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手术前的那几日,是憨头一生中最难熬的时光。
一是他打听到一天的花费四五十元。这等于要他的命。他十分讨厌医生,因为医生总是开许多液体打吊针。他认为这都是白花钱的。既然吃药打针打不下肝子里的虫,就用不着那些无谓的花销。在他眼里,打一次吊针等于喝一次爹妈的血。
二是动手术的日期一直无法确定。医生总说观察几天。观察?这有什么好观察的?B超已做了三次,还做了胸透、肝功化验、心电图等许多憨头认为纯属骗钱的勾当。他的病在肝部——那个疙瘩在一天天长大——而不在头脑和胸部。干那些勾当有什么用?骗钱也得看对象,不该骗一个穷人。
病情基本已确认:肝包虫。同室就有一个肝包虫,肋部插一个管子,另一端插在瓶子里。瓶里有些红红的液体。这人走时老猫着腰,龇着牙,提着瓶子。据说人一沾上瓶中的液体,就会得相应的病。于是,他的出现和瘟神差不了多少。憨头想到自己也会成那个样子,很难受。但他又希望自己尽快成这个样子。多住一天,多花不少钱呢。
“嘻,以后你可注意,不要沾上瓶子里的东西。”憨头笑着对灵官说。这是他唯一能装出开心样子的话题。
“你害怕不?”灵官问。
“蝎虎子挨鞭子。怕也得挨。”憨头极力装出轻松的样子,但马上又闷闷不乐了。
病房里的气味令憨头极不习惯。输完液,他就拉灵官出去转。可一到街上,想到自己掏了钱的床位白白空着,又想回去,狠狠睡他个驴日的。
灵官却说:“多转转,散散心。闷在病房里,好人也会闷出病来。再说,现在不转,手术一动,想转也转不成。”
憨头叹口气:“等到啥时候呢?天的爷爷,一天几十块,想想都骇烘烘的。迟是一刀,早也是一刀。白白花那个钱干啥?你给你那个同学说说,能不能早一些?”
“说了百遍了,没用。这是程序,谁都要观察几天呢。再说,肝包虫呀啥的,定在星期六。这几天是没法了,等过几天,再求求。”
憨头皱眉道:“等,还等。那点儿钱,不等动刀子就花光了。纯粹是骗钱。乱查啥呀,明明是肝包虫。一拉开,剥了就没事了,弄那么复杂干啥……听说,得送礼。不送,人家就不给你排。”
灵官笑了:“这你就别管了。该办的我都会办。”
“你是不是送了?”
“你安心养你的病,管那么多干啥?”
“养?养?这个疙瘩倒是越养越大了,像是天天在长……这倒不要紧,大不了胀死。可钱,你说,咋还?”
灵官说:“有人就有钱。等你好了,我们打狐子抓兔子,生着法儿弄钱。不信还不了那点债。”
憨头说:“债是我的,不叫你们还。等一出院,我就分家,债我背。你和猛子去挣娶媳妇的钱。我不拖累你们。”
灵官笑道:“这时候了,说这些干啥?”
“不说?心里憋得慌。几天了,老想说,老没说出来。说明了,心里才舒服些。”憨头吁了口气。
二人出了医院门,到大街上。街上人多,憨头的脑袋都给人呀车呀晃晕了。太阳也迷迷瞪瞪,不似乡下那么清亮,像在做梦。憨头想回去睡觉,可又不忍败兄弟的兴致,只懵懵懂懂跟了他去。到了广场,憨头看到那匹铜制大马,高高在空中,张着大口,扬着蹄子,就说:“人说这马把西营水库的水喝干了,我们才旱。是不是真的?”
灵官说:“谁知道呢?说啥的都有。说好的,说这马张嘴吃的是永昌的草,粪却屙在了武威,肥了武威的土地。听说永昌人雕了个石牛,长长的角,专门用来抵这匹马。谁知道哪个对呢?”憨头说:“怪就是怪。我老觉得这马要倒下来。”灵官说:“我也有这感觉。还是不倒的好。为修这马和台子,花了不少钱呢。一倒,还不是得老百姓出钱。”憨头说:“那就不叫它倒了。”“就是。”二人的语气仿佛真能决定啥大事似的,便都笑了。
路过大十字,憨头说要照个相。他说:“我还没照过啥相呢。照一个,或许以后用得着。”灵官认真地望憨头。憨头笑笑。灵官说:“照归照,可别乱想啥。”憨头说:“我没乱想啥。”心里却在嘀咕:莫非他瞒着我的病?心倏地暗了,但还是挤出笑,进了照相馆。二人合了个影。憨头说:“一样是照,再照一个单身。也许日后用得着。”边说边留意地望灵官,见灵官这次并没异样,才松了口气。
2
一进病房,灵官的头便大了。单那股药味儿就叫他受不了,何况还有其他乱七八糟的味儿。巴掌大个病房里有六张床。每张床一个病人,一位陪员。只这十二个人呼吸,便是个大污染源。灵官一想到自己吸入的气,是从那些人的口里呼出的,就不由得恶心了。待不了几分钟,他就溜出去了,把憨头一个人丢在病房里。
憨头恰好相反,一从街上回到病房,就似小鸟回了窝,有了安全感。乱嚷嚷的噪音没了,乱哄哄的人流没了,一切都显得那么安逸。当然,这仅仅是他瞬间的感觉。很快,他就感到不安了:他想到了一天的花销。他格外自卑,不敢和同房的病人对视。即使对方随便问他一句话,他也是受宠若惊,堆上一脸谀媚的笑。
同房的那个“肝包虫”,猫个腰,拿个瓶子。瓶里插着从肋下穿出的疏导管。这是憨头最怕看的镜头。一想自己也会变成那个样子,就有点害怕,但想起爹妈愁苦的脸,又觉得这个病人很幸运——听说他入院第四天就动了手术。
同病房还有一个是寒症。憨头不懂啥是寒症。一个老头告诉他就是“气卵子”。另一个腿折了,皇城人,做生意的。两个地方的牧民争夺一块草滩时,误伤了他。一个是阑尾炎。再一个就是告诉他“寒症就是气卵子”的老头,患了怪病,肾里有了块石头。
憨头觉得自己最不幸。
3
老顺带来了两只鸡,叫灵官送给大夫。灵官提了,去见同学。同学笑了,问:“你这是算打个招呼呢,还是送礼?”灵官不解。同学笑着解释:“先打个招呼,这点也成。送礼嘛,太薄了些。”灵官说:“知道知道,就当打个招呼算了……真正送礼买些啥呢?”同学说:“啥都别买。钱最好。你知道他缺啥?买啥也不合人家的心。不如送钱。”灵官问:“送多少合适?”同学笑了:“当然是多多益善。哪有个啥合适不合适?不过,多了你没有。三五百块钱总有吧?”灵官倒抽一口冷气:“哟,这么多?”“多?”同学摇摇头:“这点多啥呀?人家早给你安排几天,啥都出来了。再说,病人家哪个都想早治好,攀比着送礼呢。”同学就带了灵官去大夫家,提了两只鸡算是认路。
老顺听了灵官的话,牙缝里唏哩好一阵,才说:“反正得花,送吧,送吧。该着咋,就咋……你该花就花,娃子的病要紧……我先回去粜那几颗糇食。”
灵官说:“也不急。花着看吧。住院费也不是一次就交几千。一次五百。等万一不够了,再粜也来得及。上次交了两个五百。手头还有千几呢,花着看。万一不够了,再粜。”
老顺思谋一阵,说也好。沉默片刻,又说:“我还是回去借几个。那些麦子先不粜,万一措手不及时,再粜。”又再三叮嘱道:“该咋花,放心花。娃子的病要紧。”灵官答应了。
老顺回村后,看到莹儿的眼睛跌进了眼眶。猛子却还那个样子,仿佛家里没发生过啥事。老顺很满意莹儿的瘦,认为她长心,便越加反感猛子,就恶狠狠对他说:“你心上也该搁点事了,啥都不能往老子头上压。去,再生发个几百块,要给那些驴送礼呢。”猛子问:“哪些驴?”“大夫。”猛子一听瞪圆了眼:“凭啥?”老顺冷冷地说,“不凭啥。好几天了,说是观察,愣是不排个时间。不送些,怕是到驴年马月了。反正是个冤枉钱,总得花。”
猛子咬了牙瞪着眼,瞪一阵咬一阵,觉得咬瞪也起不了作用,就说:“该张嘴的都张了。不成,就粜粮食。”“粜?”老顺冷笑道:“你就知道粜。粜光了,你喝风去?天这个旱法,明溜溜要杀人哩。去吧,能生发多少,就生发多少。”猛子的喉结动了动,却也没动出一句话来。
老顺蹲在炕沿上,边抽烟,边拧眉头,盘算着能张口的人。灵官妈的眼睛盯着老顺的嘴。老顺嘴里吐一股烟,她的嘴也动一下,想问啥,终于没敢问。
莹儿悄声没气的,怯怯的,有种歉疚,不敢和公婆对视,仿佛憨头的病是她造成的。
“馍馍渣凑个锅盔。”老顺用力吐出一个烟蛋,绕了烟袋,跳下炕来,吩咐道:“见谁都张一次嘴。一块也成,几毛也成,能凑多少就是多少。凡是认得的人,都张一次。”灵官妈说:“也成,谁家不遇事呀?长心的都会帮凑几个。”
猛子说:“我不去。”老顺恶狠狠瞪他一眼:“你不去吃屎去。”猛子说:“挨门挨户我张不了那个口,反正我给生发个百儿八十的。”“也成。”老顺说。
午饭后,老顺从村东开始,灵官妈从村西开始,挨家挨户,说同样的话,求同样的事。憨头住院是件大事。村里人尽了自己的力帮。半天过去,总共借了八百五十元五角。猛子也借来八十二块钱。老顺叫猛子将各家的借款数记下。老顺向来丢三落四,记性不好,可这次哪家几毛哪家几块却记了个清。
次日,老顺打发猛子去城里送钱。猛子却说他正打算出去挣些钱。老顺忽想到猛子做事向来毛手毛脚,叫他送钱,自己心里不放心,就自己坐车进了城。
3
老顺进病房时,憨头正打吊针。那个患了肾结石的老头,正哎哟呻唤。听灵官说,这老头已动了手术,白挨了一回刀,刀口拉开后找不到石头。听说手术大夫用针在那个肾上刺了个遍,却没找到半星石头。老头子脸色发白,边哎哟边骂大夫是吃稀屎的。
“气卵子”劝道:“算了,算了,别骂了。你还算幸运,没给你把肾全割了扔掉就算不错了。知道不?有个人左腿得了骨癌,却叫大夫把右腿给锯了。”
“就是。报上说了。”皇城人应和道:“有个干部左肺得了癌,动手术时倒把右肺切了。本来还有活的希望,这下,全完了……还有个姑娘,得了阑尾炎,却叫大夫把子宫切了。”
老顺一听,白了脸,拉了灵官出门,到走廊无人处,说:“听见了没?这世道,该花还得花。”灵官笑笑,说:“花了,该花的花了。”“多少?”老顺急急地问。“五百。都给了主治大夫。本来,还要请那些人吃一顿的,主治大夫说算了,他给他们说说。”“请就请一顿,该花的还得花。”灵官笑了:“请不起呀。吃一顿,没个几百下不来。”老顺惊得张了口,半晌呼不出一口气。
老顺将报纸包的一大包零钱给了灵官,说:“九百……总算把那几颗糇食保住了。”灵官又给了爹,说:“带多了不好。先放在家里……最好到银行换成整的。零的,拿不出手。”“凭啥拿不出手?零的也是钱。”“不凭啥,人家怕麻烦。”老顺便将那包报纸包着的零钱装进了破纤维袋子。
等憨头输完液体,父子三人出了医院,进了饭馆。老顺说:“你们吃。我带了馍馍,刚吃过。”灵官埋怨道:“吃顿饭能花多少?你细,细了多少年,也没见细下个财把把儿。”憨头也说:“就是。这么远来了,不吃咋行……我吃不多,一点点,多了胀得难受。”老顺说:“你放心吃。人是铁,饭是钢。人全靠五谷长精神,细啥哩?”憨头说:“我是真吃不多。吃上难受。”老顺望望憨头又黄又瘦的脸,心里不由一沉。灵官要了三碗炒面。
老顺问:“那个疙瘩长了没?”“长了。”憨头说,“吹气似的。头一回做B超,才八厘米。第二回,就十五了。现在,我估摸快二十了吧。”见老顺沉了脸不再说话,灵官就说:“吃饭就吃饭,不说别的。”憨头说:“快动了。任它长多快,一刀剜了,就好了。”
灵官说:“就是。”望老顺,老顺却恍惚了眼,不闻半点声息,半天才往嘴里拨一点面条。
吃过饭,父子到街上转了转。老顺说:“你们还是回去吧。没钱,有个啥转头?”辞了儿子,去车站。一路上,心里噎噎的难受,老觉得天阴着。街上人多,但都进不了老顺的心。他心头晃的老是憨头黄瘦的脸。
路过东小什字,见一个瘦老头正给人算命,正“朱雀玄武”乱七糟八说得起劲。老顺驻足,见一人被算得头点得像吃食的公鸡一样,就也想算算。等个机会,对那老汉伸出了手。老汉摆摆手说:“我不看手相。我推八字。”老顺不知啥是八字。老汉便解释了一番。老顺慌了:“我只知道我是属牛的。正月十八生的。哪一年,我不知道。啥时辰也不知道。谁管这些呀,活得稀里糊涂,娘老子也没说过。”老汉一听,笑了:“没啥。不推八字也成。给你赶个流年。”说完伸出右手,用拇指在各指节上点了一阵,说:“你是白虎入命。今年家里不利顺。破财不说,还得担些惊恐。”老顺一听,连连点头:“就是,就是。我儿子正住院呢。”老汉说:“破财倒是小事,就怕遇个丧事呀啥的。”老顺脑中嗡了一声,忙说:“不会吧?不会吧?”老汉一本正经说:“我这是按你的流年赶的。”老顺说:“有没有禳解的法子?”老汉捻捻胡须:“这个嘛……”老顺掏出了脏兮兮的钱,多是角票,从里面挑了五张一元的,递给老汉。老汉望一眼老顺和他手中的那些钱,摇摇头,说:“算了,你是个老实人,我也不要你的钱。留几个,吃碗饭吧。”老顺却把那几张票子放到卦摊上,说:“钱是小事。能保住人,给你个牛都愿意。”老汉笑笑,说:“也好,也好。”说了禳解法:找七家面——找七个人各捏一撮也成——和了,捏一只白虎,送到正西,再烧七张黄钱。老顺问:“啥黄钱?”“就是金钱。”“啥金钱?”老汉笑了笑,从一个袋子里掏出一叠黄纸,上面印着红色的怪样怪样的图案。老头数了七张,递给老顺。老顺问多少钱。老汉道:“算了,送你,省得你到处找。”
老顺心里一热,有种想给这老头磕头的欲望。
见老汉又将目光转向身边另一个人,老顺便悄悄退出身子。心里已多了份信心,背债和憨头的病引起的不快就淡了些。
这时,街上的景物才进了老顺的心:忙忙碌碌的行人,茶摊上哗哗啦啦的麻将声,瞎仙嘶哑的嗓门和三弦子的嘣嘣声……老顺觉得这一切很遥远,遥远到另一个世界了。所有的人都很幸福,最不幸的是他。他盼着憨头的病快些好,这样他也许就快乐了。心上一有事,人就很难快乐。又想,憨头的病好了,灵官猛子的媳妇又该愁了,兰兰也没个娃子……他觉得许多事在他身前身后围着等着,一见他心里有个空隙,就要挤进来。于是,他知道这辈子是无法轻松快乐了。算了,他想,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该着这么个苦命。苦就苦吧。
上了车,老顺仍闷闷不乐。他找了个车尾的位子坐下,这里安静些。心里的喧闹太多了,脑中像塞了把麦草似的乱。
他又记起了那个老汉教给他的方儿。记忆倒没有背叛他:七家面,七个人捏也成。面老虎,西方,金钱……想到金钱,老顺的心晃了一下,他怕自己慌乱中没拿,或是无意中丢了。找了一阵,终于在用来装钱的最里面的衣袋里找到了它。数数,不错,正是七张,只有一张缺了个角儿。老顺后悔当时没留意,应该换一张。又想,人心不足蛇吞象。人家已白给了你七张,不就缺个小角儿吗?阳世上的票子缺个小角儿都能用,神鬼的肯定也一样。老顺放了心,小心叠好那几张黄纸,包了手绢,仍放进最里面的衣袋里,按按,手感觉到了那个凸起的方块,才舒了口气。
放下了金钱,憨头的脸又进了心。他想起了憨头说的那疙瘩吹气似的长,心又嗵嗵嗵跳起来。哪有肝包虫那样长的?毛旦的老子得过这种病,那个疙瘩也不见怎么长。总不是……那种坏病吧?老顺不敢想那个字。这个念头一出现,老顺觉得天塌了。白头老子送黑头儿子,世上没有比这更惨的事了。他简直不敢想。日他妈,这老天爷真瞎了眼,有病叫老子得也成,叫年轻人好好活。
不过,大夫说是肝包虫,还做了几次啥超,想来是不错的。大夫又不是吃舍饭的。还有机器,听说那机器是从外国进来的。洋鬼子能日鬼得很,造的东西能把肚里的啥都看个一清二楚。用洋鬼子的东西看病,想来是看不错的……不是那种病就好。现在,倒真希望是肝包虫呢。
车开了,发动机在嗡嗡。老顺的脑子也在嗡嗡。车走时,老顺有恶心的感觉。老毛病了。
4
当晚,灵官妈就到七个人家各要了一撮面,——本来,七个人捏七撮也成,但灵官妈觉得还是七家子的面地道——捏了一个面老虎。灵官妈虽说没见过老虎,但见过猫。她“照猫画虎”,捏了许久,才捏了一个很不像老虎的老虎,送到西方百步外,烧了那七张黄钱。
做完这些,灵官妈心里松活了些。只是不踏实那只面虎捏得不很像,不知是否会影响禳解效果?问老顺,倒惹得老顺大怒:“你把它当成白虎不就得了?疑神疑鬼啥哩?”这一来,灵官妈心里越加不踏实了。夜里就做了个噩梦,梦见那白虎把憨头叼走了。奇怪的是,梦里的白虎倒似模似样,豁然是个放大了十几倍的白猫。
梦中醒来,她一身冷汗。老顺倒在轰轰隆隆扯呼。她一面怪丈夫是个大肝花,儿子住了院还能睡成这副孬样。当然,要是老顺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她又该扯心了,怕他也会愁出病来。丈夫边打呼噜边吧嗒嘴,声音惊人地刺耳。她推了几下,推不醒,就索性揪了耳朵,三拧两拧,把他拧醒了。
“人家正啃猪蹄子呢。好香,香到脑子里去了……三更半夜,犯神经呢……你。”老顺打个哈欠,又拌了几下嘴。
“想吃了,买一个啃去。”
“死贵。一个猪蹄子,八块大钱。乖乖。”
“作了个不好的梦。”
“啥梦?”
“憨头叫白虎叼走了。”
老顺又发了脾气:“你一天再有没有想的?睡梦里刚忘掉,心里才松活了些。你的臭嘴又……”
“那白虎又像个大猫。”
“猫?”老顺松口气,“猫是送子娘娘。你忘了,怀灵官时……”
“就是。一个猫儿扑到怀里了。可送啥呀?我早结扎了。”
老顺哈哈笑了:“你人老心不老呀,还想生个……嘿……就这几个爹爹都够叫人头疼了,你还想生?”
“屁,像个白猫。可明知道是个虎。”
老顺寂了声,许久。灵官妈觉得寂静和黑夜向自己压来。忽听老顺叫了声:“好梦!”
“好梦?”
“好梦。听瞎仙说,虎是贵人。梦见虎就是遇了贵人。——薛仁贵不就是白虎星吗——虎叼走了憨头。就是贵人救了憨头。谁是贵人呢……噢,对了。肯定是那个老汉,算卦的。肯定是。你想,七张金钱哪,没要一分钱。一分都没要。不是贵人是什么?”
“你不是给过人家五块吗?”
“那是我硬给的。人家不要。我硬给的。”
“贵人就好。也该有个贵人提拔一下了。”
老顺又吧嗒几下嘴,仿佛仍在品尝梦中的猪蹄子。而后,爬起身,取过烟锅,趴在炕沿上吧嗒起来。一股很浓的旱烟味弥漫于空中,灵官妈嗔道:“抽个啥意思?半夜里也不饶人,也不怕抽出病来。”
老顺长长吸一口,唏哩好一阵,等那烟渗入了每一个毛孔,才慢悠悠吐出,慢溜溜说:“啥意思?你要个啥意思?这是六谷。没五谷成,少了六谷可不成。老子这辈子也只有这个爱好。抽死了算了,总比愁死强。”说着,狠狠吹一下烟锅,仿佛要吹走心头的郁闷。
灵官妈说:“你倒一套一套的。你有个六谷享受。我呢?我享受啥呢?天天抹锅边子,滚哩爬哩的,就不说了?”
“你也抽嘛。”老顺戏谑道,“这东西又花不了几个钱。几斤麦子换上半驴皮袋子,抽一年哩。又不像纸烟——听说双福抽的那烟,一根要就八角大钱呢,乖乖。”
“抽?我也抽!我抽的话,就抽一根八角的烟,把这个家抽穷算了。”
“抽去,抽去。”老顺笑道,“抽穷就抽穷,啥呀?这就够穷了,还能穷个啥样儿?再穷,就连裤子都穿不上了。”
“穿不上裤子的日子有哩。”灵官妈说:“你看这世道,啥都疯了,啥都像瞎虻,都榨老百姓的血。干骨头上都要榨出油来。苦日子在后头哩。”
“就是。庄稼也老是死。你说,这好好的麦子,怪不怪,一死一片,一死一大片。”
“灵官说是肥料的原因。化肥上得多了,就那样。”
老顺又吹出一个烟蛋。一点红星划个弧线,飞出老远,说:“不上也不成。庄稼也像人,嘴吃馋了。”
灵官妈叹了口气,说:“苦就苦吧,又不是我们一家人。谁家都这样。”
“就是。谁家都这样。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怕啥哩?天不杀无根之草。总得给条活路吧?就是没活路也好,大不了一死嘛。死有什么难,眼一闭,啥都不知道了。”
“谁说啥都不知道了?”灵官妈说,“肉身子死了,还有魂灵子呢。魂灵子也受苦呢。活着是个穷人,死了是个穷鬼。”
“不一定。穷了穷,还养了几个儿子呢,逢年过节,他们给烧张纸,也就过去了。总比那些无儿无女的孤鬼强。”
“哟,啥呀?真要是天杀人,到儿子们穷得连裤子都穿不上的节儿,哪有钱给你买纸呢?”
“就是。”老顺道,“六零年,谁还敬先人呢?人都饿得前心贴后心,一嘴干屎臭,谁还顾得上先人呢?”
灵官妈叹了口气,说:“真没个盼头了。原指望灵官考个学,月月有个麦儿黄,叫我们尝尝好日子是啥味道,可又不争气。这几个爹爹,一天比一天大,媳妇的毛都没有存下一根,憨头又……”
“不提了,不提了。”老顺气呼呼道:“不提这些,心上都毛呵呵的,还提啥?稀里糊涂活,活到啥程度是啥程度。能活了,多活几天。不能活了,上刀路上绳路,还不是蹬一下腿的事。大不了成个破头野鬼。至于成了鬼,受穷受福,管那么多干啥?啥也成。成了哪里的和尚,念哪里的经。管那么多干啥?想那么远干啥?”
灵官妈不说话,叹口气。老顺抽烟的吧嗒声格外响,一直响到天亮。
5
吃过早饭,灵官妈又去齐神婆家,心里总是不踏实,总觉得那个梦不像个好梦,又不敢再探试老顺,怕惹出他的牢骚。憨头的病,把她弄成惊弓之鸟了,老觉得要出事。心总是空荡荡悬着,落不到实处,就想去齐神婆那儿探个口风。她知道齐神婆会圆梦。
齐神婆听了,连叫好梦,说得和老顺一模一样,是贵人在提拔憨头。灵官妈立马感到一种暖融融的轻松。
齐神婆说:“你早上来找我,好。其实,好梦坏梦,全凭圆梦人的口风。口风吉就吉,口风凶就凶。要是你对另一个人说了,他胡说一通不吉利的话,再是个好梦也给冲坏了。”
灵官妈笑着说:“有你干妈哩。也幸好,有你干妈哩。”
“早些年,双城羊儿沟有个康老爷。”齐神婆抿抿红嘴唇说,“上省科考的头天夜里做了一梦。梦见两副棺材。醒来,正当夜子三更——只有三更的梦才灵验——又听见母鸡叫鸣。这都不吉利。早晨醒来就不想上省。他妈却说好梦好梦,夜梦双棺,官上加官。公鸡不鸣母鸡鸣,家中出个好举人。就上了省,真考个举人。”
“哟。”灵官妈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其实,她也老讲这故事,但她装做第一次听到似的,“还是你干妈听得多,见得多。”
齐神婆又抿抿嘴唇,显然很受用灵官妈的话,“同村里还有个秀才,也是夜梦双棺。喧给女人,女人说坏梦坏梦,两副棺材,你一副我一副。嘿,真还应了。在上省路上遇上了贼,给砍了脑壳。女人也上吊了。所以说,好梦坏梦,全凭圆梦人的口风。”
“就是,就是。”灵官妈应和道:“有你干妈哩。也幸好,有你干妈哩。”
灵官妈感兴趣的只是梦的吉凶,神婆说的这些,她也老在家里说。等齐神婆唾星稍稀时,便问憨头的病啥时能好?
“这我说不准。”神婆说,“得查。现在不行。等神来才行。先得看看是啥原因。是跟了不干净的?损了阴德?是庄子线口不对?是祖坟里有毛病?还是别的?得查。查出来,整治一下,才能说准。现在不行,现在我和你们一样。”
“哟,看你干妈,说哪里去了?你咋能和我们一样。你是半仙之体。我们是啥?跟个畜生差不离,不过多个说话,少条尾巴。”
齐神婆笑了,说:“瞧,瞧,你把自己作践成啥了?”
灵官妈笑道:“啥作践呀?要真是畜生倒好了,啥心不操,啥事不管,大不了干些活。我干的活,一点也不比驴少。像猪呀啥的,吃了睡,睡了吃,更叫人没法子比。当个人有啥好?像我,还没有活明白,就老了。先是愁娃娃们长不大。大了,大了又能干个啥?两个娃子媳妇还没着落,憨头又……你说,这病,你得在我身上也成。不管咋说,我也活了狗大的岁数了,叫人家娃娃们好好活活……唉。”说着说着,灵官妈眼圈红了。
“谁是谁的命。”齐神婆劝道,“你也别太往心里去。吉人自有天相。该花的花了,病也就好了。人嘛,活着,总有些乱七糟八的事。活人难。你看人一落地,就哭,咋没见个笑的?活人难嘛。一个血泡泡儿,一落地,就哭,就知道活人难,可还得活嘛。”
“就是。”灵官妈抹抹眼睛,说,“总得活。老天爷给个啥,人就得受个啥。它能给,我就能受。有你干妈哩,有啥不掂不到的,你瞭望一下。不管咋说,是一块土儿的。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幸好,有你干妈呢。”
“瞧你,说哪里去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再说,我自小就喜欢憨头那个娃子。小小儿,就很规矩,很懂事,说话就脸红,像个姑娘似的,不像那些二流子,眼飞毛扎,没大没小的……夜里你来,我给查一下,看看究竟是啥毛病。也许没啥。活人的路长着呢。谁没个头疼脑热、这里疼那里痒的?这也是他该过的一个坎儿,过去就没事了。”
辞了神婆回家,灵官妈心里松了许多。关于梦的疑惑和担忧终于消失了,搬去了压在心上的石头。见了老顺,没说话,就露出了笑。老顺却问:“大清早的,又去哪里捣八家子?”“没事,没事。”灵官妈不计较老顺的态度,说,“没事。神婆说了,是个好梦,跟你说的一样。”老顺这才知道她大清早出门的缘由。动不动就跑神婆家,这很使他反感;但听她说了梦的事,便笑了:“当然,我说好就好。”
猛子进了书房,伸个懒腰,对老顺说:“明儿个花球他们去盐池驮盐。去不去?”“干啥?”“驮盐。说是带点面呀啥的,给盐池上的人,人家就给你一驮子盐。驮几个来,也好生发些钱。总不能老在债窝里打滚。”老顺露出一丝笑:“着。人大了,该操的心还是要操。不要啥都往老子身上压。”“那就是叫我去了。”猛子转身走了。
老顺叫住他,说:“你去归去,可别胡闹。毕竟是公家的盐。人家叫咋你们就咋。不要乱来。”猛子说:“谁乱来呀?要钱给点钱,不就得了。再说,花球他们认得人,上次只给了几个馍馍,就让他们驮了一驮子。这次,花球叫我带几只兔子。”老顺说:“自己抓去。现在可不好抓了。去吧,试一回。这几日,忙了个二眼麻达,也没好好喂鹰。再不进沙窝,鹰就背了。”猛子说:“背算个啥?要没我,鹰早饿死了。”老顺说:“哟,成下功了?要没我,你又在哪里呢?”
吃过饭,猛子带了兔鹰同花球一起进了沙窝,捉了几只兔子。次日清晨,两人就牵着骆驼进了沙窝,到盐池里驮盐去了。
6
灵官抽空回了趟家,发现母亲脱了相,整个皮包骨头了。
现下是女人们最忙的时候,要薅草,拔燕麦,顶着日头流臭汗。在村里人,这些活天经地义是由女人干的。男人反倒成了无事的闲人,不少人都在打白铁聊天。当然,也有一些女人软硬兼施,把男人弄到地里拔燕麦。于是,这男人便成了别家女人攀比的对象。而被攀比者则总是耸耸鼻头,表示不屑提及那个“塌头”。
看到灵官,灵官妈脸色变了,却不敢问一句话。灵官笑了,说:“没事。这个礼拜六动手术。”老顺说:“咋又拖到星期六呢?”灵官说:“传染病都在星期六动……这就不错了,总算给你排上了。”老顺问:“交了几回钱?”“两回。一回五百。昨天又催,还没交。”灵官妈吐了舌头:“手术还没动,就花了这么多。等一动,又得花多少钱呢?”灵官说:“主要就是手术前花,光B超就做了三次。一次三四十。有啥法?真正该花的,倒不多。”老顺说:“反正是冤枉钱,花吧。不花也由不得你。谁叫你害病呢?”灵官问:“嫂子呢?”“厨房里做饭哩。”灵官妈说:“瘦了。也不好好吃饭,黄缥缥的。”灵官说:“我也不想吃。吃也没味道。家里遇个事,总觉得心里堵得慌。憨头带了东西呢,给她。”就进了厨房。
莹儿正擀面,见了灵官,脸倏地红了,渐渐又白了。灵官说:“没事,星期六动。动了,就好了。”莹儿不说话,望他一眼,低了头,几滴泪滴到擀开的面上。“真没啥。小手术。”莹儿用袖子抹一把泪,一句话不说,又擀起面来,半晌,说:“你今儿个去不?”“去呀。”“我也去。好好赖赖也夫妻了一场。”灵官说:“没法住的。”莹儿说:“不就一夜吗?不睡还不成?总有坐的地方。”灵官说:“我不管。你问妈去。妈叫去,你就去。”他掏出一瓶油,给了莹儿,说:“这是他带给你的。”莹儿接了:“多少钱?”灵官说:“十几块呢。”莹儿哟一声:“这么贵。我不信他舍得给我买这么贵的东西。”灵官说:“真是他买的。他说这些年,可真委屈了你。他说他还不知道城里姑娘都用这个。”莹儿痴了一下,眼圈红了,赶紧揭开锅盖。
灵官妈进来了。灵官说:“她想去,看看憨头。”妈说:“我也想去呢。才几天,觉得过了几年。”莹儿说:“同意了?”灵官妈道:“我有啥不同意的?我也想去,可一直舍不得花钱。”灵官道:“能花多少?车费,才几块。再吃上一顿饭,也不过几块。”莹儿说:“我不吃饭,带上馍馍。”灵官妈道:“说归说,饭还是要吃的。不要乱买啥东西。”
莹儿说:“吃馍馍也好。城里那饭,我还咽不下去,饭馆那个脏法。”说着就去切面条。
妈对灵官说:“说是那么说。可该吃,还是要吃。嘴上的亏吃不得。”灵官笑道:“知道知道。你以为我是你?把个钱当成命,进回城饿得眼发昏,也舍不得买个饼子。”“挨刀货。”灵官妈笑骂,“那时候养活你们一群嘴,连裤子都穿不囫囵,谁舍得吃?倒叫你们当成话把了。真是无义种。”
妈扯扯灵官袖子,示意他出去。出去后,她悄声说:“你要有点眼色。该叫他们两口子蹲的时候,你避着点。”灵官笑了:“你呀。病房里十几个人,我避了,人家又不避。”妈瞪他一眼:“人家想喧个啥,还是叫人家喧喧。你又不是榆木脑袋松木节。”
“知道,知道。”灵官忙笑了。
7
吃过午饭,莹儿收拾一下,给憨头带了几件换洗的衣服,摊了几张憨头爱吃的煎饼,同灵官一起出门。
村口,北柱花球们正在戏弄毛旦。
“屁,屁。”毛旦嬉笑着。除了说“屁”,说不出别的啥。
灵官笑了。莹儿却红了脸,前面走了。毛旦忽然说:“灵官,你笑啥哩?快去,你嫂子等不及了。”
毛旦一句话就将火力引到灵官身上。“就是,快去。”“瞧,人家走路的那个风骚劲。”
莹儿知道他们要说些难听的话了,就腾地红了脸,前面走了。毛旦说:“灵官,你愣啥哩?快去。搂定尕妹妹亲了个嘴,一个冰疙瘩化成了水。”
“就是,快去。红不溜溜的嘴唇花不棱棱的眼,紫红色的肚兜儿浑身软。”
“瞧,你嫂子等不及了。想你想得吹不灭灯,灯花花落下多半升。”
“灵官,你嫂子可是花儿仙子呀,叫她来一段:‘黄河沿上柳栽栽,多会儿长成个树哩。手压着指头数日子,多会儿肉挨肉哩。’”
几个人嘻嘻哈哈,你一言我一语,尽说“花儿”里的词儿,内容越来越露。
灵官知道回骂不起作用,索性逃了去。
“瞧,见了嫂子,灵官成疯狗了,噌地就追上去了。”北柱冒出怪声。
“恨不得拿个长杆子捣下日头爷。”
“捣日头爷干啥?日头底里干事,才有味儿呢。”
村子和公路之间隔着大沙河和一个沙洼。一进沙洼,莹儿便回过头来,似笑非笑,问灵官:“他们说了些啥?”灵官笑道:“没顾上听。你听他们说了些啥?”莹儿笑道:“我走得快,只听到他们叽叽喳喳,倒没听清内容。”
灵官笑了:“是吗?”认真望她。莹儿也望,脸渐渐红了。忽而,她咬咬嘴唇,眼里涌出泪水。灵官慌了:“瞧你。我又没惹你,哭啥哩?”莹儿垂下眼帘,用手去抹泪,哪知越抹越多,满脸水晃晃的。灵官手足无措了,心想:叫人看见了咋办?人还以为我咋了呢。四下里看了看,幸好,四下里不见一个人影。
莹儿的抽泣声渐大,竟成呜咽了。灵官跺跺脚,拉她一把,示意她快走。谁知她趁这一拉,扑进他的怀里。灵官推她几下,推不开,已被她吻得满是泪水。他“嘿”了一声:“天。你也不看个地方,叫人看见……”莹儿抽泣着:“看见就看见,大不了一死。”灵官吻吻她,轻声说:“行了,行了。”使劲推莹儿。莹儿才松了手,抹去泪,痴了似的望他,许久。
灵官心里一阵发热,四下里望望,见无人,就捧了莹儿的脸,使劲吻。莹儿呻吟着。呻吟声激荡了灵官,越加吻得她喘不过气来。“成不?”他悄声问。“这儿?”莹儿轻声说:“过路儿地方,人多。”
灵官喘着气,指指南面的一道沙岭,说:“那面僻静些。”莹儿不语。两人翻过沙岭,滚在沙洼里。莹儿嗔道:“大天白日……”灵官说:“他们不是说日头底下有味儿吗?”
憨头的脸忽然闯进灵官大脑。他想:我真不是人。但他遏制不住腹内燥热的涌动。连日来,焦躁已腌透了身心。清凉的莹儿一出现,他便像渴疯的畜生一样身不由己了。
沸腾的情绪终于静了,自责才正式进入大脑。灵官狠狠撕几下头发,说:“我真不是人。”莹儿马上明白他指的是什么,脸倏地白了,整理衣服的手凝在空中。“我真不是人。”灵官又说。他用拳头一下下砸额头。
莹儿坐在沙丘上,呆了半晌,才说:“是我不好。不怪你。有报应我一个人受。不怪你。”灵官又砸几下额头,说:“明知道……不该……可没法子……我也没法子……走吧。”
上了沙岭,见队长孙大头正摆着八字步在沙洼里走。灵官慌了,想退下沙岭,可孙大头已看见了。莹儿轻声说:“就说是抓兔子。”话音没落,大头的声音已满沙洼响了:“哟,灵官,领了嫂子干啥好事呀?”灵官说:“嘿,一个兔子,打伤的。捞个瘸腿,三撵两撵,还是没撵上。”大头笑道:“你敢是抓你嫂子的那两个兔子吧?”灵官大声说:“谁像你呀。”赶紧转了话题:“车过去没?”“过了,刚过去。走龙王庙了,马上就过来了。”灵官说:“哟,差点误了车。”话刚出口,自己也发现是句做贼心虚的废话。
孙大头笑道:“急啥呀,车多得很……慢慢多抓几下你嫂子的兔子。”灵官说:“你想的话,抓去。”孙大头对莹儿说:“听见没?他可同意了。成不?”莹儿索性笑道:“成哩。你吃也成,只要叫一声妈。”孙大头嘿一声,张牙舞爪扑了过来。莹儿咯咯笑着跑了。
上了大路,灵官忽然一拍脑门,说:“坏事了。”莹儿吃了一惊。灵官悄声解释:“沙子没弄平。大头要是上去看……”莹儿哧哧笑道:“心放到肚里吧。谁没事吃饱了撑的。真知道了又咋样?”灵官悄声说:“为啥表面越文静的女人,浪起来越厉害?”莹儿笑道:“当然了。你往水里压过皮球吗?压得越深,反弹得越厉害。”
望着莹儿鲜活的脸,灵官的心又荡了。
莹儿却又轻声唱起了“花儿”。她的眼里溢了泪花,望着灵官痴痴地笑,像要把他吸进眼里——
铁匠打下的鹦哥架,
架上鹰蹲着哩。
多人的伙里难搭话,
我俩心通着哩。
兰州的木塔藏里的灯,
拉卜楞寺的宝瓶。
想烂了肝花想烂了心,
哭麻了一对眼睛。
三更里梦见好睡梦,
我身子花床上睡了。
惊得(者)醒来是你没有,
清眼泪泡塌了炕了……
8
一见憨头,灵官的自责洪水似的卷来,滚滚滔滔,淹没了一切。“我不是人,真不是人。”他念叨。憨头太瘦了。灵官第一次发现他竟这样瘦,真正骨架上包了层皮,而且黄得骇人。憨头的脸上斑点多。太多的斑点,掩盖了那黄。灵官的心一阵阵疼,对自己的谴责也越加厉害。
憨头很高兴。媳妇能在这时来到他身边,他当然很高兴。他一点也没有掩饰自己的兴奋,张口笑着,虽说没有声音,但谁都能看出他的幸福和喜悦。这一来,他的颧骨显得更高了,眼窝更深。
莹儿显然也很意外。憨头的变化很使她吃惊。他更丑了。骤然间,她竟感到对方异常陌生,仿佛他根本不是与自己同床共枕过的那个人。但很快,善良的天性使她产生了异乎寻常的柔情,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觉得自己今天与灵官干那事极不应该。
憨头被莹儿的泪感动得不知所措。他搓搓手,求助似的望灵官。灵官垂着眼睑,尚在谴责自己。憨头急了,说:“你看,你看这……也没个好吃的。”灵官说:“我去买果子。”就出去了。
同室的病人问憨头:“这是你啥人?”憨头嘿嘿笑道:“媳妇。”“哟,这么漂亮的媳妇。”憨头嘿嘿笑道:“就是。谁都这么说呢,都说一朵鲜花插到牛粪上了。”莹儿嗔道:“谁又说来?”憨头笑了。灵官买来了果子,憨头拣了几个去洗。莹儿望望灵官,灵官自责地苦笑一下,摇摇头。莹儿也笑笑,笑里有“过去了就不提了”的意味,但灵官还是自责地摇头。
憨头捧了洗好的果子进来,放到桌上,又去拿手巾。莹儿说:“不擦了。不擦了。”憨头执意要擦。灵官说:“一擦,反而擦脏了。”憨头就住了手。莹儿拣了一个递给憨头。憨头说:“我不吃,我常吃。”莹儿说:“吃吧,吃吧。谁又不知道你的脾性。常吃空气呀?”憨头嘿嘿笑着接了,咬了一小口,嚼了好一阵子。
莹儿问:“疼不?”憨头说,“还那样。疼倒不很疼,就是胀得慌。那家伙还在长。”莹儿说:“不要紧。动了就好了。”“就是。”憨头说:“动了就好了。蹲得急急儿了。这鬼地方,真不是人蹲的,好人都能蹲出病来。”
10
猛子从盐池回来了,驮回了几口袋盐。他很得意,像踌躇满志的叫驴。一进门,他就炫耀自己的战果:“瞧,妈,足有四百斤。四百斤哪!本钱多少?几个兔子。你还不高兴?好像我天生是个败家子似的。真是的。咋样?这下没说的了吧?”灵官妈笑道:“行了,行了。不就是些盐吗?又没有拾上个狗头金。”猛子嘿一声:“盐咋了?这是钱。盐换麦子,麦子再换钱。”灵官妈笑道:“早不去晚不去,单单在你哥住院的时候去,把灵官可忙了个二郎担山。”动了没?“这个星期六动……人可瘦成皮包骨了。”
“瘦有啥?出来,抓几个兔子,吃几顿,就缓过来了。”
“抓啥?顾不上务息鹰了,你爹要放哩。用带血的肉喂了几天,有野性了,说是夜里要放哩。”
“也好。该叫人家回山歇着了。都迟了,这几年打春就放了。”说着,猛子走到鹰架上,捋捋鹰。鹰咕咕咕低唤几声。猛子道:“好了,要放你回山了。没好食喂你,瞧,毛也换不了,髭毛郎当的。好好找个媳妇,养个鹰娃儿,白露一过,带了来。你不成了,老了。挨不了冻了,一过冬,怕是连小命也做不了主了。”
莹儿笑道:“你想媳妇,就说你想。托到鹰身上干啥?”
“啥呀?”猛子说,“媳妇有啥好想的?娶个媳妇套了个罐,养个娃娃上了个绊。现在多好,想溜了,就溜出去。想回来就回来,多自在。”
灵官妈说:“自在是自在。没个人管教,你少给老娘生事。”
“生啥事呀?我生过啥事呀?”
莹儿笑了。猛子明白她笑的是自己与双福女人的那档子事,脸红了。灵官妈也笑道:“没生过就好。谁都知道猛子是个老实疙瘩,三榔头砸不出个屁来。”
莹儿越加大笑。猛子脸红了,却笑道:“你知道就好。”
灵官妈说:“你别磨嘴皮子了。把事情处理一下,进城去。你们商量没?盐咋个分法?”猛子说:“商量啥呀?谁驮的归谁。我怕骆驼吃不住劲,没敢多驮。”“行了。”灵官妈说,“多少才够呢?人心不足蛇吞象。这些年,没驮,不也过来了吗?多少贴补一些,能松活些就成。谁又指望靠这个发财呢。”
猛子踢踢卸在屋檐下的盐驮子,说:“有人换,你就换。一斤粮食两斤盐。过几天,再跑一趟。强若跟上黑包工头子搞副业。”
灵官妈说:“就是。有个吃饭的肚子,也要有个想事的心。”
“知道。你一唠叨,头就麻了。”
傍晚时分,老顺和猛子美美喂了一顿鹰后,就用树条抽它们。鹰们尖叫着飞到树上。一过夜,它们的野性就完全醒了,就会飞回祁连山,去繁衍子孙。它们已成了老鹰,毛薄,力气小,过不了冬天了。日后接替它们的,是它们的孩子,叫当年鹰。
11
太阳明晃晃照着,热得越加像个太阳。老顺脑浆都给烤干了,索性不去想啥。想也没用,干脆不想。活就是了。糊糊涂涂好。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明天喝凉水。喝凉水就喝凉水,怕啥?只要有凉水,多少再搅几颗米就能活下去。山药米拌面就这样,一锅水,一把米,几个山药,一把面,不也养活了祖宗几十辈吗?凉州人不就是这样延续下来的吗?没啥多求的,只求一锅水中搅上几个米颗就成。能养命就成。养不了命也成。六0年,不是饿死了大片吗?沙洼里摆满了尸体,谁又怨过啥呢?命就是命。除了白狗那些烧包,谁又想过置个枪呀刀呀的?能有个三寸气在,当然好。三寸气断了,也没啥。做鬼不也挺好吗?
近来老顺一脑子糊涂。气多到顶点,也就没气了。人愁到顶点,也就不愁了。天底下受苦的又不是老子一个。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哩。我愁啥?急啥?骂啥?怨啥?土里生土里长,到老还叫土吃上的人多着呐!被人压得连屁也夹不住的人多着呐!被人榨得骨头里熬不出几星油花的人多着呐!他们能活,老顺为啥不能活?气啥?气大伤本身哩。没意思,真没意思。不管咋说,只要锅里还能搅出几个米颗子,就能活下去。气啥?等到有一天,锅里连一个米颗子也搅不起,也得活。活到哪天,算哪天。活不了时,眼一闭,腿一蹬,脱孽啦,哈哈哈。老顺笑了几声。他极力想笑得潇洒些,但没能如愿。心沉不说,嗓门嘶哑不说,那不争气的眼里竟笑出几滴不合时宜的水来。
老顺想到了去年到他家来采啥风的那个作家,那可是个好人。老顺说他是好人的理由是他没一点架子,看得起我们老百姓。也抽旱烟,也喝山药米拌面。老说,凉州的百姓是世界上最能忍耐的人。他的理由是凉州历史上从没爆发过农民起义,即使活不下去的时候,也宁愿上吊而不揭竿而起。老顺大致听懂了他的话。他当时就想,为啥要揭啥竿起啥义呢?多了,吃饱些。少了,吃清些。能活了,活几天。活不成了,就死。造啥反呢?造反是个最叫人难以接受的字眼。那是要杀头的。被杀头的人在老顺眼里,总是有罪的。饿死了,没啥。给杀了头,祖宗羞得往供台下跳呢。何况,除了六零年,老顺们还没到锅里搅不出米颗的地步。有一口山药米拌面喝,谁又起过起不良之心呢。成了,活一天是两半日子。好死不如赖活着。不安分的人当然也有,但那是老顺最看不起的,是“无义种”,是“倒肚子”,是“贼疙瘩”,是“驴日的,马下的,青草湖里长大的。”这不,连他的娘老子都不被当人看了。
那个作家还谈到了沙娃娃。他说那也许属蜥蜴科。老顺可不知道啥科。他只知道沙娃娃像蝎虎子,但不是蝎虎子,腿短,软,撑不起身子,可溜得快。除了溜,沙娃娃最大的本事,就是自残躯体,被人逼急了,宁可甩断尾巴,也不敢咬人一口。好在过不了多久,伤口便可自愈,断尾还能重生,倒也活得逍遥。老顺死也不明白,为啥那个作家说,凉州百姓像沙娃娃。
太阳搅天地叫。老顺感到天地间有股巨大的燥热在啸卷。沙娃娃最喜欢这样的天气。一群沙娃娃正在老顺脚下嬉戏追逐。其中一个瞪了圆溜溜的眼看老顺,目光里充满好奇。老顺却觉得它在嘲弄自己。一跺脚,沙娃娃便倏尔远逝,溜到一个小洞旁,回头朝老顺做鬼脸。
“真是胡说。”老顺又想起那个作家的话,“我们咋像沙娃娃?人家不愁吃,不愁喝的。谁也不苛他,不榨他,多逍遥。”老顺驻了脚,望那嬉戏的沙娃娃,心中充满了羡慕。在炎阳的沙地上,沙娃娃往来穿梭,一个追一个,使老顺想到了电影上常见的男人追女人的镜头。好几个沙娃娃则在望他。老顺不知道它们那眼中是好奇,是可怜,还是有啥别的意味,便也望它们。它们真好。那是圆圆的孩子气的眼,善良,单纯,不带成人那种乱七八糟的东西。
看得久了,他发觉到处都是沙娃娃,自己也消失了,觉不出身体,但仍觉得出心中那做人的沉重。“要是真能变成沙娃娃多好。”他想。
腰渐渐疼了,直直腰,擦擦汗,老顺觉出了自己的好笑。“真是的,沙娃娃有啥好?”他自责地摇摇头,“真是活苕了。”但一想到要交水费呀啥的,又觉得沙娃娃好。
“咋?想偷吃青苗呀?”一个声音传来。不用抬头,老顺知道是孟八爷。本应回敬几句玩笑话,但老顺没心绪,只抬头笑笑。
孟八爷猜出了他的心事:“愁啥哩?愁水费哩是不?贷。怕啥,信用社来人咧,进了大头家。先贷上,还不了再说。不信他们能杀了你。活一天是一天。天不杀无根之草。老天总得给一条活路。”
12
吃过晚饭,队长大头的声音满庄子响了:“开会了,开会了。都要男人。”老顺说:“听,催命哩。”灵官妈说:“人把债叫‘克死’。其实,贷款才真叫‘克死’呢。要利息呢,想想,都叫人心里发毛。”猛子接口道:“你愁啥?又不是你一个人。别人能贷,为啥你不能贷?”老顺本来也想说这话,但这话一从猛子嘴里出来,他就只好反对了:“说得轻巧。贷下,还得从老子身上刮肉。你们这几个大头爹爹,哪个心上放了事?”灵官妈见猛子脸涨红了,估计他要顶嘴,就赶紧挤眼。但猛子的话还是直通通出来了:“啥时候刮你肉了?贷上,上粮才还。粮又不是你一个人种的。好,今年啥都你一个人苦,行不行?我们牛当了,马当了,功倒都是你一个人了?好像我们白吃饭似的。”
老顺自然知道猛子说得有道理,但面子上下不来,想狠狠说两句,却想不出啥理由,就望望老伴,说:“瞧。现在老子还能苦哩,就这样。等老子苦不动了,还吃人哩。话都说不成了?”老伴白他一眼:“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粮食又不是你一个人苦的。动不动就说从你身上刮肉,脸也不红?”老顺笑道:“好,好。爹爹们都长大了。好,今后我吃了喝了晒南墙根去,啥事也不管了。由你捣腾。”猛子说:“不管就不管。你除了怨这个骂那个,又管了个啥?你只吃你的饭,穿你的衣就行了。不信离了你地球不转。”老顺望猛子一眼,似笑非笑地说:“好呀,我养了个能顶事的好爹爹。我才省心了。去吧,今个的会你开。”
“开就开。”猛子嘴一鼓,出了门。
太阳落山了,天还闷热。几个汉子赤膊蹲在门口的土堆上吃饭。娃儿们在跳皮筋,溅起许多尘土。汉子们却不顾飞扬的尘土,喝一口饭,说几句话。猛子一听,他们也在谈涨了水费的事。猛子懒得搭腔,一直走过去,进了白狗家。
白狗正和几个年轻人喝酒。猛子认得其中一个,是南庄人,好打架。另外几个,面熟,但叫不上名字。白狗也懒得介绍,红了眼,端了酒,硬递给猛子。猛子接了。猛子很喜欢那种火辣辣的味儿,一口闷了。
白狗舌头都喝大了:“妈的,不干白不干。猛子,你干不干?我可……要干了……这年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你干不干?”他的眼睛红红的,像要往外冒血。
“干啥?”
“啥?还能干啥?”白狗咬咬牙,腮帮子鼓起棱肉,“还能干啥?没本钱的买卖,当梁山好汉。”
猛子吃了一惊。他虽是个公认的大胆子,但从没想过要干这事儿。他摆摆手,说:“你醉了,白狗。饭可胡吃,事不可胡干。”
白狗斜了眼,捉住猛子的手,用力往外一扔:“去你的……啥叫胡干……谁胡干……官老爷能胡干……为啥老子不能……你干不干……干,一起干。吃香的,喝辣的。不干……拉球倒……”
“你喝醉了,白狗,”猛子笑笑,“我不和你说。”
一个瘦子望望猛子,似笑非笑,挡开白狗的手:“行了,行了。不开玩笑了。”对猛子说,“这家伙喝醉了。别信他的。”
“谁喝醉了?”白狗大声说,“放心。猛子是个人。杀头他也不出卖朋友。怕啥?世道都成这样了,还掐球算命干啥?”
“行了,行了。”瘦子阴了脸,在白狗肩上拍一把:“胡说啥?胡说啥?再胡说,我们走。喝点尿水儿,就胡传横说。好像我们真要干啥的。”
“放心。他不说。猛子是条汉子。”白狗醉醺醺嚷道。
“白狗!”瘦子喝了一声。
猛子笑笑:“由他胡说去。他老这样。他还老嚷嚷要杀人哩。醉里的话,梦里的屁。由他说去……”
“就是。”瘦子才笑了。
“我开会去了。”猛子抽身出来,走向大头家。身后传来白狗的嚷叫:“谁是梦里的屁?老子真干哩,真干哩。头掉不过碗大个疤。”他恶狠狠吼出了一句。
猛子觉出他们真要干些啥了。他不是从白狗的吼叫上做出这判断的,白狗老那样。他是从瘦子的极力掩饰上觉出白狗的扬言不虚。他自己也真想干些啥。心里总鼓荡着一种东西,激得他想吼,想跳,甚至想抡刀子。
大头家早嚷成一团糟了。知道涨了水费的人都在“日娘操老子”。骂一阵,又叹气。新进来的再骂,再叹。大头拍一下桌子,吼一声:“咋呼啥?!水费又不是老子叫涨的。有本事到市政府骂去!”骂声才渐渐息了。大头指着一个穿西服的人说:“这是信用社的傅主任。谁没钱,今天就贷。谁有钱,今天就交。谁也知道庄稼晒成个啥样子了。不该说的话不说,不该放的屁不放,闲屁以后慢慢放去。”北柱冒出怪声:“啥是闲屁?水库里的水是老天爷给的。政府又没给天交钱。凭啥涨价?我们说说,倒成闲屁了?”“就是,就是。”一片应和声。
大头摆摆手:“不说这个,不说这个。闲屁也罢,不是闲屁也罢,不交水费人家不给水是真的。其实,人家市上领导也急成个叫驴了。刚才傅主任说,市委书记啦,市长啦,都到大佛爷山上去求雨了,又是烧纸,又是磕头,为的啥?还不是为了老百姓。没电,能怪人家?人家又没把电装到自家腰包里。今天主要是收钱。庄稼不等人。”听到市上领导为自己求过雨,磕过头,老百姓还能说啥?就都不说了。
傅主任笑眯眯地说:“其实,领导也急哩。给农行下了死命令。需要多少,就贷多少。无论咋样,要保住收成。”
“不涨价不就得了?”魏没手子又冒出一句。
傅主任笑道:“那不是我的事。我只管贷款收款。”他转向大头:“开始吧。”
大头说:“想贷的,快一点。不想贷的,赶紧去取钱。有一个不交钱,全村都不给水。不能一个老鼠坏了一锅汤。”
人们都静了,谁都屏声静气的。那情形,不像在贷款,倒像要往卖身契上捺手印似的。
猛子说:“我贷五百。”他打了个小算盘,贷五百,交三百水费。剩下二百,万一憨头住院不够,也好贴补一下。
大头说:“你家六口,贷三百就成了。不用多贷……人家只贷水费,别的多一分也不贷。是不是,傅主任?”傅主任点头说:“资金紧张。交多少水费,就贷多少。”说着,递过一张纸,指点着叫猛子填了,说:“好了,你去吧。下一个。”
猛子说:“钱呢?手续办了,钱呢?”
大头冷笑道:“人家能把钱交到你手里?人家直接转水管站。到你手里,叫你花了,能把你咋样?人家政府啥都防好哩,能叫你老百姓往眼里下蛆?”
猛子怔了一怔,眨眨眼,没说出一句话。
北柱冷笑道:“哟,只见当官的骗百姓,哪见百姓骗当官的?倒防开老子们了。可笑,可笑。”
大头说:“没啥可笑的。一个老百姓,能有口米汤喝就不错了。下一个谁贷?”狗宝应了一声。
13
猛子出来,心里灰溜溜的,裹带着一点羞恼。灰溜溜的是想多贷二百元却叫对方给了个“屁烧灰”。羞恼的是贷了款连款的边角也没摸到。但很快,他遗忘的天性抬头了。灰溜溜也罢,羞恼也罢,全溜到P股后面的尘土中去了。
白孤孤的月亮挂在空中,显示着这是一个好夜。这样的好夜里,猛子是不能早睡觉的。素日,可与白狗们打牌,或与北柱们溜嘴。可今夜,北柱们还在乱哄哄的大头家贷款呢。而白狗,正喝得醺醺大醉,像水浒上那个动不动就“杀去东京夺了鸟位”的黑大汉一样,正准备将手中的板斧朝一个地方猛砍呢。那当然是个痛快的营生,但猛子干不得。猛子猛,但还没有猛到不知道头三脑四的时候。他知道今夜,再去不得白狗家了。
到哪里去呢?在这样一个空荡荡的夜里,他的心也空荡荡的。夜是最难挨的。夜很长,躺在床上烙饼的滋味不好受。
想想除了双福家,真没个更合适的去处了。要说合适,双福家也不合适。自那件事之后,猛子很少去他家。谁都知道,双福的闹离婚与猛子有关。猛子自然就真将这事当成自己的罪过了。虽说同男人们调笑的时候,他总是毫不在乎地炫耀自己的战绩,但心里也免不了内疚。不管咋说,自己上了人家的炕,是双福闹离婚的借口。也许,即使没这个借口,双福也会找到其他借口,但现下的这个借口总是猛子造成的。每当想到女人那孤零零的影子——奇怪的是,那女人在他心里为啥总是孤零零的呢?——他就觉得自己有些对不起她。
“要是当初没和她睡觉,会咋样?”答案是也许双福不闹离婚。“不闹离婚又咋样呢?”答案是她仍会活受寡。活受寡的她仍会偷人。偷人的她仍会被抓住。抓住的结局仍然是离婚。这样一想,猛子就释然了。
“这莫非就是命。”他想。
猛子碰见过女人几次,女人总是低眉垂眼,匆匆而过。猛子不知道女人是否恨他。猛子当然不在乎她。至今,他连她的名字也不知道。记得女人告诉过他,但他忘了。她以前是“双福女人”,现在叫什么?如何叫?他忘了,也懒得记起。猛子平素里不在乎她。他只在下腹火炽上床前才在乎她。一下床,就不在乎她了。
今夜,猛子想去她家。除了心里空荡荡的原因外,还因为他确实想知道她的近况。穷极无聊的时候,便是想她的时候。他不觉得自己有啥不好,女人嘛,做饭缝衣,松裤带。就这样。
女人的屋里亮着灯。见到这灯,猛子已没有过去的那种激动。女人像被他翻过的书,无聊时,可翻一下,但新奇的刺激没了。忽然,猛子听到了男人的说话声。是花球。花球笑着,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听不到女人的话,但能想像出她在悄声没气地笑。
猛子的头一下子大了。心里产生了很复杂的情绪,是厌恶?是羞辱?是意外?是……都是,又都不是。女人并没有许诺他什么,但他仍有被骗的感觉。
门突地开了。灯光扑向猛子。女人端着盆立在门里。见到猛子,她一怔,嘴角挑起了一缕笑。花球的笑僵在脸上。
“爹叫我来借些钱。”花球嚅嚅道。
屁。猛子想,你爹正在大头家贷款呢。但猛子不说啥,只笑笑。花球更慌乱了,嘴唇动着,说不出话来。
“怕啥?”女人瞥了花球一眼,“就说想和我睡觉。怕啥?他也一样。咋?你们怕?老娘不怕。你们要脸?老娘不要脸。脸是啥?脸不如一块抹布。不要它,扔了就是。”
花球从椅子上弹起,望望女人,又望望猛子,想说啥,却侧身出了门。女人哈哈大笑。猛子怔在当地,立不得,走不得。
她望一眼猛子,哼一声:“瞧,这就是男人。”她笑了,渐渐笑出了眼泪。
猛子慌了。他最怕女人哭。这一哭,叫人看见,算啥?他尴尬地立了一阵,觉得此时的上策是走,就溜了出来。
转过墙角,就是大路。猛子松了口气。一上大路,谁也不知道他从何处来。猛子很奇怪,自己为啥还怕别人知道呢?早已是秃头上的虱子了。有时,他心一横,破罐子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