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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

  那狼,悠了身子,款款而来。开始,猛子以为是狼狗呢;也知道,过路子狗,不咬人。

  日头爷白孤孤的,像月亮。一团云,在日头下浮着,溅出很亮的光来。云影子在地上飘忽,忽儿明,忽儿暗。娃儿们就叫:“日头爷串庄子了——”

  日头爷也是个娃儿,好奇心强,老串庄子。瞧,好大个云影子呀,像魔毡在。那狼,成毡上的虱子了。

  一人叫:“哎呀,黑胡子舅舅呀。”

  猛子才发现,果然。那“狗”尾巴,直直的,夹在沟槽里,才知道,那真是狼。怪的是,心里却不怕。他知道,狼是土地爷的狗,叫封了口呢,不咬人。那狼也不慌,东嗅嗅,西闻闻,全不把世界放眼里,一副游山玩水的闲情。

  村里常见狼,可谁也不去惹。狼也不攻击人。它是土地爷的狗哩。土地爷的狗来了,就打发人的狗去招呼吧。

  “狗烧!狗烧!”娃儿叫。

  “狗烧!狗烧!”大人也叫。

  几只狗扑出,撵那狼。狼却不顾,仍四下里嗅,也不慌张,也不加速。狗却不敢近,因为狼时不时回过头来,朝它们龇了牙笑。

  人们都出了院门,看那狼,穿过村子。瞧它,目中无人,好个逍遥。

  一人叫:“黑胡子舅舅呀!”多人应:“黑胡子舅舅呀!”那舅舅,是骨头主儿,地位仅次于父亲。裕固族这样叫狼,村人就随喜了。

  狼于是望了人,龇牙笑笑。狗虽在耳旁吠,狼却不急,只悠悠行了去,肥身子晃势晃势,时不时叼只蹒跚的老鼠,吞下肚去。

  猛子知道,狼爱吃老鼠,有老鼠吃,它懒得进攻别的动物。老鼠是土地爷身上的虱子,老咂土地爷的血。狼是土地爷的狗。

  日头爷过来了,探照灯一样,照了狼。狼抬头望望,嗥一声,不知是说“谢谢”,还是骂“捣蛋鬼”。那狗们,却倏地退了,等狼转身,才吠叫着撵去,仍不敢近前。

  庄门上,都放了火,都怕这客人来家里做客。老先人说狼怕火,可这狼,却摇摇晃晃,穿过火堆。烟弥漫了一村子,把日头爷也淹了。

  “狗烧!狗烧!”大人娃儿都叫。

  狼由他们“烧”去。你咋“烧”,也是个狗。那吠声,却仗了人势,一团团滚来,聒噪。狼于是回首,笑几下。狗便远远躲了。狼仍慢悠悠行了去,浑不将外物放眼中,仿佛这天地间,除了为它照路的日头爷外,就只有它了。那步儿,也不因烟火和叫声稍快一些。

  串庄子的日头爷远去了,阴沉的云影毯子似的盖了村子。火在叫,烟在冒,狼在悠悠。那样儿,倒似凯旋的将军,烟呀火呀,仿佛迎接的烟花。

  狼游哉游哉,穿过烟,穿过火,穿过村子,隐入大漠了。

  猛子笑了,他对狼有了十分的好感。

  2

  庄门外树上的沙枣已熟了,黑红黑红,一嘟囔,一嘟囔,像悬挂的蜂窝。这是村里最好的沙枣,肉头厚,甜,打下来,酒一焐,能吃个满口呢。

  树下,一个娃儿在哭,一群娃儿边拾沙枣,边唱——

  嚎屁胎,一屁打到咬脐寨,

  咬脐寨,冒烟哩,

  一屁打到半天哩。

  半天里,起云哩,

  一屁打到屎盆里。

  屎盆里,起泡里,

  一屁打到古庙里……

  北柱的女儿趴在树杈里,拿个桦条,一下下抽,见猛子过来,嗖地滑下树,倒把猛子吓一跳。

  他虎了脸,“大丫,沙枣是我的,命可是你的,小心摔成个癞蛤蟆,叫你妈拧歪鼻子。来,进贡。”

  “她才不呢。”大丫嬉笑着,给猛子“进贡”一把沙枣,说,“妈巴不得我摔成癞蛤蟆,她好再养娃子呢……瞧,那儿驼可疯了。”

  果真,槽上拴的儿驼,含一口白沫子,正咕嘟嘟咕嘟嘟地吹,脑袋一甩一甩。猛子知道,它想“寻羔”了。换句话说,它到了发情的节儿。爹老嚷嚷着要骟。去年,没顾上。今年,无论如何,要把那生事的卵蛋去掉。这毛虫,一发情,也和人一样,茶饭不思,弄不好,就烧坏脑子,追人咬人,撵个路断人稀的。

  见猛子过来,儿驼直杠杠叫一声,燥味儿很浓。“寻羔”者都这样。平日也驯顺,一疯,就不安稳。除了猛子和老顺,谁也不敢前凑。那大口,噙一嘴白沫子,咕嘟嘟一阵,就会朝你啐来,弄得你脸上身上尽是黏物。小时候,猛子很怕骆驼。听爹说,叫它啐一下,脸上会出麻子。那时,他老照镜子。现在,当然不怕了。除了女人,最扯心贴肺的,就是这儿驼了。虽也活得恓惶,可一上驼背,那豪气,就腾地入心了。那感觉,和骑女人,差不离呢。

  这驼,是村里公认的驼王。说它“王”,不仅因为它长,大,壮,还因它有“王”的风度。比如这“疯”吧,寻常儿驼,到“寻羔”季节,若无母驼泻火,便用那鞭子似的尾巴,击打阳物,不多久,地上就洒满白乎乎的黏物。不几日,驼就瘦僯了,想再“疯”,也没了资本。这驼王不,它可以叫,可以烦,可以疯出一嘴又一嘴的白沫子,但“手淫”的事,是不屑做的。瞧那架口,活似千里送京娘的赵匡胤呢。

  当然,说它“王”,还因了一件事。那时,村里的驼都牧在沙漠里。一夜,驼惊了。惊的原因,是狼在捣乱。那狼,一公一母,趁了夜色,趁了驼在打呼噜,贼溜溜摸来,朝这最大最壮自然要睡在外围的儿驼峰上,“阿嗯”就是一口。驼就炸群了。猛子们追呀,撵呀,累个贼死,才将驼拢了来,才发现,儿驼峰上,吊着两只狼。那狼,早死僵没气了。“王”不?

  猛子嘿嘿笑了。

  儿驼的老毛,早褪了。两月前,因到盛夏,驼也热成烫毛鸡儿,淌眼泪,打呵欠,哈哈地叫唤,呼哧呼哧喘气。除了老顺时不时灌它大黄汤外,它自己也脱了驼毛外衣,赤条着身子,很是难看。也难怪,谁又能把威风保持到脱衣之后呢?多大的官,多气派的款爷,一进澡堂子,还不一个屌样?谁又嫌你驼来着?

  现在,新毛又长了,黄绒绒的,赛缎子。那滑顺的手感,很令猛子惬意。他想,今年,无论如何,弄个栽毛褥子。这玩意儿软和,隔潮。进了沙窝,一铺,美个贼死。三九天卧雪地,也似在新媳妇怀里。可老顺,总舍不得自用,驼一褪毛,或撕或剪,颠儿颠儿,往收购站跑。也难怪,都寅吃卯粮了,叫花子留不住隔夜食啊。

  儿驼嚼了白沫,咕嘟一声,头一甩,一团黏物便飞到猛子脸上。他亲昵地拍拍儿驼,说:“我知道,你想女人了。”他感到好笑。这憨大毛虫,也好这个?

  猛子解缰绳,拉骆驼,去涝坝边饮。饮了驼,还要进沙窝,干一件大事呢。

  路旁树上,吊着一线线虫子。这虫子,头角峥嵘,状似龙形,张牙舞爪,十分嚣张。树叶全变成了虫子粪便,蛛丝样交织。万千虫子,附了那丝,随风摇曳。触目所及,一片萧索。天上有交织的虫网,地上是黑压压的虫路,连人身,也成虫子的游戏场所了。有时,一进家门,妈就会吱哇乱叫,像大白天见了破头野鬼。不用低头他也知道,至少,有百十条虫子在身上张牙舞爪呢;便说,这有啥?它又不吃人,就一条条抓了,扔在地上,吧唧吧唧,踩成绿泥。

  他可不像嫂子莹儿,一见毛毛虫,就酥了骨头。一些小虫子,怕啥?哥哥憨头一死,他的心就木了。木了好。记得小时候,最怕死,老觉得死是个黑洞,老往里面吸人,一被吸入,就再也出不来了,就整夜整夜地哆嗦。现在,眼里的死,和瞌睡差不多,还怕虫子?

  猛子牵了驼,径直走去,脚下的叭叽缠绵不绝。没法子。路上麻喇喇地,除了踩虫子,已无处落脚。行人相应少了,女人几乎绝迹。她们都是一见虫子就酥了骨头的货,自天降虫子后,都成“坐月”的婆娘了。万一出门,准带个保镖的娃儿,边拿长杆子,扫荡空中游曳的飞虫;边拿笤帚,在虫海里扫出条鸡肠小道,便飞而过,仿佛怕合拢的虫,夹坏了脚。

  这世界,疯了。鬼才知道,哪来这么多的虫子?听说,是麻雀少的缘故。麻雀少,是因为喝不到水。没水喝,它们便飞往新疆,也走西口了。走吧。弟弟灵官走了,好些姑娘也走了,像寻水的麻雀一样,去闯世界了。走吧,不信你们能走出命去。

  忽觉得有个东西蹿出手去,等惊灵过来,驼已扬尘远去。

  “儿驼疯了!”有人叫。

  猛子慌了。寻羔的儿驼最怕松缰,没了穿在鼻圈里的细毛绳儿的桎梏,驼就成了发威的狮子。它噙着白沫子,甩着脖子,边跑,边直了声叫,见人就追,就咬,就踢,活似黄煞神。最怕的是,它会把人当成母驼,压上去晃势。你想,八九百斤的身子,压了你,能有啥好果子吃?

  “快!大头。”猛子叫。

  大头却笑道:“怕啥?人家寻羔呢。瞧,那母驼正巴望呢。”

  猛子放心了。那儿驼,直溜溜朝大头家母驼蹿去。到跟前,边叫,边咬母驼的腿。母驼蹿了几蹿,蹿不脱,就乖乖卧了,由它欺负。

  寻了羔后,儿驼才安静了,绵羊般由猛子牵了去。猛子自嘲地笑笑,想,这老天,说你有吧,咋有时瞎了眼?说没有吧,咋啥都造这么好?就说儿驼,又没人教它,也不看黄色录像,咋知道干这个?

  3

  祁连山里,下来好些贼,溜进沙漠,打狐子打狼,惊动了省上,立成了特大案,派了百十个警察,梳过几次,却连个贼毛也没梳出来,派出所就派孟八爷和猛子去沙漠腹地,探个讯息。派出所摧得紧,叫他们今天就出发。

  猛子想:要干大事儿了。他晃晃脑袋,拴好驼,进了庄门。老顺正喂兔鹰,他举了兔肉,嘿嘿地叫,兔鹰脑袋一拧,肉就没了。妈和嫂子莹儿正逗侄儿盼盼玩。猛子掏出“进贡”来的沙枣,递给妈。妈拣个黑红的,剥了皮,抠了核,喂给盼盼。

  老顺捋捋鹰毛,白猛子一眼,说:“你快些收拾,孟八爷催你几遍了。”

  莹儿说:“进了沙窝,碰上挖獾猪的,要个爪爪儿。听说,娃儿带了,没毛病子。”猛子说:“成哩。若碰不上,等消闲些了,给你挖一个。大沙河的崖头上,我瞅下了一窝。那肉,盼盼吃了,体子比獾猪还结实。”

  老顺说:嘴夹紧些。狗急了跳墙哩。南山牧场的报案人,就叫贼割了舌头。妈白了脸,说:“要不?你别去了,叫他们另找人。”

  猛子笑道:“怕啥?头掉不过碗大个疤。”

  正说着,黑羔子爹来了,问猛子:“你要去猪肚井?”猛子瞪大眼,“怪事,你咋知道?”“派出所先找的我,说我放了几十年羊,熟悉。我说,人家孟八爷,才是活地图呢……见了黑羔子,你告诉他,瘸阿卡又带信来了,摧着叫他跟拉姆订婚。有女百家求,人家的门槛,都叫踏折了。叫他别再抡头甩耳钻牛角尖,免得夜长梦多。”

  老顺道:“牛吃菠菠菜,猪香狗不爱。这事儿,可强求不得。捆绑不成夫妻……是不是丫头长得丑?”黑羔子爹耸耸鼻头,“人家,是南山有名的俊姑娘。你不知道,我那爹爹,嫌沙湾涝池小,怕盛不下他这条大龙,想蹦跶着上天哩。”

  老顺笑道:“我那小儿子灵官,也一个熊样。像我,驯个鹰,逮个兔子,嚼嘴兔肉,就美个贼死。可他,一念书,就想往大世界溜。那黑羔子,也心比天高呢。”

  “可又命比纸薄。”黑羔子爹气呼呼道。

  送走黑羔子爹,猛子胡乱吃点东西,就叫那驼王,驮了铺窝食水,叫了孟八爷,前往猪肚井。

  沿了村里人打沙米的那条道,东行不久,就会看到跌来荡去的沙丘们,大的似浪,小的像旋涡,都很鲜活,故称沙海。那波峰浪谷,忽高忽低,粗看落差极大,其实不过跌宕而已。再前行,浪起浪伏,渐荡渐高,才算进入大漠腹地。那时,你就会遇到一座沙山,横贯南北,宽达数里,耸立向天,像大写意泼墨画,磅礴出大漠独有的气势,便被称之为“山”了。

  猛子牧驼时,一到沙山那边,就放了缰,由驼吃去。草远了,你远处吃去。草近了,你近处吃来。你想勾搭母驼恋爱一场也成,你想撒个欢儿痛快一气也成,主人是不管的。好在驼大多安稳,一吃,就是十天半月,挪窝的不多。但有时,也会发现某个驼踪迹全无了。但主人并不急。为啥?有沙山呀。等你上了沙山,四下里望,准会在与天相接的某处发现个黑点。你便下了沙山,追那黑点。看似不远,追去,总得好些天。这一说,你便明白这沙山之高了。

  走过这宽达数里,长则不知所终的沙山,就会进入一个“槽”。这“槽”,也叫“麻岗”,长满蒿草,极像绿龙,扭呀扭呀,硬生生在雄突突的大漠上扫出了一抹耀目的绿。

  至此,才算过了一道沟。沙漠里有许多这样的麻岗,分别被命之为一道沟,二道沟……六道沟。

  猪肚井,就在麻岗哩。

  麻岗里有水,就有牧人;有牲畜,就有狼狐;有狼狐,就能招来偷猎者。它是大漠蛛网上的一个点,任何地方有飞虫,它都会感受到震动。

  4

  孟八爷带上了他的老山狗。派出所虽不给狗发工资,他还是带上了它。

  老山狗老了。

  但老了的老山狗仍是老山狗,心没老,鼻子没老。它一叫,闷雷似滚,村里的狗们就寂了。一狗出声,百狗哑音。

  老山狗的学名叫“藏獒”,但村里人不叫藏獒,只叫老山狗。孟八爷更简单,只叫“狗”。啥名儿,都不如这“狗”字;就像夸人时,啥词儿,都不如“人”字。孟八爷夸人时,老说:“嘿,那是个人呀。”当然,能当住“人”字的不多,孟八爷就问:“你还算个人吗?”——狗最好的名儿,当然是狗了。微醉时,孟八爷就大叫:“嘿,我的狗呀!”老山狗就颠颠着跑来。

  老山狗嘴头厚,身胚大,牛犊似的,有很长的裙毛,长可盈尺,直垂地面,猛一看,像狮子,有人就叫“狮子狗”。老山狗不喜欢这名儿,它想,狗就是狗,狮子有啥好的?便对叫它“狮子狗”的,理也不理。

  老山狗恋主。自南山的瘸阿卡把它从妈的奶头上揪下送给孟八爷,就没换过主。孟八爷豪爽大气,喝点酒,心也能掏出送人。常把老山狗当礼物,也有欣然接受的,可牵了去,肉呀啥的,它望都不望,饿得要断气,只好送还。孟八爷便嘿嘿笑了,“嘿呀,我的狗呀!”狗也搂了他,喉间咕噜着,说:“嘿呀,我的人呀!”

  老山狗年轻时,老跟孟八爷演这剧目。

  老山狗是公狗,没骟,年轻时,最爱追村里母狗。一追上,就跳上去;一跳上去,就连裆;一连裆,它就惭愧得没了威风。猛子们拿个杆子,从两狗中间穿了,在村里招摇。老人们就笑:“瞧,孟八爷又连裆了。”孟八爷便呵呵地笑。

  孟八爷希望它连裆。要骟也容易:按倒了,扎了嘴,用膝盖压了,拿把刀,放火上烧烧,剜出它裆里那一跑就抖个不停的卵蛋,撒点花椒面麻醉一下,缝了,不几日,就好了。一骟,它就不会连裆了。

  可孟八爷偏不骟它。他喜欢看那狗雄突突追母狗的劲儿。那劲儿,总能勾起他的回忆。当然,还希望它给村里传些好种,就常问老顺要些兔肉,滋补它的身子。狗吃肉时,孟八爷就眯眯地笑,边拍狗的脊背,边念叨:“狗呀狗,你给老子多养些山狗儿子。”狗便在喉间咕噜噜地应:放心,没问题。那话儿,还用说吗?咱哥俩,谁跟谁呀?但这咕噜,和它的阳物一样,总放空炮。

  怪就是怪。老见老山狗把母狗追得满沙洼颠,老见娃儿抬了连裆的狗们招摇,老见母狗“做月子”下崽。一群群小狗在人们的期盼中长大了,却成了一条条癞皮的本地狗。它们身上,连一点儿老山狗的神气也没有,于是,有人说孟八爷:“哎,老贼。你那狗,莫非是毛旦爹呀?老放空枪。”毛旦爹当过猎人,打了一辈子猎,只见他提过一只沙鸡子。就这,还是它自己撞死在电杆上的。

  “啥空枪?”孟八爷笑道,“瞧那架势,水漫金山寺了。这是水土的原因。多好的狗,都串种了。我这狗到藏区,一放骚下种,就是一堆藏獒。信不?人家那是啥地方?到处是藏獒,只那气味,就能把猫儿熏成藏獒。这里,嘿嘿,到处是癞皮狗。多好狗娃儿,都熏成癞皮狗了……你们忘了,那狼孩儿?”

  村里人便笑了。那狼孩,都知道。狼叼了人家娃儿,养上几年,猎人救回,却成狼孩了,学不会人话,只会狼一样嚎,只会狼一样吃生肉……只是,他们不信,沙湾养大的,会尽是癞皮狗?那老山狗,刚来时,鞋底大,长呀长的,成藏獒了,咋没见“狼孩”成癞皮狗?

  癞皮狗就癞皮狗吧,又不都当猎人,要老山狗干啥?癞皮狗就成,看个门儿,出个声儿,惊个贼儿,安个心儿,就这用途。成咧。那老山狗,凶乎乎的,性子上来,把娃儿都能给活吞了。思前想后,还是养癞皮狗稳妥。

  只是苦了孟八爷,他睁圆被漠风吹得发红的眼,巴望了十几年,也没从癞皮狗堆里,巴望出小山狗来,只好摸着老山狗唱:“老了老了真老了,十八年老了我王宝钏。”老山狗也咕噜着唱。

  老了就老了。

  老了的老山狗仍是老山狗。当得住“老山狗”这名儿的,不是狗岁数,而是狗心。前次,麻岗闹狼,年轻的狗们都缩在沙洼里咻咻,倒是老了的老山狗怒哮着扑上,惊退了狼。老了就老了。狗老心不老,鼻子更不老。孟八爷就带了它。

  5

  一到猪肚井,猛子就看到那沙漠里独有的井了:一个水桶,一峰骆驼,一幅滑轮,一个水槽,两个汉子,三根立木,一群饮水的羊。那滑轮,安在三木相搭的井架上。滑轮上有绳子,一端水桶,一头骆驼。

  一个汉子,吆了骆驼,远远地去,水桶就升上井口。另一汉子接了桶,倾向水泥槽,就围来一群咩咩的羊。

  骆驼一来一往,水桶一上一下,羊群你去他来,就成“猪肚井”了。

  猪肚井四面沙山。沙山高,沙山大,一山连一山,像冬眠的獾猪一样,一山的嘴咬另一山的P股,围成环状,中间下旋,能容诸物,形似猪肚,故名。

  猪肚井多牧人,也多猎人,多牲畜,也多故事。

  孟八爷远远地喊了:“嘿,豁子!”

  牵驼人停了,眯了眼,望许久,才扔了缰绳,“哎呀,老贼。你还没死呀?”

  “死不了。想死,阎王也不敢收呀。那阎王老贼,可欺软怕硬呀,怕我抢他的位子。嘿,听说你补了豁子?补了好呀,不然,人家亲嘴,还当是含了奶头。不过,豁子叫惯了,怕是改不了口。”

  “叫吧,叫啥也成,别叫爹就成。”豁子笑道。他的上唇有补过痕迹。猛子想到孟八爷说的“亲嘴当奶头”,笑了。

  孟八爷说:“你娘叫我带个话,你带去的羊羔肉收到了,香到脑子里去了。她吃手还好,就是有些气塞。老了,吃一天,就少一天了。你兄弟倒也孝顺,可穷,有孝心,没孝钱,以后,有肉了,多想想你老娘,别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

  “那还用说……老崽,你不知道?狐子不叫打了?咋还来?”豁子道。

  “知道。保护归保护,打归打。那玩意儿,我不打别人打。嘿,才从蛋壳里出来的娃儿也背枪了。这儿,打的人多不?”孟八爷边说,边朝猛子眨眼。

  “多得海呀。可多数,连个踪踪子也不会辨,撵上一天,苦个贼死,闻不上个狐屁。倒听说山里来的几个,都是行家,一撵一个,一撵一个。”

  孟八爷来了精神,“人呢?”

  “谁知道呢。人家是旋风,忽儿这,忽儿那,哪有个定处?不过,隔三间五来这里取水。人家可是快枪呀,新崭崭的。你那把老沙枪早该换了。”

  “换啥?老子天生是打猎的,拿个杆子,都能捅下天鹅。拿啥,还不一样。”

  一进沙窝,就打听到贼的讯息,猛子很高兴。但他还是装做不感兴趣的样子,四下里打量:有几处栅栏,几间房子,几个窑洞,几串蹄印。井上那汉子也望他们。一峰驼仰了头,伸长脖子,吐吐地喷唾沫。

  “成了,够饮了。”豁子安顿一下,领了孟八爷和猛子,进了“家”。

  在沙窝里,这真是家了:有房,有门,有炕,有锅碗瓢盆,还有女人。一见女人,猛子的眼就亮了,想:“真糟蹋了她。”

  “这是我婆姨。”

  “知道,知道。上回,和灵官进沙窝,那烧白头老汉说过。”孟八爷一进门,就把枪立在墙角,脱鞋,上炕,往栽毛褥子上一躺。女人吃惊地望孟八爷。豁子道:“这便是孟八爷,救我命的那个。怪不怪?谁想到狐子也吃人,那么大两个,一前一后,忽儿龇牙,忽儿站起,忽儿躺下,牙咬得咯咯响,唬人。不是这老崽,早填狐肚子了。”

  “天底下,啥没有呀?人千奇百怪,狐子也一样。有胆大的,有胆小的,有精灵的,有糊涂的,有挨枪的,有成仙的……我看,你这媳妇,怕就是成仙的狐子了,瞧你孤单,来给你做伴儿。”孟八爷燃了火,美美地咂一口烟。

  女人笑了,真有种狐媚味。

  “都说她是狐狸精。”豁子笑道,“我估摸也是。老觉她忽儿忽儿地要溜走。”

  “养个娃儿。人说人没笼头拿纸拴。纸能拴住?女人,只有娃儿才能拴住。养个娃娃,就等于上了绊,她想溜,也溜不了。老顺女人年轻时,心比天高,老闹离婚,死死活活的,一有娃儿,嘿,才顺溜了。”豁子对女人笑道:“听见没?快给老子生一个。”

  “想得美。”女人笑道,“你哪有那本事?放空枪打瞎鸭子成。养娃儿?到下辈子吧。”

  “听,这号骚货。”豁子笑道:“不是狐狸精是啥?老子没本事?好,你瞅着瞧。”

  “我瞅一年了。”女人鬼鬼地笑。

  豁子赶紧岔开话,“上回,黄毛道尔吉来,叫我给你带个话。今年狐子多,伤了好些羊。说是乡长请你呢,叫你传那炒药的法儿,要多少钱也成。”

  “要钱不要鼻脸。你不知道,那药,撒出去一片,就死下一堆,比诸葛亮火烧藤甲兵还缺德。别人一枪,只打一只。人家撒百十个药,至少‘闹’几十个。”

  吃过晚饭,瞅个空子,孟八爷叫猛子去打派出所配的手机。猛子溜到远处沙丘上,按了号儿,一会儿,噪音就吱哇着胀满耳朵,依稀有人声。猛子不管三乘七,直了嗓子吼,但不知对方听没听清?

  6

  猛子很渴。几夜了,老这样。

  听,那响动又起了。那是喘气和被子的窸窣混和着的怪响。猛子的口一下子干了。孟八爷的呼吸却依然很均,不显一点异样。

  “不像话……有客人哩。”女人喘吁吁道。

  “你不是说老子没本事吗?”豁子悄声没气地笑。

  猛子皱皱眉头,想,你又不是驴,也不知避人?他怪怪地渴望女人呻吟,却恶心豁子那满足的拌嘴声和湿润的咳嗽。太欺人了,把老子不当人哩。那肆无忌惮的响动,带了嚣张意味,像举盘卤肉,朝饿汉用力拌嘴一样,可恶。

  从第二夜起,孟八爷就早早脱衣,靠墙睡了。猛子只好靠了豁子。第二天,他瞅个空,建议孟八爷到别处借宿。孟八爷呵呵笑了,好一阵,才说:“别处?你想睡羊圈还是沙窝?这儿,来的人多,信息多。近处牲口都来饮水,啥事都能进他们的耳……可怪,那些家伙,也该补充水了,咋连个毛也不见?”又说:“那豁子,可怜人一个,别计较。”

  猛子不想计较,可他的身子却计较。一入夜,猛子就死命想黑色。这是弟弟灵官教的治失眠法儿,想呀想呀,就迷糊了。好容易迷糊过去,豁子却轻易地弄醒了他。一醒,他就受罪了。那被儿的窸窣呀,豁子的喘息呀,女人的呻吟呀,钝锯条一样,在神经上死命地划,划得他要崩溃了。

  这个驴撵的豁子,肯定有意这样。他是带着情绪弄那响动的,等于在说:“这是老子的女人,老子当然要弄。”于是,他便肆无忌惮地喘粗气,时不时,还用那划桨似的腿蹬猛子,气得猛子牙花子都疼了。

  猛子看得出,豁子对他有敌意,冷不防,他就发现豁子阴阴的眼神。这眼神,反衬着女人的眼神。女人的眼神越热,豁子的眼神就越冷。孟八爷说得对,豁子很可怜。每次脱衣服,一看到豁子鸡骨似的身架,猛子就想笑,就也脱了衣,鼓起犟子肉。女人的目光就热水似的泼来。夜里,豁子就弄出很大的响动。这骚鸟。

  孟八爷却仿佛浑然不觉。睡了,呼噜声依然大;醒了,说笑声依然响。跟豁子亲兄弟似的,你吹我,我拍你,大块吃肉,小蛊喝酒。依孟八爷的性子,也该大碗喝酒的,可这豁子存的酒,就那么有数的几瓶。几下“大碗”光了,连猫尿都没处买,只好小蛊了。但蛊虽小,叫声却大,“八抬你坐”呀,“禄位高升”呀,“一心敬你”呀,“九九长寿”呀,似猜拳,似吹捧,微醉了,倒下就呼噜。

  只是苦了猛子,翻过来,叠过去,在炕上烙饼,任那锯条,在神经上划。从时间上判断,这豁子简直不中用。那声音气势汹汹,却乏韧劲,乍起不久,便讪讪息了,倒把猛子累出一身汗来。夜便忽喇喇压来,还有那静,还有那渴,还有那啥也不是又啥也是的情绪。

  猛子于是瞪了眼,望那模糊的夜。月光透过窗上的塑料纸渗进屋里,屋里便隐隐幻幻,模糊出暧昧和尴尬来。那大漠,仿佛庞大的动物,时时扯声怪叫。风大时,沙子也给裹了来,打在窗上,泼水似的。还有牲畜的叫声,野兽瘆怪怪的叫声,一股脑儿往心里泼。那张狐媚脸也变成鸡毛,在心上搔。他想,这婆娘,真不要脸。却又怪怪地觉得这女人能勾他的心。说不清为啥。女人这东西,原本就说不清的,越模糊,越勾心;太清晰了,就不勾心了。

  这鬼地方怪,一进来,心就焦躁了,啥都不想,只想女人。行了几日,腿疲了,心却不疲,老哗哗地唤女人。猛子就希望偷猎者中也有个女人,女特务一样,美丽而狰狞,猛子就扑上去,掀翻,压了,像骑烈马一样,颠簸一气,那才过瘾呢。又想,这女贼,该不是豁子女人吧?

  那女人果真起身了,在稠糊的夜气中游来,钻入被窝,鲇鱼似的,把他缠得烈火汹汹。他快要虚脱了。忽觉得豁子立在前面,阴了脸,伸出鸡爪似的手,一下下拨他的脑袋。

  猛子一下子醒了。嘿,真有人拨他的脑袋哩。

  “有几个黄羊饮水哩。”却是女人的声音。抬了头,见女人披了衣服,站在炕下。方知刚才缠他的,是梦里的女人。猛子懊恼了,这婆娘,打搅得不是时候,再迟一点儿,那好事就成了。隐隐幻幻中,女人胸前的两坨肉晃势个不停,又晃出火来,口越加干了。

  “啥事?”豁子却问了,声音空洞洞的。

  “黄羊。几只黄羊,在槽里饮水呢。”

  “叫你在屋里的脸盆里尿。外面的风利,弄不好会伤风。”豁子说。

  “屋里?嘻嘻,我尿不出来。”女人笑几声,飘过去,鱼儿似的滑进靠窗的被窝里。

  孟八爷的呼噜声胀满屋子。每次喝醉酒,都这样,丢进火里,也烧不断那鼾声。豁子对猛子说:“牵了骆驼,鞭杆儿栓笼头上,逼了骆驼,隐了身,慢慢靠过去。近了,从骆驼肚子下,给它一枪。”

  “这倒是个好法儿。”猛子一骨碌爬起身,穿衣,下炕,顺门缝,定睛一阵,便见月光下,晃几个模糊的点儿。他点了马灯,灯光撑满屋子,见女人用亮亮的眼勾魂,嘴里更干了,就到桶前,舀瓢凉水,一气喝个精光。

  猛子装好火药和钢珠,去外面,摸黑解下“驼王”缰绳,把鞭杆绾笼头上。见那黑点儿,仍在水槽处晃,想,那黄羊,贼胆也太大,人不到眼前,它理了不理。也难怪,渴疯了。

  豁子的声音传来,“你的腿,要随骆驼前腿。那黄羊,可贼得很,见到你的腿,早一溜风了。”

  水泥槽旁边,有许多窑洞,围了棚栏,挡牛羊。要说,那栅栏离水槽近,举了沙枪扣扳机,准会倒下一堆肉。可牧人都不带枪,说是劁猫儿的不骟猪。篡别人的行,缺德哩。

  那骆驼,公认的善良,所有的动物都不怕它。它那么温顺,安分,沉默。人便利用了它的善良,隐了枪,带着死神的狞笑,悄悄接近猎物。

  月儿寒森森的,星星也瑟缩着。猛子打个寒噤,伏下身子,瞅瞅那几只仿佛也在寒夜里瑟缩的黄羊,用长鞭杆逼了骆驼,叫那墙似的驼身隐了上身,叫那柱子似的前腿隐了下身,斜刺里,移向水泥槽。

  怪的是,平素里沉稳大气的“驼王”,却一惊一乍,时不时打个响鼻。你个奶奶的,那黄羊,有啥好怕的?又不是狼——就是狼,不照样叫你吊死在驼峰上?瞧,它又抡头甩耳了。猛子很生气,狠狠抖抖鞭杆,骆驼便顺从了鞭杆的指引,慢腾腾向水槽靠去。

  月亮很亮,干冷干冷的亮。那干冷,渗透了枪管儿,渗进猛子握枪的手心,上延到心里了。猛子打个哆嗦。他觉出,骆驼也哆嗦着。真是怪事。驼肉嘣嘣跳着,打响鼻的频率也越来越高。这倒没啥,那响鼻声再大,也是骆驼的响鼻,等于告诉猎物:“别怕,别怕,我是个骆驼。瞧,我可没拿枪呀。”猛子笑了。

  只是,越近水槽,骆驼抡头甩耳的幅度越大。传递过来的信息是:这骆驼,显然不想配合身侧这个叫人的东西,利用自己善良的名声,射出不善良的子弹。猛子很恼火,狠狠抖几下鞭杆,撕几下鬃毛。也幸好,老先人发明的法儿管用:用毛绳儿穿了骆驼的鼻圈,否则,这个身大力不亏的家伙,一使性子,能把人气死哩。

  骆驼被弄疼了鼻圈,虽打响鼻,虽哆嗦,但脑袋,终究是安稳了,渐渐便近水槽了。猛子伏下身,从驼腿交叉的空隙里,发现那影儿仍在晃,只是从水槽处移向栅栏了。这一来,就很糟糕。因为,牧人就睡在栅栏里,还有羊呀,牛呀,骆驼呀,一开枪,枪子儿难保不朝它们飞。“这骚蛋黄羊。”猛子心里骂。

  但他很快想出了对策:再前行,把方向错开,把枪、黄羊、栅栏的一条线,错成枪、黄羊、沙丘的一条线。这下,即使子弹不长眼,也叫它咬沙子去。

  越前行,骆驼越不听话。猛子抖戳鞭杆的频率也越来越高,终于将骆驼挟持到目的地了。而后,取了枪,从驼身下瞄了。这时,一股山风吹下,许是把火药味吹过去了。那点儿顿时炸了,飞向远处。有一个迟钝些,还没反应过来,枪就响了。

  怪的是,那倒地惨叫的猎物,发出的,却是长嗥。猛子的头皮一下子麻了:这,分明是狼嗥呀。

  “狼来了——”猛子骇极的声音,盖了狼嗥,惊醒了沉睡的猪肚井。

  7

  老山狗黑丸似的弹来。孟八爷提了马灯,跟了狗,颠出一地碎花花的亮光。女人边跑边系衣扣。黄二、红脸、炒面拐棍等牧人,都一股脑儿围了来。

  灯下那狼,还在蠕动,看上去不大,还是个崽儿呢。一摊黑红的液体汪在那儿,很扎眼。

  老山狗咕噜着,低哮个不停。“操,咋把这祖宗惹下了?”孟八爷跺一下脚。

  “包天大祸惹下了。”“这下,可没好果子吃。”“就是。宁惹恶虎,不惹群狼,麻烦得很。”“人家有啥事?P股一拍走了,遭殃的,是我们。”牧人你一句我一句,就把猛子肚里的火搅起来了。

  他当然知道,麻岗里的狼惹不得。不惹,人家也不动你的羊,除非捉不到野物,为了活命,才动牲畜。狼有狼的规矩: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惹了它,实在麻烦。可谁又想到是狼崽呢?心里眼里尽是黄羊,一扣扳机,却魔术似成狼了。牧人们不怨,猛子怪难受,一听那堆嘲兮兮的话,难受反变成恼火了;见那狼崽,已支起前腿,想要逃走,后腿却不听使唤,捞在地上,就咬牙上前,抡了枪托,划个弧。狼崽低哼一声,瘫了。

  孟八爷喝道:“你打它做啥?”红脸道:“就是。它活着,母狼还有顾忌,不敢咋样。它一死,嘿。”话音没落,又惹出一堆叹息。

  孟八爷沉吟道:“那就卖个姓吧。老先人说,掏了狼娃,或是不小心伤了狼娃,卖个姓,有时,也灵验得很。”

  猛子说:“咋个卖法?”

  豁子说:“我知道。红脸,走,我和你卖去。”就和红脸上了沙丘。不一会,那声音就蛇一样来。

  “哎——,打狼娃的是哪里的人——”

  孟八爷也扯了嗓门:“是洪祥人——,城北乡的——,陈儿沟的——”

  “那人走了没——?”

  “走了——,走远了——,回去了——。”

  “黑胡子舅舅听着——,不是天来——,不是地来——,不是我来——,不是他来——,是洪祥陈儿沟的人来——。有冤的,报冤去——;有命的,讨命去——,可不能糟蹋猪肚井的牲口呀。”

  声音一晕晕荡去,被远处的沙山一挡,又传了回来,几荡几回,成无数人声了。那声音浑厚,苍凉,悠远,和大漠一个味儿。

  卖了姓,孟八爷又叫女人取来几张黄纸,在狼尸旁化了,叫它好生上路,转个人身。而后,他仰脸朝天,咕噜一阵,念几句猎人行里的咒语,说几句“迷路封口”之类的话,才把那狼崽儿放沙丘上,叫狼来收尸。人家活要见崽,死要见尸,不然,真要缠死个你了。

  8

  回到豁子屋里,红脸们的情绪依然低落。虽然卖了姓,但他们对它是否灵验还是怀疑。孟八爷也心中无底。小时候,他和父亲掏狼娃时,也这样卖姓。那时,他指的姓多是仇家,并把弄死的狼崽儿偷埋在仇家的牲口圈里。这样,仇家就遭殃了,自家倒很安稳。但若是不卖姓,就难说了,那狼影儿,或在心上飘,或在眼前晃,爹就叫他化了表纸,补上卖姓手续,再给土地爷供个没头鸡儿,叫他给狗安顿一下,就没事了。但以前捉狼崽时,多避了大狼的眼。现在,人家目睹了过程,卖姓是否管用,难说。

  但卖姓至少有一点作用:暂时堵了红脸们数落猛子的嘴。猛子懊恼地晃晃脑袋,取过抹布,擦枪托上的狼血。

  女人望望猛子,说:“要说,这事儿,也怨不得他。我说的是黄羊。每次起夜,都以为是黄羊,谁料想是狼呢。”

  “有时是黄羊。”豁子道,“早上起来,尽是黄羊蹄印。有时,也有像狗爪子的,我还以为是狐子呢。”

  “要说,狼也该保了。先前,狼一群一群的。有天早晨,我一出卧铺,呀,阴洼里撒麻籽儿似的,到处是狼。现在,稀罕多了。”黄二说。

  红脸说:“要说也该保,人家狼也讲义气,在老窝方圆十里的羊,人家动都不动。”

  “可你惹了它,再看着。”炒面拐棍哭丧了脸。

  猛子直梗梗道:“我还怕它不成?来一个,打一个,打光了省事。”

  “人家是土地爷的狗,你能打光?”红脸说,“你不惹它,还轻易见不着它。一惹,嘿,满山遍野都是狼。人家起群哩,人家直了声,一嚎,千里路上的狼都来哩。别说你一个枪,就算有十个,又能干啥?再说,国家保了,你一打,犯法哩。”

  黄二说:“再说,人家撞你的枪口干啥?等你睡了,人家进了羊圈,光喝血,不吃肉,不到早晨,一圈羊都叫它咂死哩。”

  炒面拐棍一听,慌张了,“乖乖,活不成哩,真那样,赔都赔不起,我可是个穷汉,连毛也撕不上一盘子,拿啥赔人家?”

  女人说:“听说狼怕火,夜里,放一堆火。”

  “不中。”孟八爷说,“先前怕,后来,人家不怕咧。有次,我在泡牛嘴碰了个狼,它跟了我,我走它也走,一直追到麦场上。我放了一堆火,可人家理都不理,蹿过火堆,直溜溜撵来。它的眼睛立着,脖子里的毛直扎,嘴咧到耳门了,涎水唰拉拉流。我一看,哟,狼张不开嘴,才知道土地爷给它封口了,不然,我早填狼肚子了。我才知道,人说狼怕火是假的。人家根本不怕火。”

  “那……牲口就等着填人家肚子了?”炒面拐棍仍哭丧了脸。

  “人家不怕火。”孟八爷说,“可总有怕的。狼是土地爷的狗。谁的狗也是狗。狗最怕啥?绳子。为啥?要吊死它呀。多厉害的狗,你只要捉了拴它的绳子,它就乖乖儿跟你走。它知道它上的是绳路。这尘世上,谁有谁的路,猪走刀路,杀它得用刀子;狗走绳路,吊死它得用绳子;狐子啥的,得用枪……各有各的路儿,它当然怕了。信不?多高的墙,人家一蹿,就过去了。你要是在上头拉根绳子,它望都不敢望。”

  “这倒是的。”豁子说,“早些年,放牲口的,就用绳子绾个网,狼倒真不敢跳。”

  “老先人的法儿,总有它的道理。”孟八爷笑道,“绳子有没?有个三五丈就成。”红脸说:“没有。谁带了那么长的绳子。”黄二道:“我有哩。可那绳子,怕不牢实,是牛毛捻的。”

  “那才牢实呢。”孟八爷说,“你不听牛毛拧绳扯不断吗?上回,城里开啥运动会,歌儿就是:千万根牛毛拧成绳,我一听就笑了。我估摸写那词儿的,肯定放过牛。”说着,嘿嘿笑了。

  9

  孟八爷们扯绳子去了,屋里只有猛子、女人和老山狗。老山狗卧在炉旁,把嘴塞到腹下,睡了。

  猛子的心情糟透了。原也想帮他们去,又怕听那唠叨,便上了炕,捞过被子,盖了身子,时不时出口横气。

  女人忽然笑了,“一个大男人,提起裤子就是男子汉,做那副难看的嘴脸干啥?”

  这娘们,说话没高没低,那“提起裤子”的话,本是针对偷情者的。猛子却无心调笑。兴冲冲举了枪,想讨个好口彩,却招来了骂,真败兴透了。要是再招来狼祸,那骂名,更背定了。

  见猛子不答,女人翻起身,把枕头垫腹下,说:“真是的,不就一只狼吗?打了就打了。”

  “你不听,人家咋说?”猛子闷声闷气道。

  “咋说咋说去?嘴是人家长的。不信狼还真寻了来报仇。就算真寻了来,把一圈羊呀,牛呀,骆驼呀,咬个干净,又有啥?”

  “有啥?包天大祸哩。”

  女人却笑了,“把你玄的。不信这羊呀,牛呀啥的,能活个千年万年。狼祸,也是天灾哩。人家狼,天性就是吃羊吃牛的。”

  猛子心里舒服了许多,说:“说不定,我天生,就是打狼的。怪不怪,明明是黄羊,一扣扳机,却变成狼了。”

  女人吃吃笑了,“真该这样想。有些事,猛一想可怕,可细想,也没啥大不了。我刚叫羊毛贩子卖给豁子,嘿,天塌了,真不想活了。后来发现,这地方,也挺好的,没争没抢的,远离了人世的许多纷争,倒像那个桃什么园了。”

  “真是买来的?都那么说,我还不信。”猛子吃惊了。

  “就是呀,就是那个驼子——脊背上长篮球的那个,一开始,那个恨呀,真想拿把刀,朝那鼓鼓的背上戳一刀,看看能冒出多少坏汁。后来,想通了。人嘛,咋也是一世。豁子丑是丑些,可心实诚,就是那方面差些儿。嘻,我说的是实话。别看他气势汹汹地上来,可一点溜子没有。”女人用很亮的眼睛望猛子。

  猛子又渴了。他希望她像梦中那样,飘过来,压了他,浪浪地笑。可女人又转了话题:“你娶媳妇没?”“没。”“那还是童子鸡了?”

  猛子笑了。女人却眯了眼,似透过房顶,望到了天空,好一阵,才说:“我可是历经沧桑了。折腾了几年,原指望折腾个好归宿,却叫人骗了来……我想,这就是命了。就认命吧。”

  女人又说:“有钱的,都是蝎虎子,想想,还是这里安稳。要说,这豁子不错,心实诚。我爱也爱了,经也经了,想清静几年了。”

  正说话,门忽地开了。豁子裹一股寒风进来,见灯光里相隔了好长距离的猛子和女人,才吁口气。女人笑道:“你咋那副嘴脸?你爱啃的茄莲,以为谁都爱吃?”

  “屁。我来取斧头。”豁子在墙角里捣鼓一阵,出去了,刚出门,又进来,对猛子说:“孟八爷叫你帮个手儿。你年轻,上个高啥的,比老年人利索。”

  女人笑道:“去吧。省得叫人家心往嗓子眼里提。木头上可落了霜,小心滑下。”

  猛子起身,出了门。天已鱼肚色了,反倒冷了许多,下山风很利,把脸蛋刮得死疼。牧人们还在那儿,嘿哈着弄绳子。

  猪肚井是沙漠里一个很特殊的所在,一是靠近麻岗,牧人们饮牲口方便;二是地形下凹,相对暖和,避免了风沙的直接冲击;三是有长城和土崖。说不清何年何月,这儿还是耕作的沃土,后来,那沙浪滚滚而来,淹了田,淹了地,淹了房屋,把沃土淹成了荒漠,并一路淹了去,这儿倒成大漠腹地了。

  有了那崖,牧人就有了容身之地,掏个洞,铺上草,就能住人。再到麻岗里剁些桦秧子,盘扎成栅栏,三面围崖,就成牲口圈了。这圈,勉强设些障碍,以防牲畜逃散,但用以防狼,连个摆设也算不上。不说别的,只消狼上了崖头,一滚,就能滚到牲口堆里,张了口,龇了牙,吃肉呀,喝血呀,由了它称凶。

  最好的防护武器,就是别惹它。麻岗野物多,野兔啦,獾猪啦,黄羊啦,老鼠了,跳跳了……,只要土地爷的狗张口,都赶紧往里钻。狼当然犯不着招惹那些叫“人”的凶残动物,因为一当惹燥人家,他们总要生些怪法儿来对付你,比如,举个铁棒儿朝你喷火,火里裹些钢珠或铁沙,哪儿碰上,都是血洞儿;再比如,弄些鸡皮,裹些东西,诱你去咬,一咬,嘣,腮帮子不见了;还有的,咬时也不爆,也软和,也香,但一到肚里,便翻江倒海,肠也断了,肝也烂了……索性,不去惹他们。饿了,扑几只瘦弱的黄羊——太壮的撵不上——或是野兔。最不济,也能逮几只塞牙缝的黄老鼠,犯不着跟“人”计较。

  这可是祖宗留下的教导呢。

  那么,要是人家欺你咋办?那还用说,毫不含糊,干!以血还血,以牙还牙。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否则,狼的祖先早羞下供台了。明知“人”备了许多可怕的玩意儿等你,但不怕,毕竟,我们是一群来自北方的狼。

  牧人们只好在崖上扯绳子了。

  都说这法儿灵。谁知道呢?祖宗用了灵的法儿,子孙不一定灵。时代在进步,狼也在进化。那土地爷的狗,说不准早没狗性了。那绳儿能否唬住人家,谁心里也没底。但祖宗传的法儿,也没太大的本钱,用用也没啥。那就扯吧,崖头上钉了木桩,将牛毛绳儿扯了两道。看着那细细的绳儿,谁的心里都嘀咕:就凭这,能咋了狼?

  孟八爷也在嘀咕。但他这样做,与其说是防狼,不如说是为安抚牧人:至少,他也在做补救工作。无论这补救有没有效,他已尽力了,成不成,由天断吧,不是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吗?

  猛子上了栅栏。霜落在横挡的木头上,真有些滑,几次,他差点从上面摔下。他对崖上扯绳子不以为然。因为,狼只要猫了腰,就能钻过来。那绳墙,简直连聋子的耳朵都算不上。倒觉得栅栏上方的绳儿有必要,因为栅栏不高,狼远远一跃,便能蹿过。有了这绳,便多了道障碍,狼一跃,说不准挡在绳上,摔个嘴啃泥呢。

  这防护,仅仅是为黄二的羊圈做的,一是那狼崽死在羊圈旁,最可能遭狼报复的,便是羊圈;二是别人牧的,多是大牲口,不怕狼。狼一来,那牛们自会P股对P股,把那尖利的角对准进犯者。即使偶有攻入圈的,也会叫牛蹄子踩个稀烂;骆驼也不好惹,别看它性子坦,但要是红了眼,口里喷出白沫子,直了声,怪叫着冲来,狼瞧了,尿都吓失禁哩。即使骆驼不小心,叫狼咬了驼峰,也说不准谁胜谁败:驼会沿了沙峰,东拐西扭,忽上忽下,把吊在峰上的狼甩成拨浪鼓棰儿。你想下来,也由不了你。那驼毛和峰里的油脂,会胶了你的牙,你一下口便是死口。你想松口?成哩,等你没气了,自会有人用铁棍儿撬呢。

  最叫人担心的,自然是羊圈了。最怕的,不是狼咬死一只,吃个稀里哗啦。不怕你吃,你由了性子吃,一只羊也够你吃的。怕只怕你一口咬了羊脖子,像咂甘蔗汁的孩儿一样,滋滋几声,吸干了血;再咬一只,再吸;或者,干脆只咬不吸,不到一个时辰,圈里便齐刷刷卧满羊尸。早上,牧人进圈,甩了鞭,喊了号,羊却死皮赖脸,卧了不起。一看,乖乖,没一个出气的。

  最怕这。

  黄二于是说:“我去弄些砒霜来,撒在羊肉上,‘闹’死狼算了。”

  “弄那玩意儿干啥?”孟八爷说,“用不得,黄二,千万用不得。打死一个,已经错了。再药人家,那冤气,真没个解开的时候了……再说,人家鼻子尖,根本不动你的肉。”豁子笑道:“你打死的狼狐,不上千,也差不离了,咋忽然发善心了?”

  “以前,哈哈。”孟八爷笑道,“只把那狼呀狐呀当仇人,想敲了,乓,就是一个。咋还想到这一‘乓’,是造罪呢?”

  “你吃斋了吗?”红脸问。

  “没。”孟八爷说,“上回,听城里来的说,沙窝里啥都少不得,狐子少了,老鼠就多了,到处打洞,把草皮啥的弄坏了。一刮风,嘿,天不黄才怪呢。狼更少不得,一少,那黄羊啥的,就闹嚷嚷到处都是,把草呀树呀吃个精光。风一起,沙就忽喇喇流来,埋房子,压庄稼,把人赶得没地方蹲了。”黄二哭丧了脸,“难道,眼睁睁望着它咂死羊不成?这可是几十家的羊呢。一咂死,我可活不成了。”

  “不会。”孟八爷嘴上劲大,心里也嘀咕:要是狼真来报复,倒也麻达。

  依他以往的脾气,巴不得狼上门闹呢?上一个,乓,一枪;上两个,乓乓,两枪,弄几张狼皮褥子。那玩意儿隔潮,冬天里,最是暧和。现在,不成哩,他明白了那黄风黑风,跟他乓乓的枪声有关哩。国家保了,自有保的理由,就说:“黄二,那砒霜,真撒不得。冤家宜解不宜结。惹恼了狼群,怕连个羊毛也见不着了。再说,要没了狼,起了瘟疫,真没法治呢。”

  “这倒是。”黄二说。他也知道,一闹瘟疫,牲口就一群群地死,药物啥的,不顶用。先人们就宰牲,上表,向土地爷祷告。土地爷就派他的狗去撵瘟神。那一群一群的狼便在旷野里长嚎了,瘆怪怪地嚎上几天,瘟疫就没了。怪就是怪。

  孟八爷虽没事似的笑,心里却在嘀咕:要是狼真来报复,咋办?

  10

  回到豁子房里,女人已做好了清汤羊肉。孟八爷和猛子各吃了两大碗。“吃美哉了。”孟八爷抹抹嘴,扔了碗,取了枪,边装火药,边对猛子说:“再不能守株待兔了。今日个,到别处转转。”猛子胡乱哼两声。外边有人喊豁子,豁子就牵骆驼,拿桶,去了井上。不一会儿,那轱辘吱吱响了,响了一阵,哗,一桶水倒槽里了。

  女人把碗收了,放进水盆,问孟八爷,问:“你们是不是找那几个打狐子的?”猛子吃惊地问:“你咋知道?”女人撇撇嘴,“刚来时,你不是打听过吗?那些人,怕是早离开沙窝了。”“为啥?”“你想,附近就这口井。他们没骆驼驮水的话,两天都熬不过去。”

  猛子望望孟八爷,说:“幸好。那玩意杂音大,要真叫了人来,又是个苍蝇撵屁。”

  “叫啥人?”女人问。

  孟八爷笑道:“他岳父。想买几张狐皮哩,叫我们打听。谁有了,给他通个信儿。”

  女人笑道:“他不是说没媳妇嘛?”

  “媳妇是没有。”孟八爷笑道,“可岳父有。有了岳父,才能养下女儿。养了女儿,才能给他当媳妇。”

  女人猜出他们有事儿瞒着她,就笑道:“不问了,你们干啥干啥去。”又说:“近处,再没补水的地方,除了上盐池,那儿有个水窖。他们若没离开沙窝,便去那儿了。”

  “愿去哪儿去哪儿,管我们啥事?”孟八爷笑道。

  “你们口袋里卖猫哩,演啥戏?”女人笑了。

  孟八爷朝猛子眨眨眼,“走呀,憋了一早晨,该松活一下眼睛了。顺便,弄个兔子。”说着,不顾女人鬼鬼的笑,出了门,“吆吆”几声,将老山狗也喊了来,二人一狗,上了沙丘。见那死狼娃,仍在沙丘上,四面并无狼爪印,知那狼们,已被枪声吓破胆,逃之夭夭了。猛子捞过狼崽,到阴洼里,刨开沙子,埋了,说:“夜里,先把这皮剥了。”又在沙上撒泡尿,当个记号。

  望东去,沙丘渐黄,枯草渐多。行不多久,就是芨芨湖,像个大草甸子,盖在沙海里。湖里有黄毛柴、沙米、沙秸、刺蓬……但最多的是芨芨,黄枯色,高数尺,摇曳风中,刷刷作响,将大漠本有的严酷隐了,便多了许多动物。猎人来这里,就是冲这湖来的。时有黄羊,一见人来,倏然而逃,到远处,昂首回眸,观赏来人。老鼠呀,跳跳呀,沙娃娃呀……触目可见。这些,本是狐狼的天然食物。只是狐狼日渐稀少,食物倒成灾了,把芨芨湖弄得千疮百孔。也许,要不了多久,这芨芨湖就像大沙河一样,只剩个名儿了。

  芨芨是生命力最顽强的植物之一,戈壁上常见,一丛一丛的。春天,它摇曳成一抹耀目的绿,秋天就黄了。黄了的芨芨柔韧性好,耐磨,可以编筐,打席子。小时候,猛子就光身睡在芨芨编的席子上,一翻身,身上尽是五花六道的印儿。有时,填在炕中的牛粪也会将炕面子烧红,把席子烧个大洞,猛子就把P股安洞里,倒也免了被芨芨硌身的难受。后来,羊毛多了,擀了毡,在席子上一放,就舒服个贼死了。

  到冬天,湖中芨芨七零八落,放把火,火焰弥天,黑灰遍地。那灰,就权当肥料了。不烧的话,次年便不繁茂。好在那火只烧枝叶,不伤根须,春风一过,芽一抽,湖又绿了。

  牧人的牲畜常在芨芨湖放。因芨芨高,能时时隐了矮些的牲畜,便有“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味道了。

  红脸们围在沙滩上,正看两只公羊角斗。其余的羊呀,牛呀,骆驼呀,都散落到芨芨湖里。羊的吃食习惯是:饿了,才能吃稳。一吃饱,就不安稳,跟了头羊,忽东忽西,成游荡的云了。那头羊多为公羊,头上长角,人称“骚胡”。一群羊中,若有两个以上的“骚胡”,就有好戏看了。天若变暖,羊若吃饱,“骚胡”就饱暖思淫欲,老追母羊下种。矛盾随之产生。解决的方式,便是角斗。

  红脸们直了嗓子,在一旁“加油”。

  那两个骚胡相隔数丈,蓄了劲,如劲弓发出的箭,相向弹射,两角相撞,轰然作响,身子在空中合成“人”字。这是一个回合。然后,再不纠缠,倏地分开,各退数丈,蓄了力,再相向弹射撞击。就这样,一回合一回合地斗下去。

  “骚胡”间的较量极有风度,光明正大,是实力的较量,绝不会暗算对方,用尖硬锐利的角去挑对方的腹部。谁的力弱了,就一甩脑袋,甘拜下风,全身而退,决不纠缠。不像狗,咬个血肉模糊,毛片乱飞,不敌对方,仓皇而逃,到远处,还要回过头来,狂吠几声。

  “来呀,老骚胡。看骚胡打架。”一个驼子招呼道。

  “骚胡们看吧。”孟八爷回敬道。这驼子,便是给豁子带来女人的那个回子。隔段日子,他就到麻岗里来,带些生活用品,或换或买些毛皮,两头取利。

  孟八爷本想到盐池上打听讯息,一见驼子,却变了主意。他知道这驼子到处跑,有牲口的地方,都有他的脚印,就给猛子使个眼色,走了过去。

  这相斗的骚胡身架极大,都长个盘盘大角。其形状是角先前探,划个大弧,角梢却朝身后去了。等宰了羊,割下头,剔了肉,略加装饰,挂在墙上,便是极好的饰物。但相斗时,却无丝毫威胁,两只羊,一次次弹射,撞声轰然,很是过瘾。牧人很喜欢这游戏。有时,还在自己群里寻个厉害骚胡,跟别人的骚胡斗上一斗,来赌个烟酒之类。

  驼子扔给孟八爷一根纸烟。这里,只有驼子才抽得起纸烟。牧人多抽旱烟。抽旱烟得烟锅儿,烟锅儿中,最好的是黑鹰膀子:弄来黑鹰翅骨,包上华美铜饰,抽不多久,就黑红发亮了。没烟锅的牧人,就用报纸卷莫合烟抽。只有这驼子到了,牧人才能开个洋荤,抽上香烟,所以,时不时的,就有人念叨驼子。

  孟八爷接了烟,夹在耳后,却掏出烟锅,说:“这烟锅,还是个打狐子的给我的呢……听说,国家一保护,皮价上涨,狐子反倒死得更多,连蛋壳里才出来的娃儿也背枪了。”

  驼子道:“谁说不是呢。听说,山上来的那几个,厉害得很,是狐子的阎罗王,打的皮子,海了。”

  “你没见过?”孟八爷有些失望。

  “听盐池上的说,前天,还去过他们那儿呢。可能,出沙窝了。听说,他们是打马鹿犯的事,想避几天风。”

  孟八爷眯了眼,望一眼撒在湖里的牲畜,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

  猛子却被角斗的羊吸引了。那黑头子“骚胡”越战越勇,前扑的力道愈来愈猛,犄角下砸之势也带了拼命的意蕴了。白头子“骚胡”退缩了,终于转身而逃。黑头子也不追赶,脑袋威风地晃着,像解牛后的庖丁。红脸们哈哈大笑。笑声里,已无狼事带来的忧患了。

  猛子想到了自己也曾有过的一次类似的决斗,觉得很好笑,想,人和畜生,咋都一个样?

  孟八爷却是另一番心思,他从驼子收狐皮想了开去,开始自责。为探消息,为保密,他也假说要买狐皮。你也说买,我也说收,那狐皮,不涨价才怪呢。他想,还是明了心吧,说说自己变化的原因,日久了,天长了,水滴石穿,绳锯木断,某种观念就在听者心里扎根了。

  红脸捡个石头,放进抛溜子里,抡几下,石头飞向五十米外的一只大老鼠。

  “瞧那老鼠,快成精了。”孟八爷说,“这些年,啥怪事都出,黑风啦,老鼠啦。早些年,这麻岗里,一铁锹就能挖个井,现在,瞧,成干滩了。”

  炒面拐棍接口道:“听说,天要塌哩。”

  “屁。天是一团气,咋塌?上回进村,有人给我一封信,说是王母娘娘写来的,叫我抄二十封,不抄,大祸要临头了。屌!老子一把撕了。老子不信!看那大祸咋个临头?”红脸说。他喜欢犟嘴,一犟嘴,就情绪激动,脸涨得通红,故名红脸。

  炭毛子说:“那事儿,不可不信,不可全信。有些祸,你着上才知道。”

  红脸道:“哼,该死的娃娃毬朝天。命是天定的,不信撕封信,就把天定的命变了。”

  炭毛子笑道:“也有死于非命的呢。”

  牧人有两大阵营,以边湾沟为界,红脸在沟南,炭毛子在沟北,两人都好事,喜欢捣弄是非,要是在人里搅不出事儿,也要选两个“骚胡”来斗斗。方才,“骚胡”间的大战就是两人策划的。那战一息,红脸就捡了石,投那老鼠。

  怪的是,都知道他们有捣弄是非的嗜好——不是毛病,没他们,沙窝就寂寞了——但他们却有很好的“格”。这“格”,相当于“身价”,但又比“身价”复杂,是“身价”“面子”“身份”“位置”“威信”等许多词的综合体。人一办了不符合身份的事,就“失格”了。

  红脸的“格”是牧人中最好的。除了他伶牙俐齿,爱犟嘴,谁都从心里怯堂,不敢挡其锋外,还因他当过生产队队长——这几乎等于退休干部了——更因为,他会一手绝技:打抛溜子。

  这抛溜子,用两根等同于身高的绳子,一根环状,套腕上,另一根捏在手中,能随时抓放。两绳中间相接处,放块皮子,用来装石头。腕为圆心,绳为半径,一抡,石头划弧,风声呜呜,越划越快,快到极至,松一绳,石头就炮弹似的飞出,将那不安分的牲畜赶了来,将那贼溜溜的野兽赶了去。

  牧人多会使抛溜子。这比火枪方便,捡个石头,呜呜抡出,便是武器,又不用花钱。但寻常牧人的抛溜子,只能摔个大致范围,红脸却“神”了:他惊牲口,只打角,叫它左来,打右角;叫它右去,打左角;打野兽则打眼睛。那石子,活似长了眼睛,划个百十步的弧后,就落到红脸嘴里喊出的位置上了,错不过五寸。

  这一手,叫红脸在牧人中升了“格”。所以,他说出话来硬怪怪的,“我才不信那狗屁。信上说,要起瘟疫了,要猛兽横行了。谁信?现在哪有猛兽?啥都怕起群,狼起了群,人才怕哩。老鼠呀,蚂蚁呀,别看小,一起群,可不得了。听说,外国的蚂蚁能吃一栋楼呢,乖乖,蚂蚁围倒太行山哩。老鼠一起群,把庄稼都搬到洞里了,人就得饿死。”说到这里,他发现,自己的论据,反倒否定自己的论点了,就赶紧住了口。

  孟八爷道:“咋说呢?那传闻,也许有道理,无风不起浪,无针不引线。不说别的,只说那场黑风,连根拔了树。那阵势,老先人也怕没经过哩。听林业上的说,狐子吃老鼠。乱打狐子,老鼠就成精了,铺天盖地,到处打洞,草皮啥的,都叫破坏了。一刮风,沙山就活了。北沙窝里,早年还有人。现在,连鬼都没法住了。”。

  驼子笑道:“这么说,你也是坏人了?你打的狐子,至少上千了。光我从你手上,就买了不下八百张狐皮。”

  “所以,才金盆洗手哩。”

  “我正纳闷哩。”驼子笑道,“我说那孟八,打个狐子,跟裤裆里摸老屌一样便利,咋放着票子不要,洗手不干哩?”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孟八爷说,“国家不禁,自有它不禁的道理,打两个贴贴家用,也没啥。国家禁了,也有它禁的道理,再打,就成罪犯了。你驼子可要小心,贩狐皮犯法哩。”

  “是吗?”驼子笑道,“我正想尝尝监狱的滋味哩。”

  孟八爷道:“驼子,有些事能戏耍,有些事耍不得,不提这法那法,单说良心。我们土涌到脖子里了,可子孙还要活哩。胡干下去,真断子绝孙焦尾巴哩。”驼子的笑没了,想反驳,嘴张了几张,没说出话来。

  黄二道:“真不知道,这里面,还有大道理。”炒面拐棍也“乖乖”了两声。

  孟八爷又说:“这理儿,我也才明白。这些年,我老纳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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