的话,势必会影响其他的“身价”。他紧张地注视着“干部”的手,而“干部”仿佛觉出了他的紧张而偏不很快取出手来。他的嘴角挑着一缕笑,仿佛在品味着什么。这情形,真有点猫儿捉到老鼠后捉捉放放的味道了。老顺感到了一种折磨。他的额头鼻头已经渗出了汗。他听到憨头的鼻息也渐渐粗起来。老顺上粮最怕的就是这一刻。每次,他的精神都临近了崩溃的边缘。

  “干部”终于抽出了手。老顺从他合拢的指缝里发现了若有若无的一点麦灰。他吁口气,不知不觉间,他已屏息许久。他又见“干部”从斛中抓一撮麦粒,用手摊开看看,再拣一粒丢入口中检验麦子的干湿程度。从他嘴里发出的干脆声中老顺断定那粒麦子并不是它干燥群体中的败类。他松了口气。

  “干部”呸的一声吐出碎粒,将手中的麦子扔进斛中,口气很硬地说:“三等。”

  啥?老顺懵了。三等?竟然是三等?这不是欺负人吗?他很快地算了算。这些麦子,一等和三等价差近一百呀。这可不是个小数目,能干好多事。他望着“干部”陡然冷得像经了霜的脸,不甘心地问:“能不能……”

  没等老顺把下面的话出来,“干部”就很干脆地打断了他:“不能!”他很不耐烦地摆摆手,示意他们将斛抬走。

  老顺觉得腿忽然发软了,心中却有股气升腾起来。他硬着性子:“三等?为啥三等?你说出个道道来。”

  这个其貌不扬的老头居然敢顶撞他,“干部”不相信似的瞟了他一眼,随即恼怒地瞪圆了眼睛:“三等就是三等。”

  老顺突然暴怒:“那我看看你的一等是啥样子?你以为农民好欺负?是不是?”

  “干部”指着老顺,涨红了脸。显然,这种场面他遇到的不多,就像突然遭到了驯服的绵羊的袭击一样,他因意外而手足无措了。他的指头抖动着,嘴里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看看你的一等。”老顺大声说,声调很高,有种得理不饶人甚至无理取闹的味道。

  “干部”这时才缓过气来,说:“三等。就是三等。看你能咋样?吃人哩,是不是?不上你拉走。拉走呀,你以为国家缺了你这三颗半糇食?”

  这下轮到老顺说不出话了。他像被什么噎住似的,嘴唇抖动着,眼睛也红了。他也是用手指着对方:“你——你——”但“你”后的内容却被他的嘴唇抖掉了。

  “你拉走呀。是老子请你来的,是不是?”“干部”的声音越加尖燥。

  “这可是你说的……”老顺咽了口唾沫,费劲而慢慢地说:“有了猪头认不得庙门了……我不信……有的是收粮的地方。”

  “哈,管我屁事。”“干部”似乎兴奋起来,他仿佛为找到了对方的要害部位又在那上面捅了一拳而忘形了。

  人们围了过来。嘀咕声越来越大。一个从斛中抓一把麦子,看看,用夸张的语气说:“哎呀,这么好的粮食,才三等呀?”

  老顺看不见一切,也听不见一切。体内鼓荡的气使他的嘴唇、胡子、手指都抖动着。眼里也蓄满了泪。半晌,他叫了一声,声音嘶厉得变了味:

  “日你们的妈。老子不上了……能咋样……还没欺负够吗……能咬了老子们的屌吗?”

  他用灰黑的手背抹抹眼睛,扫视了一下四周,目光停在一台手扶拖拉机上。“这是谁的?用一下。我掏钱。”他大声说。

  “哈,真拉呀。那我不要钱。”一个小伙子说。

  老顺拨开人群,捞过袋子,递给憨头,又捞过一个大头锨,插进斛中。

  当老顺坐在装满麦子的手扶拖拉机上出粮站大门的时候,他看到了两个白大褂押着北柱走出了办公室。

  老顺非常后悔自己的多管闲事。

  3

  吃晚饭时,老顺渐渐消了气。一路上,他把自己所能想到的所有的恶毒词汇都抛给了那个“干部”。这是几年来少有的发泄。仿佛他周身的毛孔里的烦恼和不快都随着他口中喷出的一个个脏字眼溜出去了,心中丝丝络络的棉絮般的沉闷也消失了。他感到异样的轻松。

  边吃晚饭,老顺边喧白狗和北柱在粮站上干的勾当。灵官妈唏嘘一阵,说这两个家伙贼胆太大了。老顺没喧自己干的事。因为这时他不仅仅是后悔,更觉得自己干了一件见不得人的事。他忽然发现自己原来也很卑鄙,心里又懊恼起来。

  双福的丫头娟娟进来了,说她妈想请猛子哥哥去写封信。给爹爹写。娟娟说,妈说了,要是猛子哥哥忙就算了。猛子脸上着了火似的烧,低下头往嘴里刨几下饭,鼻子里含糊地哼一声。莹儿觉出了猛子的失态,掩饰道:“好,你先去。等哥哥吃完了饭就去。”娟娟一出门,老顺就望了一眼,什么也没说。屋里一阵静默。

  憨头说:“听队长说,双福那家伙又包了几个大活,挣了大钱。给学校寄了几万块钱,叫置办课桌,还设个啥奖学金呢。都说越有钱越小气,想不到双福还大气得很。”猛子冷哼一声:“那点钱在人家眼里算个啥?人家一年逛卡厅,说不定花多少呢。用那几个收买人心,谁稀罕。”憨头说:“话不能那么说。不管咋说,人家能想到学校,还算有良心哩。”猛子说:“谁知道那钱干净不?是不是榨的小工工钱?”憨头道:“就算人家卖香香屁也罢,是人家的。人家不给你一分,你又拔不掉人家的牙。”猛子放下碗:“反正,我看不惯他那球势劲儿。听说,那孙蛋身边尽是黄花闺女。”老顺狠狠瞪猛子一眼:“有本事你也去呀。”猛子张张口,却说不出一句话。莹儿掩口笑了。老顺说:“就是。你也不是个啥好鸟,一天屌朝天睡大头觉,懒孙一个。人家球势,那是人家苦的。”憨头又瓮声瓮气冒出了一句:“就是,你眼红啥哩。人家黄花闺女又瞅不上你个穷光蛋,你说上多少个可怜可怜我猛子,人家望都不望你一眼……还当你是个疯子哩。”

  老顺说:“再说,挡嘴的饭能吃,挡嘴的话少说。人家干啥,叫人家干去。你把你的嘴夹紧。不要捣闲话捣出是非来。”猛子说:“啥闲话?谁公开说呢……就你,放屁也怕打烂裤裆。”灵官妈说:“吃饭就吃饭,斗啥嘴。”

  猛子叹口气,躺在炕上。灵官妈说:“人家叫你写信,咋又躺下了?”猛子哎哟一声,说:“苦了一天,动都没心动。”妈说:“再没心动,人家来请你,你总得去一下。人嘴难张。要不,莹儿去写。那媳妇也可怜。”莹儿朝猛子挤一下眼,说:“人家又没请我。哪有寻着给人干事的?再说,人家不欢迎我。”猛子懒洋洋起了身,很不情愿似的出了门。莹儿笑出了声,追上一句:“你干脆当个演员得了。”

  猛子听出莹儿话里的话,晃晃脑袋,赶紧出了门。他想起了娟娟请“猛子哥哥”的那些话,有些不快。他和双福不同姓,分不出明显的辈分。“哥哥”一说,似乎是按双福和一个本家叔叔对了干亲家一事“赶”的。这就是说,猛子得叫双福媳妇“干妈”。“这骚货。”他骂了一句,忽又觉得双福媳妇有她特殊的用意:“干妈”只是找“干儿”写封信,没别的意思。爹妈当然不知道他曾写过特殊的“信”,遂又佩服这女人的心机。

  进了双福家,双福媳妇不冷不热打个招呼,打发娟娟去买烟。猛子关了门,一把撕过女人,抵到门扇上,狠命地亲。女人呻吟几声,扭动几下,推开他,说:“我还以为你忘了我。”猛子说:“哪能呢,都馋死了。”女人说:“屁。你以为我信?”猛子说:“不信算了。”又抱了她,咬几下嘴唇,去解她的裤带。

  女人说:“不成,丫头就来了。等她睡着了再说。”猛子说:“不行,不能多待。家里知道我来这儿,哪有一封信写一夜的。”女人冷笑道:“真那么怕?怕就别来呀?你是怕你水灵灵的嫂子吃醋还是咋的?哼,怪不得……”猛子笑道:“哟,谁能抵得上你这身膘呀。”女人笑了。

  正调笑,忽听到擂门声。二人吓一跳,开门,见是娟娟买烟回来。女人骂道:“死丫头,哪有这样敲门的?”娟娟不语,将烟扔到桌上,取了书包进了里屋。女人道:“死丫头,懂不懂礼貌?”娟娟不理。女人悄声说:“这丫头懂事了。说话留点神。”遂大声说:“你说双福这死鬼,活苕了,平白无故给学校寄钱。听说明日乡上要送匾,还敲锣呀,打鼓呀。是不是呀?娟娟。”

  娟娟气恨恨地说:“你少说些行不行?我还做作业呢。”女人说:“哟,这丫头,吃了火药了……我倒是要写信问问他,还要不要我们娘儿俩?若要,咋个要法?不要,给指条路。刀路?绳路?还是啥路?总不能这样不死不活的。”猛子笑道:“咋?又咋了?人家常给你汇票老爷,你还要咋的?”“咋的?谁稀罕那几个呀。”“那你稀罕啥?”女人笑道:“我也不知道我稀罕啥。”

  里屋里传来咚咚的擂桌声。女人知道女儿在发泄对自己调笑的不满,就朝猛子眨眨眼,悄声说:“丫头都这么大了,想想也太不该的。”猛子说:“就是呀,以后还是收敛些吧。找一百个麻钱儿,晚上睡不着了,吹了灯,把麻钱撒在地上,一个个摸起来,保证你啥念头也没了。”女人说:“哟,你当我是寡妇呀。听老人说过去守寡的就这样……唉,谁说我不是守寡呀?”猛子笑道:“你算啥守寡?你是贞节烈女的王宝钏,胡萝卜背了几背筐。”女人伸手在猛子脸上揪了一下,笑了。

  猛子问:“你叫啥名字?”女人嗔道:“哟,真是的,啥都啥了,连名字也不知道?”猛子说:“只知道你是双福婆姨,谁知你叫啥呢。村里女人我多数不知道名字。”女人用她很黑很亮的眼睛望猛子一阵,才说:“想叫,就叫秀秀吧。”猛子笑道:“哟,真可惜了这个名字。”女人也笑道:“谁说不是。哪有这样胖的秀秀呢?”又叹道:“唉,老了,一晃就老了。没有活上个眉眼就老了。快得很,打个盹,几十年就过去了。”

  里屋传来娟娟的叫声:“悄些说。我还做作业呢。”女人嗔道:“瞧,我们又没往你耳朵里硬塞话,真是的。一年级的个人,倒有大学生的派头。”娟娟说:“写信就写信,唠叨啥哩?”

  女人笑了,悄声道:“写啥哩?给那个死鬼写啥哩?谁又见他一个字来?这死丫头……要不你先去,迟些来,行不?我还有些事,和你商量。行不?十一点来,推故去玩牌。”猛子说:“这可是你叫我来的。可别再说‘哟,我可是叫你写信呀,不像话’,我可不爱听。”女人笑道:“哟,你这个样子,还能叫人说话不?”猛子便出来了。

  回到家,见莹儿望他,遂道:“这婆娘心窄得很。听说双福给学校捐了钱,气不过,叫我信上骂哩。”莹儿笑道:“谁又问你来着?”猛子说:“谁又给你说呢?我在自言自语。”莹儿掩口而笑,笑得猛子很不自在。老顺虎了脸,望莹儿一眼,对猛子说:“我看那婆娘也不是个好东西。双福不在家,穿那么花哨干吗?妖妖道道的。以后注意点,免得惹一身腥气。”猛子说:“身正不怕影子歪。”莹儿说一句:“总得身正么。”又笑了。老顺狠狠咂两口烟,把烟弹儿吹出老远,半晌,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猛子不解,傻乎乎望望老顺,又望望莹儿和憨头。莹儿忍不住破口而笑。猛子方悟出父亲可能是指双福婆姨叫他写信一事,心不自觉跳几下。忽然又感到一阵羞恼,想狠狠反驳父亲几句,又不知说什么好。莹儿说:“其实,也怨不得他。人家来叫,妈又叫去。写个信有啥大不了。心里没冷病,不怕吃西瓜。你说,对不?”猛子听出她为自己开脱,很感激;又听得最后那句有说不出的意味:他“怕吃西瓜”,难道“心里有冷病”不成?便一声不吭。忽然,他大声道:“你们还有个完没完?头都聒麻了。”一甩手,出了家门。猛子对自己的这一手很满意,免得等一会又得找出去的理由。既解脱了窘境,又趁势溜出了家门。可惜天时尚早,那个精灵的丫头肯定还没睡,自然不便去会那个叫秀秀的女人——想到她竟然叫秀秀,猛子感到好笑——就顺势进了北柱家。

  4

  凤香正坐在炕沿上纳鞋底,手一捞,“哧——”。一捞,“哧——”。她一边纳,一边骂丫头,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的,全不似平日倒豆子般痛快。猛子道:“咋了?犯啥神经了?”见是猛子,凤香笑了,招呼他坐下。丫头趁机一溜烟,大概去奶奶家了。猛子问,北柱呢?凤香望他一眼,说,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猛子这才想起父亲喧的北柱在粮站被抓一事。他很惊奇凤香的平静,竟没有嚎天扯泪,便说,“你真行,能坐住。”凤香说:“坐不住又能咋样?头掉了,碗大个疤。有啥?”猛子说:“就是。”凤香说:“也赖那个囊包,不做干净点,咋能叫发现?看来,打是挨定了。”猛子说:“打?打算个啥?不杀鸡给猴子看才怪呢。”凤香冷笑道:“该不会挨枪子吧?坐牢,叫他坐。公家还管饭呢。坐几年,我等几年。罚款,叫他罚。就这床破被儿和这几个猴娃子。看上哪样,拿去。你看,再有啥?除了命,再有啥?”猛子虽然早知道北柱的家具早因超计划生育被乡上抬光了,但还是循凤香手指看了这黑漆漆空堂堂的屋子一眼。

  “没啥。真没啥。”凤香的声音突地大了。“人家能明抢我的,我为啥不能暗偷?总得叫人活,对不对?”说着,竟笑起来,却笑出了眼泪。眼泪一出,笑声也就变成了哭声。猛子感到手足无措。凤香抹把泪,把手中的鞋底扔到炕上,问:“猛子,你念过书,实话告诉我,这生男生女,究竟谁决定?”猛子不语。凤香说:“也倒是怪,生一个,丫头。生一个,丫头。那个挨刀货还怨我不会生娃子。我想,啥都靠种子,对不?你下个丫头种子,我就生个丫头。你下个娃子种子,我就生个娃子。女人是块地,对不?”猛子笑道:“对呀,你不是懂吗?还问啥?”就把从灵官那儿听来的连自己也半懂半不懂的这个因子那个染色体的谈了一大堆。女人的脑子被搅浑了。她拍了下大腿,说:“乱麻缠了鸡脖子。你越说,我越糊涂。你直说,是男人决定?还是女人决定?”猛子笑道:“男人。”“这不就对了。”凤香道:“北柱这个烧料子,骂我没本事。其实是他没本事。下不上个好种,还怪人哩……你说这不是天大的冤枉吗?”

  猛子嬉戏道:“是有点冤枉。可也怪你,他的种不好,你为啥不借个好种?他能给嫂子肚里的娃儿做腿,你为啥不借小叔子的娃子种呢?”凤香冷笑一声:“白狗?一见他,气就不打一处来。”“为啥?”“为啥?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初她妈那个老祸害欺负我时,他也合伙欺,起劲得很。不喧了。一喧,肚里就有气。”猛子说:“不要紧。感情是培养的。一夜夫妻百日恩嘛。”凤香啐道:“屁,那你和母狗百日恩去。”

  一来二去,猛子竟浑身臊热了,方觉出二人的语气已近T情。猛子平常来她家串门时,北柱夫妻俩总要开些很荤的玩笑。有时,凤香更直露得叫猛子脸红。猛子和双福女人有一手之前的许多个夜里,他都要靠咀嚼品味凤香口里吐出的很荤很骚的话来排遣寂寞。此刻心一晃,猛子便不自在了。但他一向视北柱为朋友。能穿朋友衣,不可戏朋友妻,遂心虚地觑凤香一眼。

  说笑几句,猛子便告辞出门。身上有疲惫袭来,心头也乏味了,便懒得去赴那个约会,径自回家睡了。

  5

  次日上午,锣鼓声响彻村子。猛子知道定是学校师生去双福家送匾。想起昨夜,一笑,心想,不知那婆娘等成个啥样。再见了面,骂少不了挨,说不准还摔打个什么东西泄气呢。心里嘀咕,却又随了看热闹的人去双福家。

  双福院里的锣鼓声息了。一个长鸭脖子的人正在讲话,内容是“功在当代,益在千秋”之类的感谢双福的话。猛子认出那是乡上的干部,据说管教育,老往学校跑。这人讲话很野火,一句一句的,官味儿浓得外溢,把老百姓冲得一愣一愣。猛子见他讲几句话就瞅一下双福女人。双福女人脸上溢着光,一副很得意很满足的神态。猛子很讨厌这样子。他怀疑乡上干部和双福女人有一手,要不,他咋那么使劲吹双福。更令猛子不快的是,从那个叫秀秀的女人脸上丝毫看不出他昨夜的失约给她带来的痛苦。这分明没把他放在心上。而且,那脸上的神态又分明表现出对双福能干的肯定。猛子很生气。

  两个年轻教师抬着写着“惠及桑梓”的牌子立在书房门口。牌面很红。字是金色的,为那个寻常的门户增色不少。猛子不懂桑梓是什么意思。他知道双福、双福女人和村里人也肯定不知道这个词的含义,但他相信这是个好词。双福女人也肯定知道这是个好词。瞧她,那副孬样。猛子愤愤地望一眼女人,却意外地从她脸上捕捉住了表演的痕迹。对,表演。她分明在演戏。她故意把那种得意和满足显露给人看。给谁看呢?分明不是他猛子。那么,又是谁?猛子像孟八爷捕捉猎物的讯息一样搜寻着女人的脸。忽然,他发现女人眼角的余光总是有意无意地扫视看热闹的女人们。每一扫视,她的嘴角便相应地浮起得意满足的笑。猛子明白了。她在用表层的优越来掩饰内心的恓惶。骨子里,她孤独而弱小。

  乡上干部讲了一阵,队长大头又接着讲。他说:

  “嗯——,双福是个很有良心的人,富了还能想起我们。不像有些无义种。有了钱了,眼睛红了,认不得人了。屌,你认不得老子们,老子们也认不得你。你是个屌,嗯,不过有几个臭钱嘛。双福可不是这种人,他首先想到的是啥?嗯,是学校,是娃娃,是这个土窝窝。俗话说,金窝银窝,不如家乡的土窝。嗯,土窝好啊,对不对?双福是个有良心的人,有良心。嗯,有良心就好……我就说这些。”

  孙大头说一句,村里人笑一阵。满院子笑声。猛子看到双福女人也掩了口笑。这笑才对得起她那个名字。他的心不禁动了,有些后悔昨夜的失约。又听得村人在议论:

  “双福这孙蛋,可捞好了,一出手就是五万。啧啧。”

  “别看那孙蛋刁钻古怪,可大气。五万票老爷呐,想想都骇烘烘的。”“就是。听说人家一夜换一个黄花闺女,一出手就是万儿八千的。五万算啥?人家不过少嫖几个风而已。”

  “少嫖?凭啥?嘿嘿,人家凭啥少嫖呀?真是的,你以为人家扔了这几个,就成穷光蛋了?”

  “也不容易呀,为挣那几个臭钱,求爷爷,告奶奶,爬街台子,不容易啊。哪像老子们自在逍遥。”

  “是呀,也没啥意思。活人了世嘛,受那么多苦干啥?眼睛一闭,还不是个空的。”

  猛子感到好笑,想,要是双福听了这些,会咋想?他一定以为乡亲们会为那五万感恩戴德呢。其实,说啥话的没有呢?听听,你还球势个啥呢?他又望望双福女人。她也正好发现了他,目光顿了一下,便躲避似的扫了过去。一丝苦凄和恼怒代替了她脸上的得意表情。“她还是在乎我。”猛子想。他很高兴这一发现。

  该讲的话都讲完了。锣鼓声又响起来。娃儿们很卖力。宽大的院落被喧天的锣鼓撑得局促了许多。热闹的噪音卷向猛子,冲去他心头刚刚浮起的虚荣。他看到乡上干部正和双福女人说,女人一下下点头。猛子估计她可能会回过头来望他一眼,可她却没望。猛子想,她需要的仅仅是个男人,公的,吊把的就成。和她说话的不正是公的吗?遂气恼地一跺脚,出门,回家。

  憨头从屋里出来,见了猛子,说:“正好,你到井上去顶当一下。我肋窝里不舒服。”猛子见憨头脸色蜡黄,吃了一惊,说:“咋成这副孬相了?”憨头道:“没啥。可能上夜班劳累了。”猛子说:“赶紧吃付药。”憨头说:“又不是泥捏的。再说,那个死贵,吃得起吗?”猛子又劝了几句,去了井上。

  憨头感到很疲乏,且肋部隐隐作痛,就躺到书房的沙发上歇息。几日来,井上的差事都由他顶,倒也不显多累,只是那钻机的咚咚和机器的喧闹老在耳旁聒噪。此时静了,反倒有些不习惯。偶尔一声鸡鸣,声音利利地直往脑子里刺,令他感到极不和谐。此外,妈在厨房里忙活的声音也很扎耳。爹赶羊进了沙窝,莹儿去平地,猛子到井上,就他一个人长伸四腿球朝天。他有些不好意思了,遂起身,喝杯水,进了厨房,对妈说:“妈,我去平地。”妈说:“算了,歇歇去,熬了几天了。那点活,叫他们干去。”憨头笑道:“我又不是炒面拐棍,歇啥?再说,天生一个驴命,闲了倒蹲不住。”妈说:“那你去和点泥,把猪圈泥一下”。憨头应声出了门。

  憨头推土担水时,觉得肋部有撕裂般的疼感,但他一声没吭,强忍着泡了泥。妈抱来麦草,丢进泥坑,帮他和好泥。妈见憨头不时手抚肋部,就问:“咋?不舒服?”没等回答,便惊叫道:“哎呀,你脸色咋这样难看,煞黄煞黄的。”憨头咧嘴笑道:“不咋的。稍微一点。”妈从他手里接过铁锹,执意要他去药铺看一下。憨头答应泥好猪圈再去。

  刚泥好猪圈墙上的缺口,忽听得墙角处传来惊呼。循声望去,见一股腾起的浓烟。“着火了。”憨头惊叫一声,朝烟起处扑去。却见瘸五爷的儿子五子正望着火堆拍手大笑。燃着的是一个麦秸垛。几个女人惊乍乍发出呼声,但都不敢前来,显然是忌惮五子。憨头听说五子精神不正常了,老追女人,便估计火是五子放的。他急忙提了泡泥剩下的半桶水,倒向火堆。火上突起滋滋的声音。火势只是弱了些,旋即又爆燃起来。

  “快去叫人。”憨头朝那几个惊呆了的女人吼一声。女人们惊呼而去。憨头不知所措地晃晃手中的桶子,知道到井里取水来不及,便将桶子扔到一旁,捞一把沾了泥的锹,往火上撒土。妈也回院里取来锹,一锹锹扬土。火势渐渐弱了,终而剩下一团浓烟。

  循声而来的人们都把带来的水浇到麦秸上。上腾起冲天雾气。憨头怕其中包下火种,留下祸患,便用锹将那些湿淋淋黑黄夹杂的麦秸铺摊开来。

  这时,松了口气的人们才听到五子开心的笑声。憨头望望五子,摇摇头,叹口气,什么也没说。妈说:“多玄乎,要是没人,不是把房子也燃了?”

  “打这驴日的。”狗宝说,“你瞧,他还笑呢。”

  “打啥?”马二说,“人家脑子不清干……瘸五也不给瞧?”

  “瞧了。”凤香说:“说是得上兰州,花好多钱。听五奶奶说,正凑钱,能凑够就去。”正喧谈间,不提防五子听到女人声兴奋起来,扑上来,搂住一个女人,嘴里嗷嗷乱叫。众人七手八脚拉开了他。狗宝趁机在五子脊背上擂了几拳,却像打在驴身上一样,没一点反应。

  队长孙大头瞧一眼狗宝,说:“去,把五子给瘸五爷送去,叫他看守着点。不然,出了事可得找他。”又对狗宝说:“你告诉瘸五爷,钱不够的话,我还有些,叫他拿上用去。得抓紧看。”狗宝应声,和几人扭走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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