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阅读页

第十八章

  1

  憨头是在开刀后被确诊为癌症的。这是他住院后的第二十一天。肋部的包块之所以规则光滑,是因它的外面裹了一层包皮。灵官被这消息击闷了。他觉得头皮发麻,舌头一下子干了。“什么?”他不相信地问了一句。

  “肝癌。有西瓜大了。”医生注意地望着他。

  “能活……多长时间……?”

  “说不准……很快,胸膛里已经流血了,很可能大出血。”医生又望了他一眼。

  “他知道吗?”

  “不知道。麻药还没过呢。”

  灵官心里嗡嗡响,一阵阵发软:“动了吗?”

  “动不成。缝住了……交五块钱的标本费。”医生指指罐头瓶中沉浮在液体中的一块肉瘤。

  灵官慌乱地取出钱,望着一把角票,说:“零钱行吗?”

  “只要是钱就行。”

  灵官的手抖得厉害,数了几遍都不敢肯定是否正确。医生接过去,利索地数数,装进衣袋。

  灵官说:“求求你,别对人说,尤其……爹妈……只我一人知道。行吗?”

  “当然。叫家人准备好,他马上就下来了。”

  灵官梦游似的退到楼道边,倚在墙上,瘫软像水一样袭来,脑中除了嗡嗡,剩下的只是一个念头:妈妈知道了咋办?想到母亲那张饱经沧桑布满皱纹的脸,他的心一阵阵抽搐。

  一个念头忽然冒上心头:他希望憨头马上死去。他知道“肝癌”是“癌中之王”。村里有人害过这种病。那一阵阵牛吼似的叫声锯条样在村里人心头划了好几个月。与其忍受这样的疼痛,不如马上死去。而且,灵官不敢想像憨头知道自己病情后的绝望,这比死亡更可怖。

  一切都像噩梦——多希望这真是一场噩梦啊。

  会不会误诊?这个念头像一剂强心剂,灵官精神了些。很有可能。要真是误诊,那该多好啊。他强打精神走进大厅。等了一会,那个医生才又出来。

  医生说:“准备好,多叫几个人,他就要下来了。”

  灵官用了很大的劲才说出话来:“大夫,会不会误诊?”

  “一般不会。”大夫望了他一眼,肯定地说,“再说,有标本呢。等病检单一出来就知道了。”

  “要是病检后不是肝癌,能不能再动手术?”

  大夫淡淡一笑说:“等出来再说。”

  灵官心头产生了一线希望。

  下了楼梯,候在那儿的老顺迎上来,问灵官:“动了没?”灵官望着父亲浑浊的眼睛,心一下子紧了,却笑道:“动了。”

  老顺吁口气:“动了就好,动了就好。”

  灵官感到口很干,嗓门像被烈日晒卷的干皮,扎扎的,想咽口唾沫,可舌头上除了麻,没有一点水汽。想到母亲,他叹了一口气。

  老顺脸色大变:“实话说,是不是不好的病?”

  “不是。”灵官笑了。他知道自己的表演很成功,因为父亲的脸色渐渐和缓了。“不是就好,不是就好。”他梦呓似的自言自语,忽然又问:“人手够不?”

  灵官说:“我估摸够了,还有护士哩。”

  手术室门开了。

  憨头裸着上身躺在车上。他已醒了,眼窝很深,脸黄得吓人,嘴唇上无一点血色。令灵官吃惊的是,一个人竟会在短短的一两个小时有这样大的变化。他心里叫着:“好哥哥,好哥哥,你知道你的病吗?”

  憨头呻吟着。

  老顺扑了过去。

  医生摆摆手:“下去,下去。”老顺后退几步,轻声说:“憨头,忍着点,忍着点。”

  “下去,下去。”医生火了。他们把载着憨头的车推进了电梯。灵官和父亲赶紧下了楼。

  进了病房,憨头呻吟着说:“没打麻药,就开刀,第一刀,哎哟,那个疼法。”

  “送东西没?给那个打麻药的。”同室的病人问。

  “还要给他送?”灵官问。

  “当然了,怪不得……怪不得……”那人摇头叹息。

  灵官望望他腹部的绷带和一根插入腹部的管子,又望望那张蜡黄蜡黄的脸,心中一阵抽搐,早知道是这种病,就不叫他挨这一刀了。可他知道,即使明知道是这病,这一刀仍得挨。只有挨了这一刀,家人的心才会安,才会死心。他想到他们不打麻药在腹部划开七寸长的刀口时,不由打个冷战。

  “不打麻药,不怕病人告他?”灵官问。

  “他又不说没打。打了,可病人反应迟钝啊。据说有科学根据,常喝酒的人,麻醉效果不好。”

  灵官说:“我哥连酒味都不沾。”

  “造孽啊。”老顺叹口气,望望灵官。

  灵官知道父亲怨他没办好事,叫憨头多挨了疼。

  2

  灵官的精神似要崩溃了。

  憨头的呻吟锯条一样在他的心上划。望望他黄瘦的沁出汗水的脸,心中一阵阵疼。

  “他是不是知道自己的病情了?”他认真望一眼憨头,却看不出啥迹象。也许,他还不知道呢。但很快,他就会发现肚里的疙瘩并没消失。想到这,灵官一阵阵发紧。“要是……”他心中又冒起那个念头:“要是他死在手术台上多好,在不知不觉中死去。”

  老顺盯着憨头。他的嘴角抽动着,仿佛在替儿子挨疼。见灵官望他,老顺露出一丝笑,仿佛在说:“终于动了。”

  灵官想:“要是他知道……”他不忍想下去。

  护士进来了,举着的针头上套着一个玻璃瓶。老顺等人费了很大的劲才给憨头侧了身。打完针,护士出去了。灵官追出。他说:“大夫,请千万保密,谁也不知道他的病。”

  “知道。”护士说。

  夜里,灵官把褥子铺在借来的行军床上,把被子放在中间。父子俩坐躺在行军床两端。病房里的气味异常难闻,但最使灵官受不了的是憨头的呻吟。每一根神经都仿佛被呻吟撕扯着。要不了多久,灵官就觉得精神要崩溃了。他只好走出病房,坐在楼道里的暖气片上,推开窗子,让冷清的夜风沐浴自己发木的脑袋。

  老顺显然也受不了病房的折磨,隔一会儿,就到走廊里,抽几口旱烟。这儿严禁吸烟,但在深夜,老顺总能偷偷抽几口。老顺知道呛人的旱烟味儿会刺得人咳嗽,震动伤口,便自觉地关了病房门,开了楼道窗口,好让冷风把那呛人的味儿吹得无影无踪。

  灵官发现父亲瘦了。他很少注意父亲的脸。父亲仿佛老那个样子,脸褐黄,满是皱纹,有几根构不成风度的胡须。父亲的脸很平常,平常得很难从人群中一眼认出来。他老是那么瘦,老是那么饱经沧桑。父亲脸上本有的健康肤色消失了,代之以干巴巴的黑灰色。

  “穷了穷些,不要叫人害病。”抽几口烟,老顺又发出了感叹。

  父亲每次欣慰“终于动了”的时候,是灵官心中的隐疼最强烈的时候。他想哭,可还得笑。一次,他笑得不太地道,老顺便警觉地问:“没事吧?”灵官忙说没事,能有啥事呢?他赶紧将自己的笑调整到能使父亲心安的程度。

  明知道瞒不了多久,但能瞒多久他就打算瞒多久。这就意味着他将承担由此带来的所有痛苦和压力。如果猛子在身旁,他也许会将内情告诉他,然后,兄弟俩相对垂泪,互相安慰,商量对策。可猛子却候在家里等救命水。灵官感到孤立无助。在他的生活中,从来没经历过大事,一切由父亲顶当。父亲是棵大树,他是大树底下的荫凉。因此,劈头打来的这一灾难,一下便击晕了他。他整日昏昏沉沉如在梦中。

  最希望的是误诊。

  这成为他黑暗生活中唯一的光亮。他多次问大夫有没有可能是误诊?大夫很干脆地回答:“一般不会。”“一般不会,总有特殊吧?”“这次不会。”“为啥?”“已经开了膛。那个癌已经西瓜大了。等病检出来,你就知道。”“要是万一不是癌呢,能不能动?”“出来再说吧。”“他那么年轻,咋会得那种病?”“年轻与病有啥关系?那种病,越年轻,得上越恶。细胞增生快。”“才二十几岁。”“还有六岁得的呢。”

  灵官很不满意大夫的回答。人家觉得天塌了,他们的语气中却有幸灾乐祸的味道。是的,幸灾乐祸。不然,为啥用那种眼神望他?仿佛在检验人的承受力。这有什么好检验的?

  父亲老说:“老天爷给个啥,我就能受个啥。他能给,我就能受。”话虽这么说,可憨头毕竟才二十来岁,还没活明白呢。想到憨头只有几十天或几天的寿命,灵官的心拧成了一团。

  他精神病似的走遍了每一个病室。多希望再能找到一个肝癌之类的病例呀。这样,他的心里也许就能保持平衡。可是没有。胃下垂啦,肝炎啦,胃出血啦,肾炎啦……这算病吗?在憨头那可怕的病前,一切病都不成病了。

  老天,不是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吗?善良的憨头,为啥得这么恶的病?

  记得在住院之前,他还认真地给憨头看过手相。憨头的那条生命线又粗又深又长,连枝丫儿也没有。“没事。”他笑着安慰憨头,“生命线长着呢。”憨头憨憨地笑着:“哪里呀,我也知道死不了。”此刻,他又想起了那次看手相。屁。他骂道,尽是屁。满纸的屁。满书的屁。手相理论在他脑中变成了屁,一文不值了。

  深夜,走廊里空无一人,很静。灵官在静中坐着,思绪万千。他忽而咒骂,忽而流泪,忽而祈祷。记得一个和尚说过,只要至诚地求观音菩萨,无求不应。于是他合掌,祈祷:“求观音菩萨消去憨头胸中的癌包,保佑他健康平安。”他一遍遍祈祷,恨不得把心掏出做供养。他仿佛看到天空中祥云飘飘,佛乐阵阵。观音菩萨立在一朵莲花状的云上,手拿杨柳枝,一下下往憨头身上洒净水。祈祷完,他就进了病房。憨头却仍在呻吟,那个癌包仍一天天长大。

  灵官很快地消瘦了。

  3

  妈和兰兰看憨头来了。见到妈的影子,灵官的眼泪一下子涌出。他背过身子,抹去泪,心中一声声地喊:“妈,苦命的妈,知道吗?他的寿命只有几十天。”转过身的时候,他又笑了。妈没笑,脸上没有老顺的那种“终于动了”的欣慰,只有挨疼的表情。她脸上的肉在抽动,牙缝里抽着气,仿佛挨了刀的不是憨头而是她。她握着憨头的手,头上很快就有了汗珠。她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到了憨头身上,帮他抵御疼痛的侵袭。“不要紧。”憨头笑着安慰妈。

  灵官警惕地望憨头。“他是不是知道肚里的东西还在?”还好,憨头脸上没有异样。笑是真笑,不像是装的。这就好,灵官松口气。

  兰兰只是无声地流泪,不说一句话。

  灵官妈揭开被子,看憨头的刀口。刀口仍被一块纱布蒙着。小小的纱布遮不住腹部隆起的巨大包块。灵官妈牙缝抽气,轻轻抚摸。忽然,她住了手,缓缓转过脸,望着灵官。灵官的心咚咚跳了。

  “这儿为啥还这么高?”妈问。

  灵官张张嘴,怔住了。他没想到母亲会问这。

  “肿的,”憨头说,“你想,动了刀子……里头还肿呢。”母亲望着憨头,半晌,说:“不要紧吧?”憨头说:“不要紧。谁都一样。得消肿,不然,早出院了。”母亲吁口气。

  灵官给母亲洗了个苹果。母亲吃苹果的镜头令灵官终生难忘。那不叫吃,叫啃,是老鼠啃铁的那种啃。只有啃的动作,而无啃的效果。母亲边望憨头黄瘦的脸,边啃苹果,缓慢地,一下一下。许久,那苹果仍没破皮。

  没流泪。她知道流泪不吉利。以前,孩子不利顺时齐神婆总说“哭神冲了”,所以她很少当着儿子的面哭。

  灵官望着母亲,心中有种钝痛,仿佛母亲啃的不是苹果,而是他的心。忽然,母亲停止了啃的动作,苹果凝在嘴边,痴呆许久。慢慢地,她把脸转向灵官,转向老顺,认真地搜寻着,仿佛要从对方脸上“搜”出真相来。

  “没事吧?”她轻轻地问。

  老顺嗔道:“啥事?一天没事找事。”灵官妈认真望一阵老顺,长长吁口气,又慢慢啃那个苹果,眼睛仍盯着憨头枯黄的脸。

  病房里一个陪床的小媳妇说:“瞧,我们的。当初也吓坏了。一动了,几天就好了,明天就出院了。”

  灵官妈露出一丝笑:“是吗?也吓坏了,是不是?”

  “当然。”小媳妇说,“天塌了呢。”

  “谁不是呢?”灵官妈吁了口气,“心里老雾尘尘的。心捏成个酸杏蛋儿,一天也畅快不了。这下好了。”

  “就是。”肝包虫说,“不管咋说,还是动了。前几天出院的那个老汉,拉开口子,找不出肾里的石头。缝住了,一拍片子,又有。你说。老汉真气坏了,骂。骂也没用。反正白花了钱,再动还得花钱。我们不管咋说,拉开,还动了。动了就成,再不用动第二次了。这疼,真不是人挨的。”

  灵官妈活泛了许多:“就是。不管咋说,总是动了。动了好,花钱是小事,只要人没事就好。”这时,她才真正咬了一口苹果。

  灵官轻轻叹口气,转身出了病房。内科王主任和侯主任(就是为憨头动手术的那位)正在走廊里嘀咕。

  胖胖的王主任说,“我打发走了。就说我们不能动。呵呵。”

  “就是。”侯主任说:“一动一包脓。恶心。打发了好。”说完两人快意地大笑。灵官忽然很恶心。这就是白衣天使吗?

  侯主任见灵官望他,露出一丝尴尬,很快又恢复了惯有的那种冷漠。他说:“哎,病检出来了。肝癌,原发性肝癌。”目光仍在检验病人家属的承受程度,语气却似在说:“瞧,我料事如神吧?”

  灵官进了护士室。护士室里无人。灵官取过48号病历,看到一份病检报告单:“肝癌……细胞性肝癌……部分已坏死……有出血状。”

  “部分坏死”?灵官产生了新的希望。“会不会全部坏死?”他的心一阵狂跳。

  灵官轻快地进了医生办公室,大着胆子问:“我看了病历,说部分已坏死。会不会全部坏死?”医生说:“别天真了,小伙子。那玩意杀都杀不绝。坏死一个,生出百个。要不,咋算恶性肿瘤。”

  灵官退了出来,倚在门上,身体发软。病房里传出“肝包虫”的媳妇安慰母亲的声音。灵官真希望憨头马上消失得无影无踪,永远不要叫母亲看到他的尸体。

  主治医生过来,对灵官说:“这种病,住也没用,出院吧。”灵官铁了脸:“撵!是不是?”侯大夫说:“小伙子,话不能这么说。话不能这么说。回家,好好调养……或者,放疗,化疗。”

  灵官问:“化疗放疗,究竟有没有用?”侯大夫说:“难说。这病例……也许好一点,也许死得更快。根据我的经验,像这种病例,化疗放疗,没多大效果,白花钱……就这样,你说服病人,过几天出院吧。”

  进了病房,母亲的脸色好多了,看来“肝包虫”媳妇的现身说法有了效果。灵官很感激这个朴实的农家女子。

  瞅个空,妈叫出灵官,把引弟死的事告诉他,说是兰兰才告诉她的。妈的眼睛深枯枯的,木着脸,说几句,打个冷颤,却没哭。灵官黑了脸,打着寒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妈叹口气,叫他别告诉憨头,等他病好了再说。又叫他瞅个空子,开导开导兰兰,“丫头悬乎乎死掉,大夫说,再淌的话,血就淌光了。这丫头,命咋这样苦?连个盼头也没了。”

  妈又叫他也劝一下猛子,“那个愣头青,听说了引弟的事,就提个刀子,去找白福,幸好有人报信,白福躲了出去,才没闹出事来……唉,你说,这几个活爹爹。”

  木了半晌,妈又说:“喀嚓嚓的,天塌了……”

  
更多

编辑推荐

1心理学十日读
2清朝皇帝那些事儿
3最后的军礼
4天下兄弟
5烂泥丁香
6水姻缘
7
8炎帝与民族复兴
9一个走出情季的女人
10这一年我们在一起
看过本书的人还看过
  • 绿眼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为纪念冰心奖创办二十一周年,我们献上这套“冰心奖获奖作家书系”,用以见证冰心奖二十一年来为推动中国儿童文学的发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贡献。书系遴选了十位获奖作家的优秀儿童文学作品,这些作品语言生动,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叫花子蜕变成小红军的故事,展现乡村小子成长为少年特工的历程。读懂那一段历史,才能真正读懂我们这个民族的过去,也才能洞悉我们这个民族的未来。《少年特工》讲述十位智勇双全的少年特工与狡猾阴险的国民党...

  • 角儿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石钟山影视原创小说。

  • 男左女右:石钟山机关小说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文君和韦晓晴成为情人时,并不知道马萍早已和别的男人好上了。其实马萍和别的男人好上这半年多的时间里,马萍从生理到心理是有一系列变化的,只因文君没有感觉到,如果在平时,文君是能感觉到的,因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